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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 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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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梨收到康复中心的邀请时,有点意外, 毕竟她自己也知道那不是她习惯打交道的领域。
邮件开头写得极为客气,落款是康复中心的视觉认知小组,称她的作品为“情绪结构非具象研究”,她笑了一下,把那几个词重新念了一遍:“情绪、结构、非具象。” 听起来好像她的作品在心理领域也有一些奇特的使用方式一般。
真正的理由藏在第二段:“我们在尝试使用形态不稳定、材料拼贴感强烈的手持物件,引导部分感统障碍儿童进行‘感知表达模拟’。在一次案例分析中,我们注意到您在偶娃《低木》与《未尾》中的形态断裂设计,引发部分儿童在接触过程中有使用使用‘靠近’‘摸一下’‘想知道它在干嘛’等词汇。”
沈清梨停顿了几秒,那两个偶娃是她做给自己用的——掌心大小,手工泥塑底胚、绒线、金属片、羊毛拼接。她从没打算让它们“被使用”,更没想过它们会走进教学空间。她点开附件照片,看到有个孩子坐在毯子上,轻轻捧着《未尾》,低头贴近它没有眼睛的位置,那一刻,她的心像被挖了一下。
……
注意到沈清梨的停顿,时逾白走过去看着她拿着手机一直看,注意到时逾白的凑近,沈清梨把手机给他,时逾白看完邮件说: “其实他们不是要你做教具。”
“是让我带两个偶娃去做临时访谈观察。”沈清梨解释,“他们会记录孩子的靠近方式、接触持续时长、目光停留点位……,对了,还想请你做‘空间声音测试’。”
“你答应了吗?” 时逾白看着她,出声问了问。
“我想带你一起去。”她看着他说,“不勉强,只是你比我更了解‘谁愿意靠近什么’。”
他沉默了三秒,然后点头:“我去。”
……
康复中心的房间不大,但窗户很亮。靠墙那一排是孩子常坐的软垫区,另一侧被划出一条透明线,用来标记观察者不能越界的位置,苏还作为旁观志愿者也在。她戴着淡色围巾,手里握着记录板,坐在观察区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第一轮是《低木》。
那偶娃只有手掌大,耳朵歪一边,身上贴着不对称的羊毛簇,尾巴是暴露的线团。它没有眼睛,只有一圈手工缝的金线弧线,像在“试图看”。孩子们围上来的速度比中心老师预计的快,有一个五岁半的小男孩,捧着它坐了二十分钟,反复用鼻尖贴近它的脖子弧度,不说话,也不放手。另一位女孩拿起《未尾》,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这个娃娃是不是也不喜欢被人盯着?” 时逾白站在一侧,他没说话,但沈清梨转头看见他手指动了一下——像是轻轻把什么握住又松开。
“它也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有个小孩低声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变。
休息时间,康复老师在记录表旁补资料,低声说:“她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她第一次对偶人说‘也’字。”
沈清梨低声问:“也?”
“她从来只说‘我不喜欢’。”老师顿了顿,“但今天,她说的是‘它也不喜欢’。”
时逾白没有说话,他站在窗边,看阳光落在偶娃的裂缝处,那些他曾一眼认出的“她不肯缝合的地方”,如今成了别人靠近的理由。午后,沈清梨在草图册上记录偶娃的摆放方向与儿童互动路径时,听见身后苏还轻声问:“你们两个现在到底算什么?”
“我们?我们俩的关系?哈哈,我还没起名字。”沈清梨说。
“那你刚才递偶娃给他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太自然了?自然到不像别人。所以你们两个——” 苏还忍不住猜测起来,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她对此感到非常的八卦。
“是彼此靠近的人。” 沈清梨轻声回答着。
苏还没再追问,只是翻出一页观测记录,低声念了一句: “被孩子抱住时间最长的是‘没有眼睛的末尾’。” 沈清梨低头,在纸边写下她的一些想法: “不是因为它看不见,而是因为它不说。”
……
天色暗得早,康复中心后院那棵老石榴树投下的影子已经盖住半边窗,他们在旧会议室的角落整理数据。桌上摊着三张表格、两台摄像机、还有一个打开的纸盒,里面躺着那两只偶娃。沈清梨戴着半边指套,一边给《低木》补缝线,一边听时逾白在拆一段孩子录音里的背景噪音。
“第十七分钟的时候,有个孩子对它说‘你别怕’。”他说。
“我听见了。”她没抬头,“但她不是对我说的。”
“她是对她自己说的。”
时逾白停顿了一下,像在咀嚼这句话,沈清梨换了根针,把金线尾端藏进绒布缝里,收得极慢,桌上的小台灯是暖色的,她的影子落在桌布上,和他手边那杯水的投影连成一线。
“你有没有想过,”时逾白忽然开口,“我们其实也在等一个不会说话的回应。”
“偶娃?”
“不是。是关系。”
沈清梨缓缓抬头,时逾白没看她,只是在继续摆弄手里的音轨文件。语气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们说得太少,但我们总觉得对方会懂。”
“你觉得这不对?”
“不。”他终于看她一眼,“我只是想知道,你愿不愿意以后多说一点。”
灯光落在他睫毛上。他的眼睛淡,像雾未散的湖色,但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真切,沈清梨没有答。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她低头继续收线。
“那你呢?”沈清梨轻声说,“你愿不愿意偶尔……留下来?”
时逾白没立刻回应,只是伸手,拿过了她另一只偶娃的修补针。
“你教我缝这个线头。”
“你想做这个?”
“我想留下来。”
一个小时后,苏还推门进来,看到两人并排坐在一盏小灯下,一个拿着线,一个在看缝口,纸盒安静地躺在桌中央。她没出声。
只是轻轻把门关上,又退了出去,苏还知道,这扇门,不需要她来推进。
……
离开康复中心时,天已经全黑了,停车场那块地砖不平,雨后积了点水。他们走得慢,沈清梨提着纸箱,小心避着坑洼。时逾白接过她手里的箱子时没说什么,只换了个手势,把箱底托稳。
“有一根针卡在左边缝隙里。”她提醒。
“我看见了。”
“没扎你吧?”
“你没提醒我也不会被扎。”
沈清梨偏过头看他。他嘴角没有笑,但语气轻,车停在教学楼后那片矮墙旁边,远处是一盏坏掉的路灯,闪两下才亮一次,她掏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他忽然问:“你今天累吗?”
“有一点。”
“但你不想回家。”
沈清梨没反驳,她靠在车门边,看着他把纸箱放进后备箱,然后走回来,站在她对面,靠得不远也不近。
“我们下次还要做这种事吗?”
“做偶娃?”
“也行。但我不是想问工作。”
沈清梨安静了一秒,才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总是在‘有任务’的时候才可以靠近?”
时逾白没答,她慢慢笑了一下:“那我们下次……可以约得简单一点。比如吃饭,或者不做什么。”
时逾白点头,继续道:“但你得说‘是约’,不然我会以为又是你要给李子买猫粮。”
他低低笑了声。
“那我现在说一遍:下次,是约。”
她伸手理了理外套的领子,顺势靠了他一点,没碰上,时逾白没退。那一瞬间,她有点想说谢谢,但又觉得太轻。于是只说了一句:“那你得记得答应。”
“我答应。”
……
夜风吹得教学楼墙上的招贴纸边缘翘起,一角露出一张新海报:“城市文化频道·《身体的名字》节目策划中,邀请多位视觉障碍创作者、门球选手及偶人艺术家,打开‘沉默角色’的生活横切面—— 从你未注视的地方,看见你。” 沈清梨没看到那张海报,但它已经在风里飘起,露出一小块印刷过的字。一行名字,被印在提案的主讲嘉宾一栏:沈清梨(已联系)、时逾白(拟邀请)
他们还不知道,那个“默认被观看但不解释”的阶段,正在悄悄被谁替他们命名。
……
那天沈清梨刚从街市回来,手里还提着刚买的线团和陶片,手机响了两次,没接,第三次接起来,是江直的声音。
“你刚才没看城市文化频道那边发的提案吗?”
“没有。”
“你先别急。我只是提前告诉你一声——你和他被写进节目策划了。”
“什么节目?”
“《身体的名字》。你记得吗?有个采访盲人门球和听觉装置艺术家的系列。”
沈清梨一阵沉默:“我们什么时候答应过要参加?”
“你没答应。他也没答应。”江直说,“但主编那边口头传达,说‘沈清梨与其长期合作对象’可以成为对谈嘉宾。”
她低声问:“合作对象?是时逾白?”
“就是他。”江直声音压低,“你知道那句话是怎么写的吗?” 沈清梨没接话,江直缓缓念出来:“——‘她以他为原型设计的偶人曾引发残障表达与身份伦理的讨论,因此我们将邀请他们一同参与——以对比“静物造形”与“活体叙述”的界限。’”
那一瞬间,沈清梨听见自己的心跳被抽真空,她沉默地挂断电话。沈清梨花了一个小时,走上楼敲开时逾白的门。他正在擦猫眼边李子留下来的毛,见她来了,没笑,看来是知道那个事情了。沈清梨站在门口,说:“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因为我也刚知道。”
时逾白没说话。
“我本来以为,节目不会直接写我们名字的。”
“是你提交的申请吗?”
“不是。”她顿了顿,“是他们擅自整理的。”
“那偶人,是不是还是用了我?”
沈清梨一时没法回答,她确实是真的这样做的,但她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图,他坐下,把猫放开。
“你不用解释。”时逾白说,“我只是以为,你一直都不打算替我说话,或者说,我不是介意你做这个,只是我不喜欢越来越大范围的,不受你我控制的发展。”
“可是,我现在也没有。”
“但是,你站在我前面了。”
时逾白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落进一块不稳的水面,沈清梨低头,手轻轻握住衣摆:“我不是想让别人看你。我是想站在那里让他们看我,不一定非得看你。”
“可他们总会猜出是谁。” 他看着她,眼神没有躲开,“你知道他们会猜。”
“我知道。”
“那你还让它出来。”
“我不想让它一直被藏起来。就像你不想总是避开。”
时逾白没接话,过了几秒,他轻轻说了一句:“那你以后能不能……先告诉我。”
“能。”
他点头,站起身。
“你现在要去哪?”
“我现在不想见人。”
沈清梨没阻拦,时逾白走过去开门,手搭在门框上,声音低下去:“我不是怕被看见。我是怕,我走向你的时候,是你正在被拍的时候。”
门轻轻合上,没有力气,却像一阵风从胸腔抽出去。
沈清梨站在原地,听见屋里猫叫了一声,很轻,像在问:你刚才是不是说错了话?她没答。沈清梨只靠着门,闭了一会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