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和李先生 ...

  •   那些奇怪的东西,仿佛压低蝴蝶翅膀的蚕茧,封住了我的心房。
      我强忍着晕眩,目光从幽深的地面慢慢地移到上方,映入眼帘的是金属架上一排排整齐的试剂瓶,五颜六色的液体在烧瓶中咕咚咕咚地冒泡,沸腾的样子正如我腹中忽然涌起的胃酸。
      大厅内有上百个陌生人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可能是科学领域的顶尖人才,可能是光源研究者,可能是媒体评论员……当然,也不乏好奇凑热闹的学生。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雾,像旧时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时,我多希望被警卫拦在大厅外的那些人可以不顾一切地冲进来,用他们引以为傲的板斧将仪器轻易敲碎,用他们声讨辱骂我的伶牙俐齿搅散这片黑漆漆的人造雾霾。我转头,向我此时唯一可希冀的勇士们望去,他们像癞蛤蟆一样黏在光洁的玻璃上,一团叠着一团,成千上万片嘴唇不停地张合,而我什么都听不到,大厅内鸦雀无声,人们庄严肃穆的样子仿佛在参加一场黑白葬礼。
      我看见,离我最近的西装革履的男人正滑动着手边的荧光屏幕,十指弹钢琴般在虚无的界面上飞快地漂移。现在已经到了实验的最后一步,他镜框下的眼睛必须非常敏锐,敏锐到足以捕捉到任何的细枝末节,我的呼吸,我的心跳,甚至是我抓一抓两周没洗的头发都要记录在册。
      心中的鼓点渐渐失去节奏,如同欲将决堤的激流,疯了似的胡乱撞击。
      同之前一样,我再一次妥协。
      当两种颜色相近的粘液在曲折的试管里融合,迸射出光芒的那一刻,台下的“木头桩子”们开光一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如潮水般冲散了我心中纷乱,鼓声、掌声、心声,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只看见,扒在玻璃门上“□□”们突然僵硬不动,他们说话时我一个字都听不到,如今他们不说了,我却听到了嘲讽。
      不待我想,脑满肠肥的院长便迎了上来,他的手在我雪白的大褂上印下铅灰的污迹,厚厚的嘴唇像试剂瓶里冒泡的液体,咕噜咕噜的响个不停。我始终保持微笑,向刚刚演出完的小丑,和每一个观众握手拥抱。
      心中兀自安慰,很快,很快就结束了。
      鲜花、奖杯、一段接一段的华而不实的赞誉向我扑来,我发明过许多机器人,他们的职能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每一个机器人都会像我一样点头,我甚至觉得,我的微笑并不必它们的铁片嘴裂开的角度优美。
      最后,院长揽着我的肩,问:“阿秦,你要给这项伟大的发明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我的笑意渐渐收拢,淡淡道:“长明……长明灯吧,愿它光芒常亮,永不熄灭。”
      从此,极尽繁华的街道旁多了一盏名叫长明的灯,它无需维护无需清洁,是新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其受欢迎程度可与卫星火箭相较。但,空旷寂静的实验室里少了一个叫阿秦的科学家,同事们全都沉浸在发明成功的喜悦中,除了他办公桌上养殖的迎春花以死亡告别外,没有其它人再来送他。毕竟,数不胜数的奖杯以及一捧又一捧的鲜花已经将低矮的办公桌填满,磊如山高,人们大多只惊羡桌上的荣誉,而忘记了长久躲在荣誉后的人。
      离开实验室后,我拎着刚入职时发的工具箱,在急速列车上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漫漫长途中,我至今未寻找到一个可以庇护我的地方,长明灯的照耀让我有以一种衣不蔽体的羞耻感,我曾一度忘记,它是我发明的。
      二十年前,我从未想过我的发明会和手机电脑一样普及,几乎无处不在。虽然我不承认我的懦弱,但这一次我又将妥协,太阳尚且有晚上休息的时刻,而长明不分昼夜地亮着,叫人想逃也逃不掉。
      急速列车上,我认识了一个作家,且称呼他为“李先生”。
      李先生年过半百,头顶一片空荡,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着独到的见解,在我们每一场颇有深度的谈话中,我永远处于聆听的状态,向面对曾经的赞美一般,习惯性地保持微笑。可能就因为如此,才给他留下了呆呆的印象。
      李先生的白衬衫领口总别着一根香烟,看得出他十分想抽,或许他在戒烟。每当谈到兴奋之处,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摸向领口,指尖仿佛摸的不是香烟,而是一块烧红的炭,轻触了一下便迅速地收回兜里。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好似一只偷吃灯油的老鼠。
      “阿秦,你见过田园吗?”
      李先生缩回裤袋的手又弹了出来,他先是摸了摸脖子,再是拍了拍桌子,最终两手一插,摁在了桌上,仿佛这样就可以
      起到禁锢的作用。他已经习惯了我的少言少语,像他这样自命不凡的作家是不会在乎对方能否给予他满意的回答。
      他给他的手安排好合适的归宿后,便自顾自地说道:“田园嘛,现在的很少有年轻人关注这些了,那些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天真地以为‘田园’就是灰头土脸的在泥浆里挥动又臭又重的锄头,怪就怪科技发展的太快了,你瞧!还不到三十年,那些个伟大的发明便堆满了我们的街道。”
      “或许……还有失业的人。”我破天荒地开口道,“科技让他们流离失所。”
      李先生微微有些惊讶,两撇八字眉揉在了一起,随后又散开。他笑道:“我不赞成这个,现在科技淘汰的都是低端人才,怪就怪在他们的愚蠢,不知道与时俱进,我相信哪怕再笨再傻的人,只要努力学习,就可以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说实在的,我是个作家,在十年前靠着写山野乡村在城里小有名气,但后来人们不爱看那些啦,他们觉得鄙陋粗俗,受外来的影响,偏爱一些拯救世界的蹩脚小说。不过我非常地理解,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在想着如何改变世界,但步入中年后,自以为改变世界的我还是发现,我被世界改变了。”
      “……那,李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作家有一天也会被科技替代呢?看得出,你热爱写作胜于生命,当那一天到来时,你会为了生存而放弃写作,转去做别的职业吗?”
      他显然被我这一番话震住了,表情渐渐收拢不住,插在一起难解难分的双手陡然松开,他的八字眉又忍不住像毛巾一样拧在了一起,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像桌面上的乒乓球,从一端跃到另一端。我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些让他感到危机的话,现如今覆水难收,也只好看着他由谈笑风生时的快活变得焦躁,假若他头顶的乌发尚在,哪怕只剩寥寥几根,我相信它也会执着地立起来捍卫主人的尊严。
      他终于要开口了,仿佛下定了无比大的决心。
      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一簇火,我始终认为,火光是比灯要亮的,无论那灯是多少瓦。
      他似乎松懈了下来,圆鼓鼓的肚子向后萎缩,眼底的火苗暗了下来。可能在他的心里早已承认自己会被替代的事实,但作家的身份让他必须恪守自己的岗位,那是他的底线,我明白。曾经我的底线也是摆在眼前的,可经历过那些“□□”的冷嘲热讽后,我的底线变得和不敢入厅的“□□”一样懦弱,我再不敢面对他们,于是我默默地将底线撤到了身后,捍卫那条底线的,从前有我的梦想,现在梦醒了,所以只有我。
      “你是做什么的?”李先生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将话语放的如此简短。
      我迟疑了片刻,将我最初的职业告诉了他:“修灯的,就是路旁的那个。”
      李先生听后,转头看向车窗外。
      我的心猛地一痛,周身仿佛痉挛一般止不住战栗。
      洁白的窗帘虚掩,此时我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将它拉严,然后又去想窗帘是什么材质做的,透光那么的明显。窗外是彩带一般的长明灯,它有着杨树笔直挺拔的样子,沉默地伫立在路旁。沿途风景,不再有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只有一排排的路灯,长明不熄。
      我看到,李先生眼中的火苗倏地蹿起,他看向窗外,将一位修灯工人的落寞一览无余。此刻我却平静下来,像是尘埃落定后,无所畏惧。从前我一再因为要发扬自己的梦想,而破灭了无数人的希望,如今有一个作家,因为看到我的破灭而重新燃起希望,这样没什么不好。
      果然,他捕捉到了对方的弱点,要开始反击。
      “修灯啊!我知道这个活计,它和锄地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一直拿着的是工具箱吧?看起很旧的样子,你一定干了不少年。要我说,从前它可能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人们的夜生活丰富,灯自然不可或缺,但现在不一样了,想必你已经看见了,有一个吃饱没事干的无聊科学家居然发明出一种不灭的灯,起先我还不信呢,觉得这种不用能源只靠珍奇材料融合的怪物怎么可能存在,可经我观察,它真的从来没有灭过,更不需要人来管它。你看啊,像这种冰冷的物质,很容易被替代,但文学不同,它是一块温香软玉,需要好的作家去照料,科学家不懂文学,他们对这块领域可以说是有心无力,所以我觉得我不必担心。”
      我不想在这个伤心的话题上在花费精力,李先生是善辩的,他习惯找到自己擅长的话题,然后理所当然地站在制高点的角度夸夸其谈。从前我以为任何冰冷的仪器都是有温度的,我想要用我的手温暖它们,李先生也是如此,我们都是苦苦挣扎着的人。
      “李先生说的对,长明灯的光可与日月争辉,社会早就不需要修灯人了。剥夺他人梦想的人有罪,从前的发明是使人类过得更好,现在的发明是在给人类的懒惰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你今后要去做什么呢?我感觉得到,你很聪明,就连一些复杂的道理也可以琢磨得透彻,你可以尝试着在灯的领域继续发展,一则你聪明,二则你在这方面有夯实的基础,说不定你有一天吃饱了没事干也可以创造伟大的发明。”
      别人谈论别人时,表情都是轻松的。
      我微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听他又说:“你要不要去我的那个城市?虽然小是小了点,但就因为它小,长明灯才没那么的普及,如果你还想干这一行的话,可以去那里试一试。”
      “谢谢,我已经不想下车了,不过如果有一天科学家的手伸到了车上,可能我会找下一个地方。”
      他眼底闪过一瞬的失望,但没有一味的强求,而是说了另一番出人意料的话:“其实我在骗你,现在就连遥远的山村,都有长明灯的存在。我这么说只是因为和你聊得很投机,你的名字和那傻里傻气的妹夫一模一样,他和你的工作一样,是修理长明灯的工人,但是在半个月前离职了。”
      “我很傻吗?”
      “不不不,你和他一样聪明。”似是察觉到话中错误的逻辑,他憨笑解释,“我的妹夫是个固执的人,当初我曾劝他去做别的职业,可他倔的像头驴,当时我还骂了他好一阵子呢。因为他也非常聪明,我不想看着人才陨落。”
      我心中咯噔一下,有一刹那的失神。
      脑海中闪过办公桌上被掩埋到最底下的迎春花,心里泛起一丝暖意来。我觉得一切是时候结束了,如果那些“□□”没有勇气敲碎那些仪器,就让我去吧。这个疯狂的念头绝不是突然冒出的,更不是一时兴起,我早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个念头在我的心中盘旋了许久,可谓深思熟虑,但我此时却宁愿是个孩子,像年幼时的足球无意中打碎邻居家的玻璃那样,畅快地粉碎我的梦想,再用那些残缺的碎片去弥补别人家的玻璃,我想我会比现在快乐。
      在下一站,我便与李先生分道扬镳了。
      他依旧摸着领口的香烟,在车厢里向我招手告别,我本来想问一问那香烟有何含义,但最终还是招招手,保持了我沉默寡言的秉性。
      那香烟,可能也是他的长明灯吧。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