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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噩梦非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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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时宴。
时宴在天山的住处休整完毕后,便准备回皇宫复命,可惜还没走出天山就遭到了暗杀。
这次的暗杀比往常更来得更急、更猛,回京不过一个来月的路程就遭遇了三四波刺杀,次次下手快、狠、绝,带着誓要带走他性命的劲儿。
他习惯了沉骛站在他身后的日子,再一次独立迎敌竟有些恍惚,他险些忘了,曾经的千百年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
时宴多留了个心眼,他临进京前去到了苍羽派的暗点,询问刺杀他的是何人。
当得知那些刺杀他的人来自皇宫后,他并不感到任何意外,只是对他曾经的“老朋友”会信守承诺感到惊异——沐剑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差。
支付完打听消息酬劳的时宴本该离去,但他心中挂念着沉骛,忍不住问道:“可否再向你们打听一个本派的人?”
五六寸见方的洞口黑沉沉一片,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何情形。时宴听到里面的人说:“只要支付得起酬劳,苍羽派没有什么不可以。”
两人谈好酬劳,时宴才问:“敢问派中沉骛如何?”
洞口中传来“哗啦啦”的翻书声,时宴听到对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答:“沉骛已消名。”
时宴一个趔趄,险些没能站稳,他知道消名是什么意思——
早在先前他将沉骛带回白民之国的时候沉骛就曾满不在乎地笑着同他说:“大巫,若有一日你寻不到骛了,就去苍羽派问问——只要死去,就会被消名,无论在天涯海角都会如此。”
那时的时宴觉得有些惊奇,他问:“既然在天涯海角,如何会知道已经身死?”
沉骛答:“羽居士在所有人体内都种了共生蛊的子蛊,母蛊则被养在苍羽派。共生蛊有子母两只,子死母绝不独活——而被种下蛊虫的人一旦身死,体内的子蛊也会一并死去。”
时宴问:“若母蛊寿数尽了,那岂不是会被误认作死亡,从而惨遭消名?”
沉骛答:“母蛊因子蛊的死亡而死去,和自然死亡的形态是不一样的——子蛊死亡,母蛊会爆体而亡,只留下一堆齑粉;而不因子蛊死亡而死亡,则会留下完整的虫尸。”
那时的沉骛望着永夜的天幕,声音带着些温柔缱绻的笑意:“我要是大巫的族人就好了,有朝一日死去,还能成为星辰再让大巫瞧见。”
“真可惜啊。以后死去也只能化作看不见的风、无法触摸的雾、不可拥抱的雨陪着大巫了。”
那时时宴还劝解道:“沉骛,不要想那么远的未来,我们有很好的现在。”
回忆如潮,汹涌而至,时宴觉得喉间一甜,硬生生咽下了险些呕出的血——从天山回来后,时宴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做很多事都已经力不从心了,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这些年不计方法和手段地研制药方,让本就残破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
他强忍住眩晕,尽力忽视眼前缭绕不止的黑雾,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请问,沉骛因何被消名?”
洞口内的声音答:“这需要另外的酬劳。”
时宴又掏出一块金锭,放在洞口处台子上。
一双手伸了出来,取走了那块金锭,那人大抵在掂量这块金锭的分量,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沉骛任务失败回到派中,禁不住刑罚和灌汤蛊的发作,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离世了。”
任务失败就要受罚,这是苍羽派的传统,时宴是知道的。
时宴眼前的黑雾更明显了,他的手死死抓住那块台子,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足以看出这只手的主人用上了十成的力气。他心中隐有猜测,沉骛的遇难或许与自己有关。
室内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苍羽派的人也没有催促时宴离开,这让时宴疲惫的身体和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都得到了一丝喘息。
时宴张了张嘴,在开口的一瞬间犹豫了,将到了嘴边的问题咽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询问那个可能让自己痛不欲生的真相。
他渐渐松开扶着台子的手,缓缓转身,弓着背、拖着步子向外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猛地转过身,一步跨到台子前,抓住台子的的手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问道:“失败的任务,是什么!”
他太了解自己了,就算不去了解真相就这样走出去,就算他心中认定沉骛的死与他无关,他也无法放下心中的包袱;与其如此,还不如撩开那层近在咫尺的薄纱。
洞口内的人这会没再向时宴索取酬劳了,他答:“得到长生丹或长生丹方。”
时宴没有想到,他抓到的不是浮在水面、可以拯救溺水者的稻草,而是压垮骆驼的那一根,他心口一痛,呕出一口血来,昏死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场景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隐约能从窗户透进来的光已经消失了,看来夜幕已经降临了。
他在心中自嘲,苍羽派真是个安全之地,他要是换个地方昏了这么久,早就被楚宁邦的人杀了。
他按住心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懊悔席卷了他,他上一次怎么不拉住沉骛,就算他武艺不如沉骛,也要强留下对方,那样沉骛就不会死。
世间最悔恨之事往往不是失去,而是本可以。
那个洞口静悄悄的,仿佛那里没有出现过人,关于沉骛的消息也只是时宴太过思念对方所带来的幻觉。
时宴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他轻声问:“有人吗?”
熟悉的声音从洞口另一端传来,那人仿佛不知道时宴方才晕倒了一般,仍旧亲切地问时宴有什么事。
时宴没有回答,他出神地望着自己的空空如也的手掌,他不明白,明明造物者赐予了他双手,为什么不赐予他抓住东西的力量。
他想,他必须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他跌跌撞撞走出这间破败的小屋,冷风吹得他猛一激灵,被悲伤磨得迟钝到无法思考的脑子终于又开始缓慢地转动,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利箭的破空声就掠过了他耳畔,在他耳廓留下一道深而长的伤口。
时宴想,若非有夜幕做掩护,他恐怕已经倒下了。
他知道自己该提剑迎敌,但在抽出剑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到了迷茫——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他的亲人复活的几率微乎其微,支撑了他几百年的信念在他知晓了长生丹完整的丹方后悄然坍塌。他的爱人也已经去世,他好像没有什么很必要的活下去的理由。
就在这时,第二支箭射出,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跌进了那间小屋中,堪堪躲过那支利箭。
那间属于苍羽派暗点的小屋地面上铺满了稻草,时宴跌在地上并不觉得疼痛,同他方才晕倒时一样。
他怔了怔,并没有急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总以为自己走过漫长岁月,早就没有求生意志,没想到他的本能反应居然还是“生”。
他再次看向仍旧空空如也的手掌,既然他的本能仍旧是生存,那就让他用这双本不曾被赐予力量的双手尽力再做一些事吧。
时宴征得苍羽派的人的同意,决定在这里调养生息,直至能再次迎敌。
在这期间,他将盘根错节如乱麻的思绪从头到尾顺了一遍——
沉骛挥剑斩断同他的情缘,为的就是让他以为,他们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沉骛因为夏问池的事对他已经毫无留恋了。
不得不说,沉骛对他行为和心理的揣测十分到位,他不喜欢强求,自然不会再去打扰沉骛,日久年深后,自然会忘了沉骛。
这些天来,这间小屋都安静得如若无人,这让时宴无时无刻不在想沉骛那个决绝的告别。
从他探听到的消息足以分析出,获取长生丹的命令不仅有楚齐贤的,还有羽居士的,只不过沉骛从来没有告诉他羽居士有下过这样的任务。
他已经将长生丹丹方告诉对方了,对方明明有活下来的机会的,为什么不干脆硬下心把方子告诉羽居士呢?
他摸到了腰间那块沉骛送给他的、又断在了他们分开那日的鸾凤佩,解开来仔细端详,不由悲从心来。
这块鸾凤佩他早就用法术修好了,也一直配在腰间,他还指望着他们能有一天能破镜重圆,沉骛还能带他纵马盛京。那时他会告诉沉骛,这块从未摘下的鸾凤佩就是他的心意。
世事忽如寄,回首不复初,自己尚能拖着残病之躯怀一腔情意,沉骛已经身死魂散成了一抔黄土。
“滴答”一滴泪猝不及防落下,落在鸾凤佩仅有一痕的裂隙上,向四周洇开。
时宴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可他的眼泪却不受控制一般扑簌簌往下落,鸾凤佩上的泪渍越积越多,很快沾湿了时宴的袖角。
时宴终于不再做无用功,他颓然地垂下手,将头微微仰起,希望能早些结束这场无声的哭泣。
他慌乱地一寸寸摸过宽大的衣袍,希望能在那里再找到些金银,他要找回沉骛的尸首。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没能再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
厄运专挑苦命人的古语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应验,时宴茫然无措地蹲下身,将脑袋埋单膝盖间。
忽然,他仿佛想到什么一般,对着白民之国的方向拜了九拜,而后毅然决然地走向苍羽派暗点的窗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