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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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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家以为自此两人算是彻底闹崩了,哪知力群待她犹如过往,这反而有点叫她摸不着头脑。
离开念头她不是没有,但父亲生活已经不易,她不能剥夺他一份清净的晚年,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根本没有养活自己的资本,也不知道除了沈家二小姐和唐家二少奶奶的身份,她还能用什么名目在这个世上立足。
这天晚上梦家又有妇联会的应酬,说来有趣,妇联会晚宴的举办地点,竟是在顾东篱之前的旧宅。
妇联会花钱租了其中的一部分作为办公场地,由目前的新任会长刘沈佩霞重新进行了装修,以前那种奢靡慵懒的法式风格则完全被美式的大气磅礴所取代。
这位刘沈佩霞,就是刘玉章的老婆,据说她很会揣测委员长夫人的爱好,知道人家事事都喜欢拿美国来标榜时髦,便乐得追随其后。
眼见得刘玉章如今平步青云,官场上可谓呼风唤雨,大家也都乐得追捧这位刘沈氏。
石屏梅是今天晚宴里的贵宾,从她的席位与刘夫人之间的距离就能够看得出来。
这女人出落的愈发有风情了,身上的装扮简直和画报上的欧洲仕女一样,收腰上装、微呈伞形的长裙摆,鲜红欲滴的尖尖十指上不离手的托着一杆象牙烟嘴,尤其是她幽深的两只眼睛,藏在浓密的睫毛下忽明忽暗,再配合着她不时爆发出的爽朗笑声,任谁都无法忽略。
如今她除了偶尔回北平视察下成衣买卖,大部分时间都在上海与南京渡过,尤其是她在上海投资房地产的生意蒸蒸日上,一连做成好几笔大单子,连单科伟都要对这位娇妻刮目相看,说自己有福气娶到这样的一位女财神。
话虽如此,夫妻间的聚少离多也是常有的,因此有关单科伟和女秘书有染、连孩子都生出来的传言一度甚嚣尘上,坊间不少人借此便都想看石屏梅的笑话,不过这次她们显然都失算了,这位单夫人举手投足间依旧光彩照人,哪里有半分受挫的样子?
梦家和她也算旧相识,因此石屏梅一见梦家先是拉起她的手嘘寒问暖,继而做出鼓掌喝彩的样子小声道:“肤白胜雪、娇弱幽兰,就是形容你的,这件宝蓝色旗袍选得也好。”
说完这话,她把手朝梦家肩膀上一搭,眉头微蹙、身体朝后一倾,似乎努力在努力思索什么,忽听她打个响指,大笑道:“应该再配个貂皮的外套或者那种斜肩的毛领子,唐二少爷难道连这个都舍不得?回头骂他去!”
梦家笑道:“这东西我嫌累赘,所以就没戴。”
石屏梅嗔怪道:“想漂亮怎么能嫌麻烦呢?除非您是特地帮唐先生省钱——话又说回来,漂亮衣服才是我们女人最好的朋友,可别想着帮男人省!”
谈话间少不得提及杜馨遗,梦家道:“她在欧洲可还好?”
石屏梅笑道:“她一个人在那里人生地不熟,一面苦读、一面务工,导师简直把她当男人来使唤,日子虽然苦,看她信里说精神倒好。”
梦家艳羡道:“杜姐姐真是有本事,一个人单打独斗,哪里像我,连大学都没读完,放到社会上简直是个废物。”
石屏梅笑道:“可话又说回来,女人受那么多苦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并不值得羡慕,像你这样做少奶奶,一不用外面奔波劳累,二来丈夫年轻有为,那才叫福气。”
等到妇联会主席发过言,接下来又是嘉宾讲话的环节,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石屏梅把手笼在嘴边,轻声对梦家道:“你知道么,顾东篱差点离婚。”
梦家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石屏梅眼里分明闪动着难以抑制的快活,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梦家“啊”了一声,不知道该怎样追问下去,好在石屏梅也不需要她回应,而是继续道:“说是顾夫人不想在国内呆,怕中日开战日子危险不好过,可顾先生不可能国难当头的日子跑出去做寓公,两人差点分手,不过这只是官方理由,谁知道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尽量用平静公允的语调来叙述这件事,但仍然难掩幸灾乐祸的语气。
梦家想世事变幻迅速,无非半年辰光,顾夫人当年在这里颐指气使时,又哪里会料到自己竟也有繁华落尽的那天呢,可见这房子不论再豪华,人人也只是它的过客而已,谁也不能一世拥有。
“受思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这是句老话,可惜真正能做到的没有几个。
话说自从北平社交圈更换了大老板,杜馨欣百般努力之下,终于又重新回到名利场的大舞台上,像今天这样隆重的活动,她必定是要来招摇的。
她今天到了宴会厅,才觉得自己没带男伴有些失策,毕竟这么庄重的活动,好多人都是结伴而来,尽管不少男人老婆不在跟前时,会和杜馨欣打得火热,一旦遇上这个节骨眼,各个还都正襟危坐,连招呼都不和她打。
杜馨欣看在眼里,憋了一肚子火,好容易瞅到个熟人杨君侯,可他没说几句话,又急着走,杜馨欣道:“听说你最近看上了位女学生,等不及要去约会了?”
杨君侯笑道:“你再这样说,下次我就不叫人从法国帮你带尼龙丝袜了!”
杜馨欣嘻嘻笑几声,拉住他胳膊道:“好歹陪我跳支舞再走——”杨君侯道:“我倒是差点忘记一件要紧的事儿,上次你和那位美国导演的合影,他们拍好了照片托我带来。”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合影,杜馨欣兴高采烈的接过来,笑道:“怎么边上还有你?”
杨君侯道:“这么俊的小伙子,我舍不得减下来,还是你来动手吧!”
杜馨欣刚“呸”他一声,他已经溜走了。
此刻宴会厅已经挤满宾客,何茂林素来不喜欢这种活动,奈何陪母亲前来推辞不得,他便竭力对这种环境泰然处之,却又无法同人持续交谈。
他好容易找到个角落,刚想庆幸能清静片刻,就听见边上几个女人尽管压低嗓门,声音仍不时飘到他耳中。
其中一个不屑道:“你们不知道,单科伟出了20根大黄鱼了断和女秘书的关系,结果被石屏梅从中截去一半落自己口袋!”
另一个接口道:“哎吆,单先生那钱是拿来贴补自己私生女的,这种钱石屏梅也要吞!真是黑心肠!”
她们唠叨完这事儿,有人低声笑道:“你们猜猜刘夫人的情夫是哪一位?今天这人也来了!”
几个女人笑做一团,叽叽喳喳,仿佛遇到了世上最有意思的事儿。
何茂林觉得实在不堪,连忙起身离去,幸亏他离开得早,没听到她们那句后来的那句“何老太太为抱孙子,都把女人送到儿子床上”的奚落。
他刚走几步,迎面正好遇见石屏梅、刘沈佩霞和冲他招呼,何茂林只好耐着性子和她们聊了一会,说是聊天,其实都是她们在讲。
刘夫人羡慕石屏梅去了国外那么多地方旅游,拉着她问长问短,石屏梅笑道:“其实埃及和土耳其一点都不好玩,又脏又累,在那里的英国佬看来,中国也和这些国家差不多,他们才不相信北平和上海会有这么繁华。”
两个女人聊了一会才发现边上还有何茂林,对于这种有身份却没情趣的公子哥,她们最擅长的就是做媒,何茂林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抵挡得住她们的热情攻势。
正说话间,忽听得周围有人鼓掌,再一听,本来悠扬的舞曲节拍骤然加快,变成欢快的曲调乐,四周的人不断朝舞会正中聚集,嬉笑声、鼓掌声层出不穷,他们几个见状连忙也凑了过去——
舞会正中不知道被谁抬进去一张宽大的矮桌,杜馨欣正扭着水蛇般的腰肢在跳热舞,一时间风头无两,博得大家的阵阵掌声,再加上几个年轻人不断起哄叫好,杜馨欣笑靥如花,跳得更欢畅了。
她今天要向整个社交界挑衅,更要大大的玩上一票!
石屏梅本来也想叫好,她冷不丁瞥眼刘夫人,见她颇有怒容,便不再做声,只听刘夫人皱眉道:“这里既不是天桥,又不是夜总会,真是毫无廉耻可言!”
石屏梅忙道:“或许是喝醉了,你这个时候上去拦,只会败了宾客的兴致,不如嘱咐乐队换个曲子叫她跳不起来了,大家到时也自然散了。”
刘夫人哼了一声,说:“我看她可不是喝醉,估计是病了,要六零六才能治!”
六零六乃是专治梅毒的特效药,刘夫人这话也太恶毒了些,可石屏梅并没出声替杜馨欣辩护。
好容易等到人群散去,舞厅又恢复之前的平静,杜馨欣大摇大摆、毫无愧容,自顾在那里喝香槟,刚才那些为她叫好的人这时都唯恐避之不及,好像她是一贴毒药似的。
不远处,石屏梅朝她努努嘴,对梦家低声道:“从来是聪明误人,就是带着聪明相,也会没有好结果。可惜馨遗不在这里,否则必然不容她放肆。”
梦家道:“你看她喝了一杯又一杯,呆会怎么回去啊!她是自己开车来的吗?”石屏梅摇头道:“据说是和金主闹掰了,已经没有了车子,估计是搭黄包车来的。”
梦家起身道:“那待会喝多了被冷风一吹,肯定要头痛的,我去劝劝她。”
石屏梅拉住梦家的胳膊,只一笑,才道:“她自己造的孽,如今破罐破摔把名声弄坏了,这会儿大家都在当她瘟神一般,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少奶奶,何苦招惹她?”
梦家冷笑道:“你讲的那些风流案,我并没有听说过,就算是真的,自有人惩罚她!也轮不到我做判官!”
石屏梅叫她这么一说,也只得叹口气和梦家一起上前。
杜馨欣是真的醉了,见她们过来,她似乎要打招呼,熟料刚站起身,腿一软就倒在地上,梦家和石屏梅两个人才把她扶起身,幸好何茂林这时也赶过来,好容易找来她的外套把她裹严实,驾着她出门一看,果然她是没有车子的。
何茂林皱眉道:“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总不能叫她醉醺醺的独自上路,不如先送我家。”
梦家情知何老太太必定不依,忙道:“你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反正离我家也不远,不如由我把她带回去。”
他们这里有商有量,石屏梅在一边并没有开口,等到唐家的司机把车开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杜馨欣送上车子,石屏梅才一把拉过梦家的手,低声道:“这次多亏你了,实在是,实在是——”
她一连说了几个“实在是”,梦家拍了拍她的手背,便也转身上车回府了。
杜馨欣被梦家带回唐府安置,一宿无话。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迷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的经历。
杜馨欣不慌不忙,起床从提包里摸出一支烟,发现没有火,于是披上衣服来到走廊上。
寒风一吹,她不由立即缩起脖子,刚想扯开嗓子喊几声问问有没有人,就听到不远处似乎有人在争执,她屏气凝神听了几句,男的是唐力群,女的就是梦家,果然是为了昨夜留宿自己引发的。
梦家道:“我不能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话,就把人丢在那里不管不问。”
力群没声好气道:“你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知道什么是好是坏?谁又值得同情?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把她这种人带回家,别人说你心眼好那还算好听的。”
梦家带着挑衅的口吻道:“说不好听的呢?”力群道:“不好听的就是,唐家少奶奶和杜馨欣物以类聚!”
梦家自言自语道:“确实都是没了妈的可怜人罢了。”
他们离得那样遥远,在某些观念上永远无法达成共识,因此最好不要再继续这场谈话,倘若她非要从他这里获取理解,那简直就是跟柳树要枣子吃。
梦家终于明白了,自己最不喜欢力群的哪一点,那就是他所有的生活理念都是现实且实用的,容不下任何感性的因素:倘若结交的人不能带来利益,就不值得交往!物件不能吃喝到肚子里,就属于废物!
他有时给予她的印象,就像一架活着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