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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烈火焚烧若等闲 ...

  •   “子弹”射入的一瞬间,潜意识中,吸不进气也吐不出来。

      但那真的是枪吗?没有膛/线、没有底火,没有预想中毛细血管也跳动般的疼痛,只是那一片突然麻掉,就像睡午觉压麻了。

      视野缩小、发黑,药力弥散开来,彻底失去知觉之前,是个人都会觉得这场景滑稽。

      讲个笑话,你可别哭。楚茗用简陋得像一根绑了橡皮筋的注射器,捆了一副弹射装置,像打野猪一样,把他打趴下。被矛插着,拖走了。

      但是,人好像是有手的!一个注射器扎在身上,他好像会拔吧!

      何意羡的手刚刚碰到针管时,楚茗果断再补一枪,静脉全麻。一切都像透过迷雾一闪而过,楚茗在雾里带点无心之心的笑。

      ——身体抱作一团也无法阻止热量的快速流失,这种温度持续不到一个小时,人体必会成为一座冰雕。何意羡就在这样的环境醒来。

      他张开眼睛,甚至发出“咔嚓”极轻微的一声,像碎掉了睫毛上的冰片和霜花。舌头在口腔里动弹了一下,好像是要证实一下上腭是否干涩似的。

      药效没过,动弹不得。

      楚茗就小小地蹲在他旁边,像在观看一只锦衣压饰的猴子,专注得却也像不知怎样才能将这张宝光璀璨的脸,庄严而忠诚地绘出。恭谨地取出何意羡的口袋方巾,那东西香得那样令人心慌意乱,用它替何意羡擦了擦脸以后,丢弃在他过分尖削织了金的皮鞋上。

      “你在想什么呢,先生?”楚茗古灵精怪地微微歪着头看他,像看着一团哑巴了的泥块,“大海淹不死人,阴沟里容易翻船?”

      何意羡真的像在被慢慢冻上了,眼球费力地转,过不久他会变成一颗琥珀——这地方——高寒密闭的空间,在游轮上只可能是冷库了。不足几平米的单独舱室,看上去是一间水果和海产品的干货库,就在刚才那家荒废的酒吧后厨。说不定白湛卿就还躺在不远的血泊里,他们一出去就会被罗刹娑的人围堵。

      楚茗嘴里含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冰,还在一个酒杯里舀冰,口吻便有些含糊地道:“其实,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安静一点,和你谈谈心。”

      可耻的卑屈,衰弱的身体,何意羡还是气概飞扬地横了眉,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力使人再绝望也企羡不来:“你的胆子就这么大,用这种口气和我谈心?”

      楚茗甜而稳妥地对他笑了,手却按上了他心脏下方、腹腔左上方——最要命的胃部。麻药忽然没效了似得,何意羡立刻每个骨节里都痛起来,倒在地上抽搐。像鸡放血昂起了颈长啼。

      雪窖一般的世界,楚茗声音空灵透进胸膛:“先生,你看,你就要疼死了,或者马上就会冻死了,还有空关心礼貌这种上流的问题。退一万步来说,如果胃癌和寒冷都没有杀掉你,未来你也大几率会患上致命的肺病。你的肺现在简直像一团烂纸,一年里要咳上六个月,就因为有一年在蒙特利尔洗钱得了气管炎,留下病根了。上次你来体检,我叫住你,我急坏了,楼梯的苔藓滑,我滚了下来,你不听我开口说一个字。那天雨很大,你伞都不带也要马上走,你在电话里和别人说,‘为了光顾你,湿身是值得的,也是荣幸的。’当然了,你的背影,普通人看都看不到,更不可能接触。你就是这么一个,很尖酸,很算计的人,你对没有价值的人一般都没有好脸色。礼貌是建筑在双重基础上的。你现在明白了。”

      对于一个胃痛成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底舱几乎无人,叫天不应,唤地不灵,大脑很难驱动、润滑得起来。半晌,何意羡道:“……要什么就说,别他妈玩人。”

      楚茗说:“我吗?我要不着什么。你也说过,你自己就对政府那些宣传口号一个字都不会信。”

      何意羡早已自动缩成一团,就像还没睁眼的小老鼠。皱皱巴巴,还是白化品种。

      “先生,我在想:如果你就死在这里,别人会说我一个疯子想向人们证明什么呢?无非是证明如何不惧怕权力罢了。太可笑,也太幼稚了!他们会说疯子什么人都敢杀。什么人?还不是说你是一条势力卓绝的地头蛇,曾经手上有点权力吗?但一旦你们手上那点小小的权力触犯了更大的权力,你们手上的权力就将消失了,应该是这样的吧?但你看我,表面上是说,权力不好,权力是坏东西,我不在乎权力,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被权力所钟爱,幻想自己在权力者眼中是特别的存在。这也是非常可悲,无比有罪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了?”太冷了,何意羡上船以来那根紧绷的神经,不断被拉扯,清凉的浪花在冲刷它们。

      楚茗摇头:“这是勉强不来的事。”

      生死之间的事情见得太多,何意羡已然冷静下来了,笑道:“每天在我身边就琢磨这个,难为你了。”

      楚茗较真:“哪有每天?”

      “以后每天。”

      楚茗给出了一个大大的笑。但喜幸总是空的,像氢气球,飞了不到尺许,便爆裂灰飞烟灭。楚茗说:“嗯,一会就出去。”

      “什么时候?”

      “等冰化了。”

      冰库的冰皑皑不绝,何意羡眼前开始白得虚虚幻幻:“别冻死了,我先气死了。”

      楚茗停了一会,忽然说:“你快冻死了——我想起一个问题:但是假如你现在非常地穷,富人家有很多木炭,就是不给你,你会不会偷一块?”

      “还要想?我马上偷啊。”

      “为什么?”

      “因为我快冻死了。”

      楚茗问:“很冷吗?”

      何意羡说:“你还吃冰?”

      “不是冰啊,是冻住的伏特加,能御寒的。”楚茗看似天外飞来了一句话,“冷又有酒喝,就像瑞士了。”

      回到楚茗的问题上,凡是这种虚伪的道德两难伪命题,换作往常,何意羡听都不会听。但此刻不得不折腰,他措辞了道:“《民法通则》第98条,公民享有生命健康权。生命权高于财产权。偷窃和受罚也不矛盾。我活下来了也会为偷盗行为付出法律代价。有一句话很经典的话:法益作为入罪的基础,伦理作为出罪的依据。”

      楚茗点头道:“而且紧急避险权也受刑法保护吧,21条说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发生的危险,不得已采取的损害另一较小合法权益的行为,造成损害的,不负刑事责任。”

      “这你还会背?”何意羡是到了这句话,才展露了一点真实可贵的情绪。

      “我以前很想和你有点共同语言的。”

      谈判专家何意羡,光顾着话里有话了:“所以啊…先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楚茗的眼神却突然变得陌生,说道:“可是问题的焦点根本不在于‘穷人是否有偷盗的权利’,而在‘这种情形就不应该存在’。就不应该出现有人‘路有冻死骨’,而还有人‘朱门酒肉臭’。GDP当然是真的,繁荣昌盛栩栩如生,不景气和萧条更是真的,两个平行的社会撕裂。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真正做到了人吃人。‘如果动物光吃不胖,那它肚子里一定有了寄生虫。如果百姓勤劳而不能致富,那社会一定有了吸血鬼。’所以,现在这个时候,穷人偷或不偷,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是这个社会‘病了’。木炭可抵一日之寒,可抵一世之寒吗?一个穷人这么作,姑且叫‘偷’。一群穷人这么作,叫什么?叫‘民/变’!民…变所动摇的是‘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制定者’都变了,‘社会规则’还生效吗?‘偷’这个概念还成立吗?利益冲突到极致,社会约束失效,法律和道德退化为丛林法则,哪还有对不对的事情,怕不是富人都可以烤来吃了?”

      “所以你今天把白湛卿烤了吃,然后接着跟我搞民变?”何意羡笑了笑,但与气若游丝也差不了多少,“民/变一直都有,规模大小罢了,而且民/变后不一定政权马上倒台,可以去看太/平天/国。”

      “我没有,因为这个社会已经没法变了。原因就在于最可恨的是,富人会找到一个平衡点,让穷人既不至于饿死,也没有更多精力思考制度的合理性,只能像永动机一样,在努力工作和刚好饿不死里,循环到死。他们都不会闹,只要还有口吃食。而5%的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又分为好几派,互相伤害不团结。所以结论:只要南方大米和北方面粉供应不出问题,即使赵官家不分左/派右/派也要与民同乐,民就变不了。在这种变不了的天之下,我妈生的病,一天不吃不喝都要几千块。抵你一顿早饭钱。为什么有人怎么就穷到那个份上?而你却能富到这个地步?”

      何意羡说:“你跟我回去,早餐一起吃。”

      “我没处可去了。先生,人只有身体才要安居的地方吗?”

      “身体物质是基础。什么穷的富的,你想变富的还不简单?我不是赢了一千万,你出去找一下落哪了,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楚茗惊讶:“真的?我没丢,帮你一直随身拿着了,一点没少。”

      “小财迷,我说出来的话你见我吃回去过?”

      “我拿了以后,你和我就桥归桥路归路,再没有瓜葛了?”

      “我有这个意思吗?”何意羡不耐烦起来。

      “好吧,那我也有好东西回报你。”楚茗拿出两枚信封,“你回去再看。里面一封是白轩逸写给你的信,他留在研究所的,说不下手术台就烧掉别给你看。我没拆过。”

      楚茗盯住他忽然开了笑靥:“何律师,原来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呀?”

      “好了,谢谢你。”何意羡收敛容色,他厌恶被看透,回到原先的话题,“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既然生存在里头,就要物尽其用,而不是像你这么悲观。你好好读书也是一样的。你要相信你自己选的路啊,你这个专业多好,用功点以后当个大学教授。不保证说大富大贵,毕竟世界上很多事,你出了学校到了社会就知道了,真的就只能是液化气站工人的生活来源——靠运气了。”

      楚茗笑了起来,脸上洋溢着特殊的光彩:“读不了了,我不念了。但是不读我去哪呢?全家人都死了,房给没收了。”

      何意羡凛然一惊:“你自己休学了?”

      “哪有,学校把我赶出来了。”

      “你爸呢?不是说在服刑?你还叫我给他翻案?”

      “本来今天出狱,上礼拜死了。”

      “你妈妈?”

      “被人两棍子打死了。”

      “那你奶奶?我还见过她一次!”

      “我奶看到我妈那样,爬下床找了瓶百草枯。”

      纵使冷血如何意羡,此时也全然凝住了。

      “其实都怪我。”楚茗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被开除是因为,学校查到我就是学生领袖,是我把全市十所大学的学生联合起来,搞游行,整你的;我妈死了,因为我没拦住,她非要去法院门口泼你油漆。我到家的时候,我奶都没留住。”

      何意羡愕然。他的精神好像在梦里似的,全然被束缚住了。

      记得那天是去机场接阮雪榆,路遇了束仇邀功:油漆之奇辱,已替你何大律师当面偿干净了!两位医生同日见到的楚茗,裹着厚衣厚袄——满门尽丧,他亦遍体鳞伤。

      何意羡感到恐怖。这桩灭门的惨案,与他无不有千丝的因,万缕的果。

      纵火冤案是他坚拒不接,不为正义站出来澄清历史的事实,而束仇的案件——那是在黑暗中化作第一团磷火诱他迷失方向的,从那以后地狱开了门,所有魔鬼都出来了!他变得麻木不仁,大地于他就像一个必定要横穿的沙漠。如果没有他做的那一场完美辩护,束仇现在大狱之中,何谈对他如此“报恩”?

      五雷轰顶一般的,是他意识到不止一个楚茗,而是千千万万个他所不知的“楚茗”。

      何意羡觉得海潮在告诉他,海风把他们唱进他的耳中,四面围绕着毒蛇,分叉的芯子不停吞吐。可怕的雷鸣在向他震出那些受害者的名字,用宏亮的低音宣布他的罪恶。脚下的地板像是要塌陷,一切都在旋转,处于旋风中间,他应该跌倒的。可他本来已经在地上了,像狗那样躺下来,再往下就是在海底的软泥之下了。

      楚茗就像没有觉察他的异常,继续说道:“其实所有事的起因都在我。先生,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弹钢琴呢?还那么巧,是你刚好最喜欢的曲子。都是Z教我的。”

      “那天我和我妈去探监,被赶出来,他找到我,说能把我爸弄出来。是他设计的我跟你邂逅,让我监视你的一言一行,还让我在你的食物里添加精神药物,他要控制你。但是时间一长,我真的办不到了。我爸就被撕票了,我妈知道,疯了,才会去你跟前鸣冤的,我奶才没的。我害死了全家人。没有学上,也是我只能恨你,我自作自受。”

      何意羡与他的目光碰到了。风在咆哮,雷云像是一只臭囊袋,就要把倒水下来。响着大雷,滚滚——何意羡不晓得该把他的头藏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你不敢看我了,你也会怕我吗?怕我杀掉你吗?”楚茗有种打心底发出的冷淡,“我其实杀过啊,还杀过你两次。我请同学到你的律师事务所当过实习生,给你的巧克力里下过毒,可是好像你没有吃到那一颗,也许是你命不该绝。你本来要去北京的那一天,我抱你,我穿好多,因为我藏着刀——我没有来得及捅下去。也许是老天,一直不帮我。”

      “所以何先生,说不定天还是觉得,即使这个穷人快冻死了,也不应该去偷,去杀人,他这么做不对,他应该依法去领低保和政府发放的救济金,去公安机关报案,让人民法院来审判。这个社会有转移支付和税收制度的初心,我们国家的司法体系,不就是为了不让这些活不下去的人去偷去抢,去犯罪吗?可是,这些都有,都好,他就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了。”

      怒打着的寒潮,吹到何意羡的脸,痛击着地面。咀嚼的声音像激烈的战争圣歌,楚茗的身体忽然一软,何意羡忙接住他。只见他满口白红交混,眼下粘膜迅速出血。

      原来楚茗说的——等冰化了,是他嘴巴里的冰。氰/化/钾注射在最后一颗冰块的中心,冰化则毒发。

      何意羡从没这样紧地拥抱过他,把他紧紧抱着,让他紧贴着他几秒。那瞬间于他似乎就是永恒了。

      楚茗却用十根血色的指甲掐着他的脸颊、脖颈、胸膛,濒死的力量有一种非凡的气势,去推开他。惊厥的脸上带着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快感的笑容:“我杀不了你,会有天来收你……何意羡,你不得往生。”

      延绵的祸殃——比任何一种死亡都更为可怕。何意羡被他留在这儿了。而楚茗已带着山风般的自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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