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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闲时煮酒月正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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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山像拎小鸡似的擒着罗三姑的后领,在看到一行巡防军跑来后,将人悠悠甩到了他们面前。
“什么人岂敢光天化日当街斗殴!”
“还不速速——”
为首的校尉正要气势汹汹地下捉拿令,江远褚反手亮起褐色雕花的腰牌,将那校尉呼之欲出的声音彻底堵在了咽喉。
校尉眯着眼向前迈了几步,待看清腰牌上镌刻着的正楷时,脸色骤然一白,单膝跪地,头低垂在双臂间,恭恭敬敬地行礼,“卑职见过江白虹。”
紧随的士兵也都如芒在背,齐刷刷地跪下来,膝盖磕地的声音盖过了罗三姑颤抖地质疑。
“暗……暗八营?”
“这人你们认识?”江远褚冷声质问。
校慰往身侧的罗三姑身上瞥了一眼,斟酌着说:“这人,是方总——方德瑞从前认下的义妹,常替方德瑞办些不好出面的差事。”
“何总督知道吗?”
“还不知道。”
江远褚意味深长地说:“禁军里还有方德瑞的旧部?”
“白虹明鉴!”校尉将头垂得更低了,“禁军上下皆由何总督调遣。”
“知道了。”江远褚轻飘飘落下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校尉眼珠子转来转去,鬓边的冷汗都要顺着绉起的纹路流进眼角去了。他猜不透江远褚那句暗含深意的“知道了”究竟是什么意思,自然不敢贸然行动,因为暗八营军职在白虹及白虹以上的官员都有权处置六品及以下乃至无品校尉。
暗八营自下而上,程弦算得上最平易近人,姜宥虽说心胸狭隘,但喜怒常常形于色,而且喜听谀词,与之打交道不算难事,权相宁位高权重,杜绝人事,一般人接触不到自然也不会轻易得罪。
唯独江远褚,性格阴鹜,乖僻邪谬,虽出师程弦座下,却一点不近人情,甚至有些不通人性。相较于杀伐果断的性子,他清癯绝俗的容貌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本源。
眼见那校尉就要像石狮子一样长跪不起,谢青山揣着手,吊儿郎当来回踱步,低头看着校慰的后脑笑说:“还跪着干什么?赶紧提着人去找你们何总督邀功啊!”
“这——”校尉微微抬头,见江远褚不动声色地默认了,低头喘一口粗气,“卑职领命!”
如果这校尉够聪明,就会一字不落的同何书道上禀,江远褚替何书道清理了门户,铲除了方德瑞生前种下的毒瘤,顺便震慑了暗藏在禁军黑暗深处的心猿意马之徒,最重要的是,这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等禁军走远了,原本熙攘嘈杂的长街也逐渐变得冷清起来。长道夹风,吹动起各色幌子,酒旗猎猎,行人匆匆,时不时冒出的几句吆喝成了眼下片刻寂静里唯一的喧嚣。
阿琅扑过去环抱住了闵迁的腰,闵迁伸手揉揉他的小脸,玩笑说:“我们阿琅也学得文静了,见面怎么不叫人?”
阿琅的脑袋在闵迁怀里沉得更深了。
谢青山目光一晃,神色凝重,“润知,你给他看看,看还能不能补救?”
闵迁虽然一头雾水,但到底是觉察到了不妙,他抓起阿琅的手腕,不过须臾便钳住了他肉嘟嘟的小脸,迫使阿琅张大嘴巴,吐出了粉嫩的舌头。
“哑药而已,”闵迁松下一口气,平静地说,“扎两针就好。”
阿琅脸色一白,头皮发麻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看向谢青山,谢青山也朝他兴致勃勃做了个鬼脸,大有暗自嘲笑的意味在,阿琅不满地撅着嘴,将目光又求助似的朝向了江远褚,江远褚温和地笑着,这笑容不深不浅,却叫阿琅觉着比吃了一整根冰糖葫芦还要心满意足。
等回了住处,阿琅已经趴在闵迁的背上睡着了。
闵迁将阿琅安置好,与他们二人共坐在院里那棵稠密的月桂树下闲谈。树下摆着张四方小几,江远褚提早备好了杏子酒,将清浅的酒水倒进铜甑中,铜甑右侧类似茶壶壶嘴的地方衔着根油墨色的绿竹筒,竹筒前端被削成了鸟喙的形状,再往下则缀着一尊晶莹剔透的白玉壶。
待铜甑下的泥炉泛出点点火光时,里面杏子酒的清冽香气便彻底被挥发,与月桂叶淡淡的清香萦绕在一处,像是共同编织了一张薄薄的香纱,掩不住月光与人影,却捣碎了漫天繁星。
“润知,”谢青山紧盯着江远褚正侍弄铜甑的手,像是不经意地问,“阿琅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江远褚垂着的眼睫顿时颤动了一下。
“怎么这么问?”闵迁平静地看向他。
“就你那几根针,阿琅从小怕到大,要是真有办法,你也不至于这么吓唬他。”
闵迁顿了顿,暗自握紧拳头,闷声问:“谁干的?”
“死透了,”谢青山扬起眉,“灭门惨案。”
“那你也够张扬的,不过也对,你谢不争处事何时低调稳健过。”闵迁默默叹道,“能救是能救,但是我缺一样东西。”
“药王台都没有?”
“没有。”
谢青山来了兴致,好奇地撑起身体,“是什么东西?”
“蛇花草。”
想了半晌,谢青山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他对药材认知的多少完全取决于那些年闵迁在他房中昼夜不分钻研过的药方的多少。
他兴致来时常捡着闵迁的废稿研究,等记得差不多了,又被闵迁告知那张药方是无的放矢。一来二去,谢青山常常记混药材的名字与作用,张冠李戴的次数多了,治病的药方没摸索出来,害人的手法却与日俱增,闵迁也因此会花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为谢青山善后。
“《庆历本草》有记载,蛇花草有安神助眠,缓解健忘与失声之效,药性偏寒,因自身本就具有特殊毒素,所以既能释毒,亦能解毒。”
江远褚一边说,一边径自抬起竹筒,将白玉壶从竹筒下取出,先给谢青山斟满,再是闵迁,最后是他自己。
“这位倒是博览群书,”闵迁颇为欣赏地盯着他,眨眼的间隙又瞥向谢青山,意味深长地问:“不知可否已拜入师门?”
“喻舟他师从暗八营金武程弦,是我的好师兄,你没机会了。”
江远褚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谢青山就已经喝着酒说完了。他说完还坦荡地拍了拍江远褚的肩头,顺便朝闵迁炫耀似的扬起了嘴角,笑得得意洋洋。
闵迁怔忡一瞬,随后不可置信地笑出了声,目光也在两人之间耐人寻味地来回逡巡。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明明同样坐在他对面,左边的看起来没心没肺,目光犀利,一如既往的流里流气,右边的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揣着重重心事,在闵迁的目光自然探过去后,立刻使以眼色,垂下头轻轻咳了两声。
“原来是师兄弟啊,”闵迁不打算戳破,忍俊不禁道,“那真是令人艳羡的缘分。”
桌上的杏子酒是江远褚在今年入秋时才酿下的,入口清新,掺着些酸涩的杏香。晚夜微风拂过,先经小火烧热再经竹筒蒸馏的杏子酒味道也前所未有的浓郁醇厚,像是一股盘旋在杏林深处的风自竹林穿过,清冽果香裹挟着竹筒的咸鲜,与夹带露水的夜风在月桂树下缠绵不休。
“蛇花草喜干寒,畏湿热,多出现在西北荒漠戈壁一带,”江远褚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明日我便传信给那边的驿站,让他们遣人尽快将蛇花草送进长川。”
酒过三巡,友人重逢难免话多。江远褚静静听了半宿,从谢青山痛骂叶关春忘恩负义,到闵迁跪求周止蔺出面却吃了闭门羹,再到谢青山揭了霍佩佩自以为是的短,闵迁不以为意,甚至对此啧啧称赞。
已经到了胡言乱语的地步。
谢青山照例喝倒了闵迁,闵迁面朝下趴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为什么杏子酒也能将人喝醉成这样的疑问。
江远褚挥手招来江慕川,让江慕川搀扶着闵迁去谢青山的房里歇息。
这间小院不过只有四间房,前堂正对大门的一间是客房,也是江远褚安置阿琅的房间,与客房仅隔半个回廊的房间是江慕川的居所。跨过月门,穿过月桂斑驳树影,左右各有一间房,相对宽敞的那一间是江远褚的住所。
他小心搀扶着尚存有一丝神志的谢青山,在上阶时也会细心提醒,谢青山耍赖不愿主动抬腿时,江远褚就耐心地等,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温声重复着。
谢青山一滩泥似的挂在江远褚身上,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浓郁的酒香,江远褚光是闻着味都要醉了。他使力将谢青山扶坐在床上,伸出双臂扶正他的肩膀,谢青山顺势向前倾身,用手勾住了江远褚的腰,将人堪堪往近处一拉,江远褚的手臂就以一种欲拒还迎的姿态弯折地搭在了他的肩头。
“喻舟,你的腰好细。”
谢青山昏昏沉沉的脑袋就埋在江远褚的腰间,抵着他系在腰上的腰牌蹭来蹭去,似乎只是想借他腰牌上的凉意来给自己不断发热的脸颊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