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章鱼小丸子 ...
-
云清难得睡了一场酣畅的觉，清醒时已是次日九点。
她的宠物已经用遥控器打开感应屏，自己看起来昨日的电视剧重播。
那部剧似乎快完结了，好像就在明晚。
章鱼先生艰难地从屏幕上移开眼，望向门口。
云清不知为何，有好一会儿不愿意上前靠近他。
可为什么呢？什么叫她觉得不自在？
章鱼先生对此感到疑惑。
半分钟后，云清故作镇定地走过来。“演到哪了？”
提到剧情，章鱼先生可就来劲了。
章鱼先生手舞足蹈地向她解释。
他努力地解释叶依依跟男主角并不是兄妹，女二号才是男主真正的妹妹。
解释二十多年前，叶母是如何离开男主角的父亲，决定独自一人生下叶依依……
解释叶母生产那天，恰好也是女二号出生的日子……
解释有人从中作梗，换掉了两家的孩子……
又解释两个豪门之间的种种恩怨……
“……”云清即使再了解他，也没办法一下子看懂这么复杂的语句。
她只知道从章鱼先生的解释中明白了一件事：这部剧又臭又长。
章鱼先生挥舞了半天触手，对上云清仍旧疑惑的脸庞，精疲力尽地往水下坠了几十公分。
语言不通真是麻烦，要是变成人就方便多了……
熟悉的仿佛被电过的酥麻感涌遍全身，触手无力地垂下，使不上任何力气。
身体继续向下坠落，直至沉到鱼缸底部的沙砾上。
章鱼先生又摊成了一片鱼饼。
这是第二次……感觉比上一次更加强烈。
“小丸子？”云清这次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她眉头紧皱，又喊了声：“小丸子！”
仍旧没得到回应。
外骨骼连通神经中枢。指令发布。
起跳，她的右手够到鱼缸顶部的边沿，脚尖在外壁轻蹬，在边沿站稳身体。
没有犹豫，向前迈了一步，身体落入水面。
周围的鱼虾被惊得四散开来。
云清抓住他的一条触手，手心没得到任何反馈，就连触手肌肉的条件反射都不曾有。
她就好像抓住了一条没有生气的橡皮泥。
把一只几百斤重的章鱼托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云清很少在水中操纵外骨骼。
她的动作罕见的看上去有点笨拙。
几分钟后，失去意识的章鱼先生被带上岸。
云清的衣服湿透了，头发沾着海水独有的咸味。
她坐在章鱼先生旁边，打开通迅虚拟屏，在沧澜海域附近尚未停业的几家宠物医院中翻找，看哪一家的业务包含有大型的软体动物。
结果为零。
云清咬牙，关掉这些没用的宠物医院的联系页面，在通讯录中找到岑珂拨了过去。
对方很快就接通了。
云清几句话说明了情况。
“我又不是兽医！”通讯界面中，岑珂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
但她还是同意了让云清带着章鱼先生来到了她的私人工作室。
章鱼先生跟一团软绵绵的橡皮泥一样，任云清将他摆弄到飞行器上，没有丝毫反应。
如果不是还有生命体征，云清几乎要以为她的宠物已经驾鹤西去了。
到达岑珂的办公室，她已经提前在医用病床上铺上了一层薄膜，避免章鱼体表残留的水和黏液沾上床褥。但实际上没什么必要，因为云清在出发前已经把那台超疏水生成器顶在了章鱼先生的脑袋上。
“换身衣服。”岑珂边检查，边对她说道。
云清应了声，没换衣服，只找了条干净的毛巾。
她这时候才有空闲擦干头发。
岑珂虽然不是兽医，但是有关水族生物的书也看了不少，起码看到章鱼先生时不会完全束手无策。
她费力地拽起他一条触手，四下检查后道：“血液循环有问题，怪了……它的身体似乎在产生某种异变。”
“什么异变？”
“暂且还不清楚。可能是病变，那就更奇怪了，我从没见过哪种病毒会引发这么剧烈的异变。”
云清放下毛巾走过来。“有办法治疗吗？”
岑珂陷入沉默。
“起码我没有。”
“……”
“别太担心，可以确定的是，它没有生命危险。”
云清惊讶地转头看她。
岑珂朝她微微颔首，“它的生命体征非常强，甚至可以说活跃得过头。”
“这也是我费解的原因。”她皱起眉，“它感染的病毒让它的身体机能更加活跃。”
“可他失去意识了。”云清道，“生命体征变强会带来这种副作用吗？”
“理论上说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的，也许是身体的保护机制被错误地打开。尽管不知道突发性昏厥的具体原因，但目前看来这种异变不会危及到性命。”
云清微微松了口气。
岑珂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犹豫着开口：“你养了它多久了？”
“快……三个月吧？”云清回忆第一次捡到章鱼先生的时间，记忆有点模糊。
“那你……打算养它多久？”
她的问题显得有些突兀，而且莫名其妙。云清没回答，只是偏头望过来。
“章鱼的寿命很短，它看起来至少度过三分之二的生命期了。”岑珂不忍地抿住嘴唇。
她很想对云清说她养不了它太久了，但这话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离别是件残忍的事情，尤其是对云清。
诊室安静了一瞬。
这次先打破沉默的人是云清。
“你对软体动物有兴趣吗？”
“？没有。”岑珂实话实话，“我认为一切软体动物都很恶心。”
云清：……
“还有虫子、鱼类，爬行类，都很恶心。”岑珂又接了句，“植物我讨厌的也很多，比如……”
云清：“……”
她大概明白岑珂跟伏霄为什么会互相看不对头了。
她跟岑珂相识时彼此都才十九岁，那时候的岑珂就以远超常人的勤奋自律，拿到了世界顶尖学校的医学硕士学位。
就是这样一个医学生，却对世上的大部分生物都感到厌烦，妥妥的厌世者。她研究生物、学习医学的原因也并不单纯，仅仅出于一时赌气。
而伏霄，在云清与他的短暂接触中，她能够感受到刻在他灵魂中的、对生命强烈的尊敬和热爱。
这样的两个人，简直就像是暗与光，天生便是对立的存在，彼此不相容。
“问这个干什么？”岑珂举了一长串的例子，总算发觉自己离题了。
“我以为你会想要养小丸子。”
岑珂嘴角一抽。“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
“他很聪明。”云清蹙眉，不理解她的反应为何如此抗拒，“而且很懂事，足够安静，会帮你的忙。”
除了体型太大，换水喂食不大方便，她的小丸子就是地球上最完美的宠物。
“那也改变不了他是软体动物的事实。怎么……”岑珂古怪地道，“你不想养了？”
云清没有作声。
离开地球，拿到忆影……伏霄的提醒她自然没忘。
找不到合适的饲主，就得把小丸子送回深海。
目前看来，似乎是后者了。
云清猜不到她的宠物会做何反应。也许会很高兴重获自由，也可能会舍不得墙壁上那台感应屏，总之大抵是不会对她这个饲主有所留念就是了。
不过要怎么开口告别……
医用病床上的触手忽地蜷了下。
“唔，醒了。”岑珂说。
章鱼先生张开眼，U形的瞳孔像是卡通动画里的笑眼。
目光触及眼前的两人，他有些迷茫。
“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可以打包带走了。”岑珂语气轻松，“回去以后要注意水质的清洁，小心别让它感染病毒。”
“它太年老了，免疫力下降得厉害。”
刚苏醒的章鱼先生：……
他的确是活了两年多了，在章鱼中也算长寿。可被说“年老”还是伤到了他脆弱的自尊心。
岑珂的话让他反应过来当下的状况。
他似乎不小心昏过去了，云清大概是带他来看病的。
动了动身体，一切如常。
怎么会忽然失去意识呢……难道真是年纪太大了？
章鱼先生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
从岑珂的诊室回来的第二天，云清一大早就给家里的鱼缸换了一次水。
章鱼先生看着他的饲主忙活，瞬间感觉自己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位垂暮的老人。
“……”
可他觉得自己还很有活力。
他拖着沉重的陶瓷罐，在鱼缸里绕了两圈，时不时回头看看云清，以证明他是只活力四射的壮龄章鱼。
云清看着他把自己的陶瓷罐在各个角落搬来搬去，心里焦虑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
她刚一开口，拽着罐子的章鱼先生就停下来回头看她。
云清准备好的说辞忽然接不下去了。
偏偏她又心知肚明：有些事注定要发生。
“我——”
——拖延是没有用的。
章鱼先生歪了下头，少见云清这样吞吞吐吐，索性扔下罐子，翻过鱼缸凑过来。
他看起来灵活又柔软，云清顺势抓住了他伸过来的一条触手。
入手的冰凉黏湿刺激得她瞬间清醒了。
——应该好好跟他道个别。
“做成章鱼烧，口感也许会有点老。”
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
云清的目光在空中飘来飘去，最后默默落回她的宠物身上。
章鱼先生：……
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他的U形瞳孔不断变形，最终定格为竖状的不规则椭圆形。
章鱼先生缓慢而小心地抽回自己的触手，带着几分惊悚缩回他的陶瓷缸里。
云清面无表情，实则偷偷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原谅她不会好好告别。她实在不擅长干这种事。
比起正经地诉说离别，还是说瞎话比较适合她。
也许过两天，把他送到临近海域的时候，她能把气氛烘托得伤感一些。云清这么安慰自己道。
章鱼先生窝在罐子里，一动不动，瑟瑟发抖。
云清的侧脸暴露在他的视线中，一如既往的平静、冰冷。
她向来一副深沉可靠的表情，无论是什么瞎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是莫名让人信服。
就像此刻，章鱼先生无法从她的脸色中看出半点玩笑的意味，于是更加惊惶。
她认真的？
云清则是偏过头嗽了下嗓子，以掩饰说错话的尴尬。
给章鱼先生换水花了不少时间，折腾到现在已经是正午十二点钟了。
按照云清平常的习惯，她应该是要去客厅拿那把长刀，然后出门去会一会那些徘徊在附近的黑厄尔族，以发泄那些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
这是岑珂教给她的方法。稍微有点不合医德，但对于云清这种不愿意吃药的病人，这方法的确是最管用的了。
云清今天没有去拿她的刀。
有其他的情绪占了上风，她没心情去跟那群虫子打打杀杀。
空气持续静默着，房间里唯二的两个生物皆是没有任何动作。
一切都静止了，好像时间被按了暂停键。
章鱼先生观察着她，觉得云清下一秒就会从厨房里取出一把刀，切断他的一条触手扔到滚烫的铁板上。
他能有多少胜算呢？
粗略估计一下。0%。
如果要算得精细一点，可能后面的小数点会多上一长串的零，然后在小数点后的第三或第四位放上一个非零的个位自然数。比如0.0002%
小数点后的末位数字是章鱼先生最后的尊严。
给时间重新按下开启键的是云清。
她一声没吭，也没有对自己的话做出解释，而是转身走进卧室。
既然不出门，那总该回地室工作——她从来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关上卧室的门，云清想了想，将里面的门锁扣上。
她的宠物总爱在晚上溜进来，今晚还是别让病号来帮忙了。
做外骨骼剩下来的一点材料就摆在地室的密封柜里。
跟伏霄见过一面后，云清对最后这块材料的用处也有了想法。
操作台右侧的三棱锥状的台子上，固定有一个简易的通讯装置。这是云清避免自己在工作时漏接重要通讯消息而装置的。
打开通讯器，一道浅蓝色的虚拟屏幕浮现在半空。
点击通讯名单，她径直翻到首字母“D”开头的部分。
以“D”开头的所有通讯名单中，总共有九人，其中大多数名字已为灰色，代表此号码已经注销，或是该号码的主人身亡。
每一个人名前，都缀有“地眼”两个字。
云清的目光在虚拟屏上停留片刻，拨通了其中一个号码。
*
——那只是一个玩笑。
云清进入卧室后的前两个小时，章鱼先生一直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也许是他反应过度了。
冷静点。也许情况没那么糟。
她还是有一些优点的，比如给他放电视，鱼缸里的食物也总是新鲜充足，还时不时带自己出去散步。
可万一是真的呢？
‘真话总是在不经意之中，以玩笑的口吻说出口。’这是他从电视上学到的。
他忽地想起来云清这几天异常的表现。
她常躲着自己，每日例行的握手训练、散步环节也都被取消了。虽然这对章鱼先生是件好事，但是现今想来这些异样怎么都透露着诡异。
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难道是因为他病了？还是说她养他本来就只是心血来潮？
章鱼先生恍然大悟。
像她那样的人类、狡猾邪恶的女人，心血来潮完全就是她的作风！
回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毒杀了五只黑厄尔虫，却“和善”地对着他说“跟我回去”。
这难道不够心血来潮吗？
章鱼先生头一次体会到气愤的情绪。
他连续两个月帮她做东西，她就是这么回报自己的？
章鱼的寿命就那么一点！就不能再多养几个月，给他养老送终吗？！
够了。
他不要再担惊受怕。他要离开，今晚就离开。
反正他最喜欢的电视剧已经播完了。这儿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要回到美丽的深海，重获自由。
章鱼先生从鱼缸内缓缓爬出，从客厅取下他的超疏水生成器，用两条触手将其在头顶固定好，又向着窗户的方向继续前行。
行进至感应屏幕附近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快速转回身返回鱼缸。
再出来时用两条触手卷上了他平常睡觉用的罐子。
章鱼先生很喜欢这个罐子，空间刚刚好，既能塞进他和一些食物，又不至于过分拥挤。
即使到了深海，他也不一定能够再找到比它更合心意的罐子了。
他用触手摸了摸脑袋上的粉色仪器，回头又看了一眼这间他生活了小半生的屋子。想要离开的冲动不知为何消失了大半。
可惜章鱼不像人类，永远是趋利避害的理智更占上风。
“……”
章鱼先生带着他最喜欢的罐子，安静地翻出了窗户。
*
当太阳的第一缕微光再次划破深夜，又一个安静的清晨来临。
云清的卧室有一点锁芯被打开的细微响动，随后是“哒”的开门声。
她揉着工作了一整夜的右眼，走出来。
眼前的场景有一种微妙的空。
即使脑袋昏沉，云清还是察觉到了这种不同。
她的宠物不见了。
云清的头脑立刻清醒了。
他不常会一声不吭地离开，唯有的几次还是在两个月前。
“小丸子？”她喊了一声。
声音回响在清晨的房间里，空荡荡的。
仿佛某种带有暗示性的征兆。
云清的视线停留在鱼缸底部的沙砾上，目光顿了下。
本该在那里的陶瓷罐子不见了。
他是自己离开的。
云清忽然平静下来。
她只在原地停留了两秒，就迈步走向厨房，取了一支营养液补充损耗一整夜的体力。
随后来到客厅，打开墙壁上的感应屏，再将身体缩进柔软的沙发里。
在只剩下她一人的屋子里，伴随着新闻节目的新地球播报声，进入浅梦。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章鱼小丸子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