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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毁灭日 ...

  •   我要讲述的是一座大火中的图书馆,讲述毁灭和一个人的爱与死。那座建筑,如今环江城的山坡上已望不见它的残迹,欧姆尼亚正是它的名字,传说由精灵取就——在它刚建成时这群美丽的生灵还生活在这片大陆——无所不有,这是那个词的含义。
      无所不有的欧姆尼亚,曾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建筑,因收录当世所有的书而举世闻名。据说精灵也未曾建起过这等奇迹,那高大的围墙和高耸的书架由魔法竖起,地下的法阵靠神眷者永不耗竭的魔力保护图书和这座图书馆。
      但是再强劲的魔法也抵御不了战争的威胁。那是精灵远渡后的第五十三年,距离长汀的洛纳建起国家还有九个年头。那时候,阿米克的加雷顿打响的战争刚刚进行一年,人们还夸口说战争明天就会结束。当战火烧到环江城时,战争还没有结束。曾经通行商船的长河被载着大炮的舰船挤占,弓箭手和步兵列阵岸边围守,法师和将军徘徊于山崖守望那座拥有欧姆尼亚的城池。激战中的主战场暂时还不在这里,不过很快,这里也将发生一场激战——一队龙骑兵正从大陆的另一端赶来,目标就是此地。那队骑兵一共三个人,三头龙,不要因为这数字就小觑他们的威力,请听一听他们如雷贯耳的名字:那左翼的是骑青龙的阿尔伯特,恩特威的王子,精灵的血统带给他晨光一样的金发;与他遥遥相对的右翼,无畏的女骑手,骑蓝龙的雷蒙娜,一位法师的女儿,在不同凡响的家庭中长大,出落得不同凡响;最前领头的队长,骑着一头凶暴红龙的战士,令人闻风丧胆的凯利斯,人们叫他血色的烈火,因为他和他的龙带来焚毁一切的如血般赤红的烈火,那火,所经之处让人感叹,幸好大地没有生灵一样的知觉,不然定能听见大地因这火的灼烧哭号。
      但是,不要以为被他们围困的人们心中有任何胆怯和畏惧!这是环江城,这是伊莱顿,这是群英荟萃的中心!出身高贵的骑士、手持重盾的甲兵,不必多说。请看一看——那些法师中的恒星们,神眷者们在这里守城!那像寒冰的巨龙一样,用凡人难以想象的魔法封冻大河,封冻了舰队的女人——烈焰城的考特林,十六岁时,呼啸的风赐给她祂的眷顾,一双洁白的手腕曾经毁灭过万千生命。那在冰上布置迷障,将致命的毒药和甜美的幻梦结合起来,让列阵的敌军无一人敢踏过冰面进攻的大法师,当时最伟大的草药学者与炼金术师,梅尔赛斯的约格,二十二岁时黑夜显示了祂对他的恩宠。还有那与城主一同站在城墙上,巡视布防,商议战略的青年——只是看起来是个青年,他实际上已经一百三四岁,群星让他青春永驻,分享给他自己的力量——那就是欧姆尼亚最后一位守护者,图书馆的负责人,龙裔的维提萨,他在一百一十二岁时从上一任馆主手中接下这个重任,按照旧俗,他要守护欧姆尼亚三十年。
      那么,让一场战役被世人铭记,永垂不朽的一切都在这里了——传奇的攻城者,传奇的守城者,以及不能遗忘的,传奇的图书馆欧姆尼亚的毁灭。
      但是,我要讲述的那个人并不是那些传奇中的任何一个。不,也不是城主,也不是将军。不,他并非无名小卒,直到如今法师们还深受他的遗泽,使用着他与他的挚友合作创制的元阵——艾瑟潘拉顿结,这是两个人的名字。从荒野走出的艾瑟,据说由狼群养大,是一位法师,更出名的身份是精灵语学者,虽然没有神眷,她对精灵语精确而典雅的翻译让神眷者也拜服。至于潘拉顿——他最出名的事迹正是我要讲述的一切。
      通晓一切的命运,请听我的祷告,降下你的启迪,告诉我那一天的情形。
      那是夜色将褪的凌晨,有人造访闭馆多日的欧姆尼亚,长靴踏在因为久无人迹而积灰的地板上。这位客人来到书架前,像一位阅览者那样挑选着她想要的书。书被抽走,接着消失,如此很久。她带走了整整能塞满一排十几米高的书架那么多的书,可是这些书对于广大的欧姆尼亚来说只是沧海一粟。访客离开了书架,走入一扇小门。她沿着螺旋下降的楼梯,漂浮着来到地下,这座建筑的根基,所有法阵的核心。那里站着一个人,面容憔悴异常,眼下是乌青,眼白里充着血丝,但再多憔悴也不及他脸上绝望的表情更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从荒野走出的艾瑟张开嘴对那个人说:“你还在这里,潘拉顿,难道没有看我寄给你的那封信吗?还是说那信被别人提前截获,你并不知道我收到了怎样的消息——龙骑的战士会在今天开始攻城,只等白昼换下黑夜,太阳挂上天边,维提萨的群星落入大地,不能再照耀他,让他落于劣势。而他们,因为知道他欧姆尼亚守护者的身份,为了试探他,牵制他,会首先来攻击这里。”
      她的挚友回答她说:“这个,我三天前就知道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希望你不要惊讶,你也不该惊讶——你知道,骑蓝龙的雷蒙娜,她的父亲艾厄伊斯,阿斯利王的最年幼的儿子,绿原的法师和预言家,正是我的老师,我入门的那一天正是他的女儿雷蒙娜的生辰,当我出师时,这位当时还不是龙骑士的法师之女也离家远行,开始她的冒险。我与雷蒙娜的关系非同一般。三天前,我曾像你一样,靠精妙的计算躲过约格的陷阱,在冰上滑行着潜入敌军的阵营。我是去找主帅的,但雷蒙娜先发现了我,她和她的蓝龙捉住了我,把我压到了主帅面前。”
      艾瑟说:“我唯一惊讶的是你的大胆和荒唐。”
      “那位将军说了与你一模一样的话语,嘲笑我的大胆,轻蔑我的荒唐——我竟妄想用这样肤浅的理由劝他放过环江城?‘不,绝对不,’他对我说,‘我不仅要攻破这座城,还要让它彻底灭亡,让天下地上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都知道,与我的主人为敌会是什么下场,哪怕是神眷者驻守的城市,也要变成一片废墟。首先就是那属于维提萨的欧姆尼亚。’”
      “他们为何要放过你?”
      “他们没用放过我,但骑蓝龙的雷蒙娜救下了我,让我离开。她希望的是让我离开环江城,但……”
      “你回到了这里。”
      “我回到这里,去找维提萨,告诉他我了解到的一切。”
      “你简直愚蠢。”
      “他也正如你这样责备我,尤其是在听到我的恳请之后。”
      “你恳请了什么?”
      “我恳请他看在欧姆尼亚的份上,放弃作战吧。”
      “你失去了理智。”
      “是我失去了理智,还是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要侵犯这神圣的欧姆尼亚,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图书馆,这里抄录了所有出现在世界上的书!”
      “那就帮我一起把这些珍贵的书带走,有你在,我们还可以再带走几个书架的图书,让珍贵的孤本免于毁灭。”
      “带走的书,你再在哪里寻找第二个安放它们的位置?连欧姆尼亚都要被战火波及——”
      “那难道就要像你一样,失去理智地要留在这里和一切赴死吗?”
      “你以为战火波及到的是什么?一座没有知觉的建筑物,一个还可被重新建造的死物?不——这里是人类代代不朽的精魂,所有孤独灵魂的守望,时间长廊上连绵不决的回响——这回响现在就要中断了!我痛苦得每天在高耸的书架间尖叫,但是没有人懂得——你们嘲笑我是傻瓜、疯子、懦夫——我竟为一座图书馆这样饱受折磨,丧尽理智,我竟为了区区这样的东西,要求他们放弃战争——什么?可你们——你们以为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蔑视她,践踏她,毫不在意她的毁灭——你们凌辱的不仅是她,还是知识!你们蹂躏的不仅有她,还有真理!”
      他说到这里,气喘吁吁,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倒地。
      “这就是战争,我的朋友,”艾瑟说,“塞尔克斯的米伦纳女王被扔下塔楼,蓝港的亚尔米被龙息毁灭。高贵的王族,不朽的神眷者,连他们都抵挡不住战火摧折,更何况是一座没有手臂护卫自己的图书馆。认清现实吧——别再固执地为注定毁灭的东西浪掷你的性命,跟我离开,为将能幸免的东西而活,不要为将要毁灭的东西而死。”
      但是她的朋友摇摇头,告诉她:“我不会离开她的。”
      命运啊,你知晓一切,万事万物都随你手中丝线的牵引,受你的安排走向你确定的终点。命运啊,最可怕的女神,最冷酷的女神,你能否听见我的祷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那样的一幕出现在大地上?
      那是天色微熹的清晨,太阳取代了月和群星,把他的光芒洒满大地,洒满受他眷宠的人们,也洒满不被他眷宠的人们。不愿离开欧姆尼亚的潘拉顿来到书架间,阳光从天窗洒进这里,他就站在阳光里,对日神发出他的祷告
      “伟大的照亮万物的太阳啊,请您听听我的求告。请您看一看这里,这座伟大的建筑。请您看那门,那是您曾宠爱过的一位法师建造的,灰山郡的法尔塞,传说在那时候他是您最喜爱的凡人——您就要眼看他的遗迹被毁灭吗?再请您看看这里吧,看看这些书,这是您的眷宠们的书,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博得了您的欣赏,被您赐予眷顾,分享了您的力量的不朽的神眷者们——他们有些已经不再不朽,生命消散,□□化为尘埃,被死收入永远的虚无中,可他们的作品还在。当他们把作品的一个副本放进欧姆尼亚时,他们一定从未祈盼过她和它们的毁灭,而是祈盼着她能承载着它们永存,如同这片大地承载着您的光永存一般。太阳,想到他们生前存在过的那些心愿就要在他们死后破灭,您难道一点也不觉得怜惜吗?还是说您从来不会在乎已经死去的神眷者的愿望,只在乎活着的——那么,请您眷顾我吧!请都说日神眷顾传奇——我对她的执着,配不上您的标准吗?为什么您从不眷顾我,从不把您的关注放在我身上,和我分享您的力量,让我凭您的眷宠去实现我的心愿——太阳,眷顾我吧!”
      但是寂静的书架间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日神没有在他面前显形,正如他过去经历的每个这样的时刻。可他没有停下他的祈祷,他继续呼唤起另一位神祇的名字:“爱啊,请您听听我的求告。都说您只您眷顾值得您眷顾的人,那些人在您赐下您的眷顾后,一定会追逐自己的爱人,而不是放弃自己的爱人——请您看看我,全知的神!我为欧姆尼亚所做的一切还不够吗?我看起来不像是得到您的眷顾后一定会付出一切追逐爱的人吗?看看我——我不配吗?为什么您从来不曾把您的注视投向我,在我面前显出您的倒影——难道因为我爱的这个,她不是人,不是生灵,而是没有知觉的死物,人造的造物,我对她的爱就是低级的,乏味的,不值得您的关心的,得不到您的欣赏和肯定的,算不得是真正的爱情吗?我是真的爱她啊!”
      但是书架间只有刺目的天光,和隐隐逼近的龙的咆哮,爱神没有在他面前显形,正如他过去经历的每个这样的时刻。可他没有停下他的祈祷,他继续呼唤起另一位神祇的名字:“毁灭一切,将一切包含于内的伟大的存在,最永恒的永恒——死啊,请您听听我的求告。毁灭在逼近,那毁灭她的毁灭。他们把她拖向您,却告诉我,我不必和她一起走向您——死啊,我是多么恨他们,我是多么愿意有像您一样的威力,能够毁灭一切——让纷争的诸国毁灭吧,让醉心于战争的贵族和法师毁灭吧,让这些书的创制者毁灭吧——他们探寻知识,却并不珍惜知识,他们拿到真理,顷刻就任真理落入火海——让他们全都毁灭吧!死啊,请您看看我。您眷顾志趣相投者——请您看看这里,欧姆尼亚,无所不有,这正是您的别称;请您看看我,我是欧姆尼亚的一个情人,我是她的追慕者,我比爱我自己更爱她,她和她全部的精魂——我爱她的无所不有,而现在这无所不有的尊严就要被凌辱,被践踏,被蹂躏——难道您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吗?她像您一样无所不有,像您一样并非生灵,可她就要灭亡了。挽救她吧。请您眷顾我,让我挽救她吧!”
      但是书架间只有火光,万物焚烧的爆裂声,和一个没有知觉的建筑物毁灭时发出的哀鸣。
      他高高举起法杖,点亮了绘制在高墙上的繁复的纹路。那是一个用作守护的魔法阵,只供紧急时使用,因为它将直接抽取点亮者的魔力,如果魔力枯竭,它将直接抽取点亮者的生命。
      他给出自己微不足道的魔力,给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不断呼唤着一切神的名字,太阳、爱、死,纷争、野心、阴谋,天空、大地、大海,暴风、骤雨、雷霆。他呼唤所有的真神,呼唤所有的半神,呼唤所有的伪神。但是书架间只有他自己。
      最终,他张开手臂,发出狂乱的呼喊:“高天上的众神怎能眼看一切沉沦火海,眼看我和我的爱被这炽烈的龙息焚毁——”
      那场战斗,和之后的那些几乎要将整片大地毁灭的战斗相比,并不惊天动地,甚至在当时,欧姆尼亚的毁灭也不过是一件小事,人们相信战争明天就会结束,而明天的明天,神眷者就能凭他们神赐的伟力,重建一座图书馆,将比欧姆尼亚更宏伟,更坚固,收藏更多的书籍。直到很多年后战争结束,诸神出手将一切非凡从凡人的视线中掩藏——再也不会有一座图书馆,用魔法建成,庞大到足够到可以无所不有;再也不会有一座图书馆,法阵日夜不休,保护它和它的书长存不朽。人们终于意识到,再也不会有欧姆尼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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