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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长生长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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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边雁答:“我想要大巫腰间那个铃铛。”
这个铃铛对时宴来说实在是意义重大,千百年来,这个物件几乎成为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是他踽踽独行的孤寂岁月的唯一见证。
时宴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他将族人的魂魄尽皆装入其中,想起了每当他举棋不定时总会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想起沉骛剑斩两人的感情时铃铛落地的脆响,想起他的族人迫不及待想摆脱禁锢时的模样,最后的最后,他想到的是里面还装着的、属于沉骛的魂魄。
这些年时宴遇上什么需要救治、或是他想救治的人,都会将那些得了稀奇古怪病症或者中了无人能解的毒的人扔给寇边雁,寇边雁毫无怨言、照单全收,也从未向时宴或这些病人要过什么报酬,时宴自认为赐丹的恩情对方早就还清了,反倒是他亏欠对方许多。
如今他要死了,什么怀念遐思,都该跟他一起散在风中了,而沉骛作为一个侠客,要一个收纳魂魄的东西,就像人类得到蛮荒之地的钱币——毫无用处。
他沉默许久,并没有问寇边雁要这个铃铛做什么,只答:“可以,沉骛的魂魄还在其中,他活、我死,铃铛归你。”
寇边雁拜谢。
“接下来还需要我为大巫做些什么?”
时宴道:“领我去冰窟见沉骛吧。”
时宴将沉骛从冰窟中珍重地抱出,放在寇边雁用于诊治的卧榻上,接下来的步骤则需要寇边雁的配合了。
他同寇边雁商量后,两人共同定下了复活沉骛的计划,先取时宴些许心头血,待沉骛恢复呼吸后将暂存在铃铛中的魂魄引入沉骛体内,而后时宴将神格移给沉骛。
最终的复活会在时宴修养几日后进行——这是寇边雁尽力“诓骗”的结果,作为医者,她想为她的患者争取哪怕多一丝的生机,这个过程需要付出什么,她并不在意。
寇边雁报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她希望时宴不需要以命换命,希望沉骛在时宴取尽心头血之前能醒来。
时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寇边雁讨要铃铛的目的是什么,他躺在卧榻上,看着取心头血的长针扎进自己的胸口,忽然淡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报答我赐你长生丹的恩情,但我的寿命实在是长到一眼望不到头,也没有什么尚未完成的夙愿,能顺利地、没有痛苦地离开反而是解脱。”
寇边雁取血的手一顿,她垂下眸答:“我知道了。”
只取少量的心头血并不会有什么不适,因此复活沉骛这件事的前半段还是相对轻松的。
同先前复活沉樾一样,第一颗含了时宴少量心头血的长生丹被喂入沉骛口中没多久,沉骛的心脏就恢复了跳动。
时宴舒了一口气,先前含有他心头血的长生丹无法治愈沉骛、亦无法延缓对方的虚弱速度时他总担心,是不是他的心头血对沉骛来说并不奏效。
幸好,他还算幸运。
转移神格的过程就没有取少量心头血那么轻松愉快了,神格是魂魄的一部分,拆出并转移神格有如硬生生将魂魄撕裂,需忍受锥心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受。
更重要的是,□□的疼痛尚有药物可以麻痹,灵魂的疼痛只能靠意志熬过去。
“稍后我会将神格融入沉骛的灵魂。”时宴取了一块方巾,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疼痛未免面容狰狞,烦请寇卿回避一二。”
寇边雁为时宴的请求哑然失笑,她身为医者,什么狰狞狼狈血腥的场面没见过,但她还是点头答好,主动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她就在门口侯着,时宴若有什么需求或是出现什么意外她好及时帮忙。
屋内一直很安静,安静到寇边雁都有些不安——疼痛时有一些响声才是正常的,无论是自身发出的,还是外物发出的。
不知等了多久,她终于按耐不住推门而入。
时宴双目紧闭,口中还咬着一块方巾,显然是痛到昏死过去了。但就算是如此,他也选择靠着毛巾一声不吭地忍下疼痛。
一旁的沉骛神情痛苦,但心跳和脉搏却更弱了。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沉骛逐渐弱下去的心跳让寇边雁无法再将希望寄托于奇迹的发生,现在看来就算是融魂这样剧烈的疼痛都无法唤醒他。
寇边雁叹了口气,沉骛越来越弱的生命迹象仿佛在告诉她,制作长生丹不能再拖了,谁也不知道沉骛再次失去生命迹象后会发生什么,他们谁也承受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现状在逼着她不得不接受沉骛的性命最终会用时宴的来换的事实。
寇边雁为时宴施了针,时宴悠悠转醒,他哑声道:“有劳寇卿。”
寇边雁心下酸涩,但仍恪守着和时宴的约定,她问:“大巫准备何时制作长生丹?”
“择日不如撞日。”时宴闭上眼,亲自宣布了自己的死期,“就今日罢。”
“好。”
丹炉被架起,时宴的心口被开了一个口子,心头血自那个口子处汩汩流向丹炉。
时宴察觉到,他的生命正随着心头血的流失而逐渐衰弱,但他仍感到欢欣鼓舞,他知道,他的沉骛有救了。
意识消散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我坚强的爱人这次也不会因我而落泪。
寇边雁眼睁睁地看着时宴的脸色愈来愈灰败,屡次想中断炼丹,但当她看到时宴看向沉骛时温柔而充满爱意的眼神后,又打消了中断的想法。
她继续下去,对时宴也是一种成全吧。
情绪的反复拉扯下,寇边雁的眼眶无端地有些潮湿,很久以前时宴曾同她探讨过,白民之国的古籍上对长生丹有一句批注“至情至性,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想她得到答案了。
流向炉鼎的心头血流速逐渐减慢,寇边雁知道,该到收尾的时候了。
时宴的胸廓已经基本看不见起伏了,在寇边雁炼丹的同时,他也在不断地兽化,先是尾巴、再是犄角、然后是皮毛……
丹炉到了打开的时候,寇边雁取出一颗通体红金色的丹药,它如流光溢彩的珍珠,散发着迷人的光泽;与此同时,时宴彻底兽化,他的呼吸也随之终止。
寇边雁打开铃铛,将时宴的魂魄引了进去,沉骛的魂魄早在几天前恢复心跳时就已经放入体内,铃铛此时已经是空的了,因此也不会有两人魂魄混淆或互相冲突的情况。
丹药被寇边雁放入沉骛的口腔内,不多时,沉骛眼皮轻颤,转醒了过来。
沉骛还处在混沌之中,他本能地寻找时宴的身影,却在转头时看到逐渐消散的时宴兽体。
他慌张地去够,妄图抓住些什么,却忘了自己刚刚苏醒,身体还很虚弱,一下子跌下床去,他四肢并用,准备爬到时宴身边。
可时宴身体消散的速度远胜于沉骛爬行的速度,沉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人消散于风中。
他最终爬到了时宴身边,却只触摸到了一手的齑粉。
他用手将四散的齑粉拢成一堆,可一次又一次,粉末被风吹散,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一滴泪坠下,滴落在由时宴骸骨化作的碎屑上,短暂地留住了时宴的一部分。沉骛无不自嘲地想,是不是他再悲伤一些,就能留下时宴?
寇边雁走到沉骛身边,为他披上披风,轻声提醒道:“地上凉。”
沉骛眼睛赤红地看向寇边雁,仿佛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抓住寇边雁的衣角,仰头近乎祈求地问:“大巫还会再回来的吧?”
寇边雁沉默许久,声音涩然地答:“恐怕不会了。”
沉骛颓然垂下手,室内一片寂静,寇边雁正打算离开,给沉骛一些独自消化的时间和空间,走到门边时,却被身后的声音绊住了脚步。
“大巫可有留下什么?”
寇边雁回身,看到对方垂在身侧的手将本来挺括的衣料揉成了一团,她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时宴记录下真相的册子,交给了沉骛。
她想了想,还是道:“大巫还有一句话托我带给你。”
“他说,他希望你能‘当一游侠,纵情天地’。”
毫无征兆地,沉骛忽而放声大笑,渐渐地,笑声弱了下去,他将脸埋在膝盖间,双肩耸动着,膝侧的布料很快被洇成深色。
寇边雁猜测,沉骛并不想让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便掩上门离开了。
寇边雁离开后,沉骛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一般,从肩膀垮了下去,他抚摸地上所剩无几的粉末,哽咽道:“时宴,你什么也没有留给我。”
就连尸首也没有留给我。
“当一游侠,纵情天地。”沉骛的眼角还挂着泪珠,但这并不妨碍他放声大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被方才的哭意哽住了声音,他才再次道,“亏你说得出口。”
他停顿了很久,才又道:“你是想彻底抹去在我生命中存在的痕迹,让我彻底忘掉你,好让我去过我一直想过的生活么?”
回答他的只有猎猎风声。
沉骛平静了下来,刚刚失控的情绪好像只是他脑中臆想的场面,他把手放在胸前悬挂的、时宴成年时褪下的角上,轻声呢喃:“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