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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曾发生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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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告诉她祂是一个神。就算她当时因为祂的现身而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思维有些滞涩,滞涩的思维还是立刻划过这样一句腹诽:废话,不然呢?
她不小心闯入了一个神的封印。一个不被神殿承认的邪神,一定是,不然不会被死死禁锢在这里,连声音都传不出这个房间之外。现在,就算她踏入这个房间,祂能给她的影响也不过是——让她看见祂的存在。
这是一个神,神无所不能,但看起来这个神远远算不上是无所不能了。祂让她看见了祂,然后抱住她的腿嚎啕大哭(只有影像,没有任何实际的触感),求她别走啊整整五十年了祂终于等到一个活人了!
一个不被神殿承认的邪神,任何时候遇到邪神都应该立刻远离,报告神殿。这个邪神已经被封印了,无法对她做出任何事情,所以放着不管就行了——立刻远离这个房间,拿木条把门钉上,再也不回来。
但是她没有。可能是这个邪神真的太弱了,留下来听听祂说话也没什么。而且她正做清理工作做得无聊呢——她想在这里休息一会。
“我暂时不会走。”她说。
然后,她问祂的名字。
神没有物质实体,祂让她看到的只是一种能证明祂存在的影像——或者说,一种幻术的假象。神立刻跳起来,脸上别说泪痕了,眼圈都没红。祂快乐而且自豪地告诉她祂的名讳,同时还说,在被封印前祂可是盛极一时,这座城堡是祂的神殿,这些碎片是供奉祂的神龛,每时每刻都有许许多多的信徒向祂祈祷,祂聆听他们,挑出自己认为需要回应的愿望予以回应。每个满月,就在这一整片城堡地下,祂的祭司为祂举办盛大的祭礼,献上美味的烤肉和美丽的舞蹈……
“啊……是啊……”她尴尬地告诉神,“我听同事说起过,这里原来是邪神的窝点,他们供奉一个吃人的邪神,在地下室举办□□的祭祀……”
“什么!我才不是邪神!也不吃人!也不□□!”神挥舞着拳头愤怒地说。考虑到祂的形象并不魁梧,而是十分苗条纤细,个头比她还矮小一些,愤怒并没有让祂看起来有什么威胁,只是显得可爱。
“那为什么万神殿要取缔你的神殿,把你封印呢?”
提起这事,神夸张地干嚎几嗓子,说祂心里苦啊委屈啊——祂的祭司当初告诉祂,他是万神殿正经的神官,选他当祭司是非常安全稳妥的,绝对不会被万神殿当成邪神处理了。谁知道这人就是个骗子,根本不是万神殿的神官!因为没有被万神殿承认却有了太多的信徒太大的名声,于是万神殿派人过来,毁灭了祂的神殿,把祂封印了。
“什么吃人什么淫祭都是污蔑!污蔑!”神高声喊着。你从来不知道万神殿原来也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过——你也不吃惊。出来混了几年,虽然你年纪还是很年轻,但早就没有刚出来时那么天真了。
但是这个神虽然不年轻了,却好像还是很天真。怒骂完万神殿,又开始为自己的遭遇委屈起来。
“我有那么多信徒,是因为我勤劳啊,那些信徒的祷告我真的每一个都会听,都会记住。虽然大部分都是些没有什么意义的倾诉,或者不适合实现的祈求,但我每一个都会听!像我这样勤劳的神,有那么多信徒那么大名声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他们觉得被他们承认的神被我的风头压下去了,去鞭策他们的神啊!为什么要来封印我!”
神说到这里,抓着祂又长又黑的头发。
“五十年哎!整整五十年我只能听到信徒,却回应不了他们……你知道这有多难受吗!……而且,因为无法回应,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信我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神啊,如果被彻底遗忘,就会真的消失。我最近感觉我就快了……啊!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就不该跟那个骗子走!”
“跟他走?什么意思?”她好奇地问。
神告诉她,原来祂并不是这里的本土神。祂在一个偏僻的小村落诞生,那里交通不便,简直可以称得上与世隔绝,但是那里的村民世世代代虔诚忠贞地信祂,这种信奉给了祂无比强大的力量。有一天,一个穿着神官服饰的人来到这里,发现了祂,问祂愿不愿意让他做祂的祭司,他带祂去人多的地方,帮祂吸纳更多信徒……
“一听就是骗子的话术嘛。”她无情地指出,“他虔诚的信奉你吗?”
“他不虔诚,可他也没说谎,”神说,“他确实觉得自己有能力,他也确实做到了……我从那个偏僻的地方来到了这里,这个地方,”神张开双臂,微微仰头,示意这个城堡,“是一个真正的信徒献给我的。”
祂露出了因回忆而快乐的表情。
“我让她获得了幸福,”祂说,“我帮助了她。她于是回报我无比虔诚的信,无比忠贞的爱……我是多么快乐啊,那时候有那么多人。我当初答应他,就是为了这个,去聆听更多人,帮助更多人,被这些人全心全意地信奉着,祈求着,感激着,爱着……是我错了吗?因为想要被更多人虔诚地信仰,忠贞地爱,于是——”
神把手放下,看着自己脚下的法阵。
“没有人信仰我了。”祂无限失落地说。
她摸摸自己的额头。
“那个村子,”她说出神刚刚提及的那个地名,“是我的家乡。”
“……欸?!”
“我奶奶……从小到大,我听她讲那个神灵的故事。祂的仁慈,祂的奇迹,以及……祂的消失。突然有一天,祂不再回应他们。”
“……因为被封印了,无能为力。我一直很想回应他们的……”
“是啊,原来是被封印了,不是抛弃了他们。”她说,“我奶奶死前还对我说,真的好想知道,到底是他们做错了什么事,惹得那位神厌弃了。不是厌弃,太好了。”
但是神没有露出“太好了”的表情。神又哭了起来。真是像小孩子似的天真,她心想。
“不好,”神说,“他们全死了,不在了。我的信徒都不在了。”
*
“请你做我的信徒吧!”神双手合十,明亮的眼睛祈求地望着她,与其说祂是神,不如说她是神才对,而祂是她的信徒。
“信奉这种事要自然而然……”
“你每天都偷偷来找我!”神说,“上次还说因为被发现翘班,女仆长狠狠骂了你……难道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吗?信仰我嘛!虽然我现在能力很弱,就算自由了也实现不了什么重要的愿望,但是——我可以认真地聆听你哦,你的每一句祈祷我都会听的!”
“啊……我是那种不喜欢信仰神的人……”
“哎?为什么!”
因为神很遥远,没有在她思念父母时出现,给她安慰。因为从来没亲眼见识过神迹,只见识到了神们对人间悲惨的无动于衷。因为亲眼看着她的奶奶,这么虔诚的奶奶,一直在全心全意信奉她的神的奶奶,从来没有一次得到过神的回应。
如果真的要把这些原因说出来,面前的神会沮丧吧?
“说不好为什么……”她不想看祂沮丧,于是便说,“只能说,就是这样,我不是我奶奶,我无法虔诚地信一个神,忠贞地爱一个神。抱歉,给不了你需要的力量。”她停顿了一下,翻过一页书,“但我会好好努力学习魔理学和法阵学的!争取早日放你自由!等你出去后,像你这么勤劳的神,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别的信徒吧?”
神抱怨说:“可是真的好想要你做我的信徒……或者做个神职呢?做我的大祭司嘛——”
“抱歉哈我既没有做祭司的知识也没有做祭司的意愿……”
她的意愿只有,想把祂放出来,出于怜悯。说来也是很好笑,她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不是神亲自指导,也不会接触魔法,纯粹的普通人。可是作为普通人的她却怜悯这个神,怜悯祂被囚禁在此地,久久不见天日,久久没和任何人交流。
真可怜。她是这座城堡的一个普通女仆,最底层的那种,被女仆长呼来喝去,工期也不长。这座城堡现在是一个富豪拿来避暑的别墅,每年夏天临时雇佣一些仆人来让他们一家人过得更舒服。等到夏天一过,富豪一家走了,她也就要结工资走了。
要是她不帮祂逃出来,祂就又要回到五十年来一直呆的孤寂里。而且现在祂一个信徒都没有了,没有人向祂祈祷,没有人对祂说话,祂会因为被遗忘而消失。在绝对的寂静和孤独中消失。
她不希望如此。
夏天远去,秋天到来。主人一家离开,她也将要离开。在那个期限到来前——
“你做到了!好耶!”神抱住她,这一次不只是形体,她还感觉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感,神纤细的手臂搂着她的腰。她的鼻息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就知道,你很棒的!”
她也忍不住抱住神。做女仆的时候,不会有人说你很棒。你做好了,是你应该做的。你做的不好,要挨骂,甚至扣钱。
“走,”她牵起神的手,“我们出去——今天正好还是满月呢!”
她想起有次闲聊,神详细地向她描述祂的祭祀上,祂的圣女为祂献上的礼敬祂的舞蹈,当时祂还教了她一小段。
“等会我也为你跳你最喜欢的舞吧——虽然我不是你的信徒,但是——”
她的话语停住,因为突然感到手里一空。
她回过头去——神没有消失,那形体还在,快乐地看着她。
“啊……没想到力量这么弱,这么一会都维持不住吗?”祂说,“我还想看看月光呢……”
“怎么回事?”她的心越跳越快。她伸出手,然而手却穿过了神。祂没有实体了。
“我被忘了,要消失了。”
“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啊?!”
“你不是我的信徒,给不了让我维持存在的力量。”祂说。
她震惊,震惊中感到心痛中感到——
“我愿意做你的信徒,愿意做你的祭司——请你不要消失!”
神笑笑,摇摇头。
“信奉这种事要自然而然……别难过,没关系。”
“可是……再支撑一会,我带你去见我的同事,去见女仆长,一定可以找到立刻信奉上你的人……”
“更大的可能是被立刻举报给万神殿,”神说,“而且,我撑不到——”
“为什么?之前你支撑了那么久——再久一点——”
神告诉她,之前祂之所以能支撑,是因为封印——没错,吊诡的事实,就是那个让祂虚弱至此,沦落到消亡的结局的封印。
“所有的信徒都消失,信仰被遗落,自身的存在被时间长河埋葬,最后维系我存在的是那个封印。否定的前提是必须有一个值得否定的事物,法阵限制我的同时成了锚定我存在的依据。当法阵崩解,依据消失之后,我的力量已经不足以维系自己的存在——”说到这里,祂突然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告诉她,“但是,不要愧悔,不是你的错。”
是的,她在愧悔。要是不破除这个法阵,祂起码还能——
“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是我希望这样消失。”
“为什么?”她的语气近乎愤怒。
“因为在那个封印里,虽然存在,却太孤寂了啊!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我有段时间分裂出好几个自己,自己和自己和自己说话,可还是自己,自己好孤独——终于,你出现了!每天见到你我都很快乐!我知道,我让你也很快乐,你没有朋友,你也很孤独,你把我当做朋友,因为我你也不再孤独了——很抱歉我现在要离开你了……虽然你不是我需要的信徒,不能给予我需要的力量,可是,谢谢你,真的很爱你!因为你,我才没有在那种死寂的孤独里灭亡!抱歉啦,虽然让你这么难过,但我真的好希望……能被人看着消失,而不是在无人的角落里只有自己见证自己的湮灭。”
神亲吻着她流泪的面颊。
“可是……”她哽咽着抓着她怎么也抓不住的虚影,“为什么你就不能继续存在——为什么你不可以——我是爱你的!我不会虔诚地信一个神,忠贞地爱一个神——我只信人!只爱人!为什么——”
神睁大眼睛,仿佛从祂存在起,这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质问祂。
“为什么你不能变成人?!”她质问,“为什么你不能作为人被我信,被我爱?!”
神无奈地笑了。祂在纯粹的信仰中作为神诞生,此刻因为失去纯粹的信仰将作为神灭亡。祂自始至终都是神,只是神,不会成为别的存在。
仿佛很想说些什么,祂张开嘴,可是下一秒,祂的力量已经耗尽。
祂不存在了。
她茫然地站在地下室的门口,抬起手困惑地擦拭自己的眼泪。她不理解自己心中陌生的痛苦,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孤独的人从来没有相逢的喜悦,因此,也就不知道离别的苦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