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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酒泉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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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昭帝在位,碌治年间,西域丝路,沙海。
大漠沙蹄,一排头裹纱巾的商旅队伍后头,一个老人颤颤巍巍,拐杖在流沙中艰难地将他的身体撑起,他走几步,便停下来喘几口气。身边搀扶着他的是一个异族的青年,丹眉碧眼,肤色黝黑,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老人家,要不您骑上骆驼吧?”
老人横撇了异族少年一眼,摆摆手,笑着拒绝了。
商伍在漫天黄沙中前进,西面远远望去,大漠孤烟,罕见地有几株绿。领头人高高举起腰间的酒葫芦,
“东边有个村落,行程将近,疲倦奔波三日,大伙停下来歇歇吧。”汗流浃背的壮汉们不禁吁了一口气。大家纷纷调转方向,向东绕过一座圆顶沙丘,在这个荒无人烟的破败村落驻扎下来。老人吃力地坐在一块木桩上,轻轻揉着自己的腰。一旁的异族青年帮队伍系好驼子,便被领头人招呼了过去。
“那个老头子怎么样,可探得什么出来?”
“嘴很紧。不过我见他一路瘸瘸拐拐,寡言少语,对我们又留有戒心,不像是来夺宝的样子。”
领头人干瘪的眼睛紧紧眯起来,锋利的眼神望向远处的老人。老人正掖着拐杖,笑着跟周遭的壮丁聊着天。
“听我祖辈将讲道,百年前光启年间,此地还是一片苍绿。只可惜甲子之乱,大明分裂,此地成了南北两朝常年纷争之地,兵马不歇,百姓流亡。”一个负责抬轿的壮丁感叹道,一旁的老人一听到“甲子”二字,登时来了兴致。
“人人都道天下一统幸哉万民苍生,可数十年的征战之苦,不还是要叫我们这些平民来受?那些柄臣皇戚,只消在芙蓉帐里好好享受便是了。你瞧,不知又是哪位年轻的公主,只为了一览大漠风景,教十六人抬舆往返丝路,拖慢了行程不说,白耗了人力,运资还不抵收银。”
老人皱起眉头,朝领头人的方向望去。一座熠熠艳红的轿子安放在领头人身后,舆顶镶着硕金,把炙人的日色也镀成了金光。帘子上绣着梅花和祥凤,热风吹过,丝帘波漾,栩栩如生的凤凰流舞于霜山雪云中。帘中隐隐勾起了一道人的暗影,看得见发簪上的吊坠在晃荡,双肩微耸,体态有些老,倒不像壮丁口中年轻的公主。老人正欲凝睇细望,只觉燥热中一股冰冷的杀气突临头顶。
老人察觉到领头人愠怒的目光,对视一眼后,便小心地收回了头。
“还好当今皇恩浩荡,天下太平,休养生息数十年,国昌民乐,东下南洋,旅通西国,总算恢复了大明百年前的盛况。只可惜这西域黄沙,埋了太多的将士尸骨,人烟流失殆尽,绿意不复,成了如今的浩浩荒漠。”
又一个壮丁感慨,只见他说完将右手插入足下的沙土之中,摸索一阵,竟是摸出一块头骨来,吓得赶紧扔去。老人将地上的头骨捡起来,用手掌掸了掸颅顶上的沙土,还依稀可辨几根疏松的黑发。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老人望着那头骨空洞的眼廓,似乎有一声声凄绝的哀叫声从中传出来。
“快看!”一声喜悦的惊叫打断了思绪,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壮丁高高站在一栋体积庞大的村落破屋前,手中高高举起了一块金锭。见钱眼开,众人皆面露喜色,纷纷站起身来,朝那栋大屋走出。
“含笑肆。”领头人抬头,看见硕大的店门上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招牌,“好大的一家酒肆。你从这里头找到的?”
“不错,在那长桌的抽屉中发现的。”壮丁抱着自己发现的金锭来回擦拭,欣喜若狂。
“含笑,呵,这名字取得倒是挺吉利的。”领头人嫌弃地嘟囔了一声,举步踏入了酒肆之中。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腐气,木屑霉菌中夹杂着尸臭。陆陆续续进入的人都小心捂住了口鼻。
“足足有四层啊,好大的酒肆……”
高楼之上,却是不见阳光。阳光从紧密挨连的木梁砖瓦的缝隙间挤进来,在黑暗的酒肆中挖出一道道明亮的光栏。
“石柱架梁,难怪这酒肆能伫立在这风沙中数十年不倒。”异族青年抚摸着身前的石柱,惊叹,“上头竟还雕刻了纹饰。”
光线晦暗,老人借着窗隙透进来的日光,细细端详着石柱上雕刻的纹饰,眉头蹙起。只见石壁之上,雕刻着无垠草原,原上有狡兔,有逐鹿,有猎马,猎马上还坐着几位持弓捕猎的壮汉。
“这雕刻的图景不像来自中原。如此荒蛮僻远之地,怎么会有此般精美的石柱?这酒肆的掌柜是什么人?”
老人心存疑虑,一番发问,异族青年哑口无言。老人正欲好生观摩这石柱上的玄机,身后传来领头人的一声利喝。
“阿戈,小心!”
异族青年条件反射地一把搂住老人的腰将其抱起,一个腾跃向后退了十步。右侧身径直倒下一块雕纹石柱,砰的一声巨响,晦暗的屋内登时扬起了呛人的尘灰。
“怎么回事?”领头人惊疑,地面摇摇晃晃,众人不得不蹲下身子稳住重心。又听得轰然一声,又是一根石柱松动,庞然大物径直朝一个手作抱头状的壮丁砸去。
“啊——”
前一刻还在与老人感慨古今盛衰的壮丁,此刻已然被砸成一摊肉泥。
“含笑肆,果真是一个含笑肆!”领头人愤懑地站起身来,不顾地动山摇,朝酒肆门外跑去。只惜为时已晚,震耳欲聋的轰倒声中,一根接一根石柱倒下,酒肆大门处只剩一堆石柱木墟。惨叫声此起彼伏,老人只是静穆地闭上了双眼,默祷中,一只青年的手陡然抓住了他的衣角。
“老人家,地板是空的。”
老人的眸子倏地睁开,眼神锋利如剑,双掌轮转凝气,右掌高高举起,猛地朝地板拍去。一掌千钧,瞬息之间,含笑肆用铁钉钉连的地面木板尽数崩裂开来。
“此处有密道!”一壮丁惊喜喊道,众人响应,纷纷朝密道处聚集而去。密道四面石壁,台阶开阔,可供两人并肩通行。壁上生有青苔,空气湿润,一路上众人心留余悸,缄默不言。老人神色平静,丝毫不露方才打出一记千钧掌的迹象。异族青年阿戈不再搀扶老人,领头人走在队伍后端,隐隐瞥向老人的目光中,含几分忌惮。
“有人不久前走过这条密道,我们中计了。”
众人扭过头去,见领头人高仰着脑袋,“这上头有火把的熏痕。”众人仰首观望,果真如是。
复行百步,总算走到了尽头。
“酒泉宫。”阿戈喃喃道。
密道尽头,有一道石门。越过石门后,豁然开朗。石砖雕砌平整,围成一圈工整的拱形圆厅,面前径直的厅壁上,又凿出了三道石门。高处的石壁上,鳞次凿出了一圈小洞口,上台安放着烛台,烛台之上,半截的蜡烛焰火照亮了这座地下宫殿。
一行人站在密道的出口处,抬头望着那石门前额雕刻的三个古字。
酒泉宫。
一行人踏入酒泉宫中。一座雕像伫立在圆厅正中,只见一身材魁梧的男子骑在一匹红鬃烈马之上,左手持弓,右手拉弦,箭头镀银点缀,光芒耀眼,男子一头不羁长发作飘荡状,面色庄严雄武,不怒自威。
众人皆惊叹,唯老人凝视着那雕像基座上篆刻的名字,眉峰蹙起,目光浑浊。
“阿什那武崇狼主之墓。哈哈哈,阿戈,你果真不欺我!”领头人豪朗大笑,拍了拍阿戈的肩膀。老人怔了一怔,目光瞥向喜笑颜开的异族青年,后者恍若无视。
老人上前,蹲下身子,抚摸着那“阿什那武崇狼主之墓”几个碑文,一股悲怆之意涌上心头。
领头人携一众壮丁来到那两道石门前,犹豫不决,不知该选哪一道石门好。
“怀庸将军,你且走那道石门罢,我带老人家走这道石门。”阿戈建议。
领头人思忖一阵,想起方才那老人深藏不露的一掌,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细声答道,“也行。那老头气力不凡,不像是庸俗之辈,你自当小心行事。”
阿戈颔首,身后传来老人的讶异声。
“怀庸,你便是羽林军大将军李怀庸?”李怀庸不欲理会,只是冷冷应了一句,“正是在下。”
“既是羽林军,不行守卫宫城之职,来这荒野大漠作甚?”
李怀庸心想这老头管得也忒宽了,羽林军行事乃皇家机密,怎能透露给一个无名无姓之人?只是见他方才一掌千钧,又不敢有顶撞之意。正不知如何回答,酒泉宫入口甬道处传来一老妪苍老而遒劲的声音。
“是我来取一件旧物罢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拂衣下跪之声,酒泉宫中,除老人之外,所有人竟都行起了跪礼。
“太后千岁。”
婧平太后携一护卫,步入酒泉宫中。身着枫红凤袍,裙边上的枫叶纹饰随她迟缓的步伐轻轻摇曳飘落,纵是衣袍华贵,也遮不住履缓步衰。染霜的发髻上一柄金灿灿的朝凤簪横过,工艺之精美举世无二,簪上的凤凰坠尾轻摇,丝毫不现其年老色衰之态,一如她那从轻皱的眉眼间投射而出的目光,高贵倨傲。
婧平太后走至李怀庸身侧,将其扶起身,这才注意到一旁站立着一个垂首老人。见他只是痴愣愣地站着未曾行礼,心中不免有了些许怒气。
“你是何人?”
老人这才回过神来,慌乱拱手,“鄙人赵恕,拜见太后。”
“赵恕,好熟悉的名字……”婧平闭眼冥思一阵,无果,“罢了。这皇姓听着总是感觉熟悉的。”
“是啊,鄙人有幸。”赵恕附和道。
“哼。”婧平一声冷哼,“怎的挂着皇姓便是有幸了?四海之内姓赵的多了去了,难不成全都沾了这大明皇姓的光不成?”
赵恕吃了一惊,额间冷汗涔涔。婧平太后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宣众人平身,便由李怀庸搀扶着入了一道石门。阿戈则领着赵恕,走进另一道石门中。
甬道狭长,空气潮湿,一路上众人皆缄默不言。走了许久,李怀庸一行人总算到了墓口。步入墓穴,见一石台高筑,拾级向上,有一座四四方方的恢宏石棺,石棺密封,棺材两头挂着两把大石锁,棺壁生了青苔,但仍可辨雕纹精美,多是夷族猛汉狩猎像,群雄中间,武崇狼主高举神弓,箭矢直指长空。
一件黄金色的盔甲安静地躺在棺盖之上。
“这便是当年死在怀王手下的武崇狼主么?”
李怀庸感叹,脑海中浮现出一道驰聘沙场,骁勇无敌的身影。怀王的雄武英姿,纵使数十年之后,仍为大明将士所崇仰。
婧平太后目光死死盯着那棺盖上的盔甲,久久未曾离去。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从那金甲中伸出来,牵引她拾级而上,步步靠近。李怀庸正欲上前搀扶,却被婧平一把甩开。
光阴辗转数十年,那穿金甲的鎏金已然有些褪色黯淡。婧平伸出双手将它从棺盖上捧起,眼神迷离。她缓缓取下头发上的朝凤簪,凤尾对准那穿金甲的领口,轻轻一别,竟然严丝合缝地扣了进去。
婧平紧握穿金甲的手不禁颤动起来,抽搐之间,一滴热泪夺眶而出,眼泪划过她高癯消瘦的脸颊,轻轻溅在穿金甲的鳞片上。
“赵烨,你怎能如此对我啊……”
听见婧平太后的哽咽抽搐,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四海之内谁人不知,婧平太后曾对先王怀王赵烨一片痴情,二人结成连理,只可惜后来怀王于甲子之乱中殒命,王妃守寡,守丧期满便被先帝接进宫去,十年过后,册封皇后。自尚且年幼的大明昭帝即位以来,婧平成了太后,垂帘听政实掌大权,“怀王”二字便成了大明宫城的大禁讳。
“赵烨,你怎能如此负心啊!你害我孤苦守宫四十载,为你们大明赵氏尽心尽力,而你,却连梦都不曾给我拖一个……你怎如此狠心?你怎如此狠心啊!”
一听此言,众人皆心惊胆寒,俯身请罪,连连道“太后息怒”。李怀庸眉头微蹙,轻声提醒,“太后慎言。”
“哼!”婧平太后一声怒哼,“何必慎言?今朝回去,我便叫这大明赵氏……”
话音未落,突闻箭矢破空之声。李怀庸当即喊道,“小心!”
婧平心下一惊,只见一支染血的箭矢自高空幽暗处俯射而来,却是偏了方向,钉在了棺材石锁之上。
“果然!方才密道顶部有火把薰痕,武崇像圆厅中蜡烛又早早燃起,穿金甲也已提前被人取出置于棺盖之上,必然是有人提前来过,设下了埋伏。太后,我们还是先撤退罢。”
太后愕然,须臾之后,问道,“你说,有人提前取出了这穿金甲?”
李怀庸答道,“是。”急忙上前搀扶太后走下台阶,退出墓穴,携众壮丁护卫驰走于甬道之中。
“那老头什么来历?”婧平太后猝然发问。
“约莫两个时辰之前,商伍在沙海行进途中突然撞见了个老头,他自称迷路,向我们讨了几口水喝。大漠风沙频繁,碰巧他也赶赴中原,我们便把他留了下来。”李怀庸说着,顿了一顿,
“只是我见他武艺不凡,倒也不像是会在这大漠里迷路的样子。方才我们被石柱围困在含笑肆中,是他使了一记千钧掌,破地碎石,才得以解困。”
听得“千钧掌”三字,婧平太后陡然顿住了脚步。抬首,身前阿什那武崇狼主雕像曲臂挽弓,一双锋利如剑的眸子正对着自己。
另一道石门处,阿戈和赵恕两人一前一后,无言地行走在幽深的甬道中。阿戈的面上已然没了方才欣然自如的神色,黑暗之中,他的神色如鬼魅般阴沉可怕。在他身后的赵恕横眉紧皱,欲言又止,发出一阵阵叹息。
“为何阻我?”阿戈冷声问道。
赵恕又是一声叹息,“大明将乱,还是莫生是非的好。”
听了赵恕的话,阿戈不禁冷笑,“莫生是非,呵,我看你想说的是莫负皇恩。”
赵恕一时语塞,只听得阿戈继续说道,“大明赵氏于你有恩,赐你赵姓。你可曾想过,徒儿我也曾是赵姓?若不是陈昭仪那贱妇联合太后害死我娘,我现在也已是一代王侯,你可曾想过?”
赵恕的眼底升起愁云,声音也多了苍老之态,“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若是杀母之仇呢?”阿戈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愤恨的目光正对着赵恕苍老的双眸,“我处心积虑多年,好不容易混进羽林军,骗得李怀庸的信任,天公不负我,让我等来了这一个手刃杀母之仇的机会。可我万万没想到,阻止我的竟是我的恩师。”
“你早早便预料到我的计谋,提前在含笑肆打通了密道,知道太后想取那穿金甲,便提前将穿金甲从石棺中取出置于棺盖之上,之后还装作迷路老人混入商伍之中去护太后周全。徒儿说的可有一点错?”
赵恕听得一愣,面有愧色,悲自心生,沉下了头。
阿戈眼角泛着泪光,话语中带着悲泣抽噎,“师父,你怎能如此对我,怎能如此……你平日里总道莫负皇恩,大明宫内除了您和母亲谁又曾对我有恩呢?你知我心有仇怨,猜到我会趁此报复。可我亦知你心向大明,又怎会猜不到你会阻我?”
赵恕霍然抬头,只见阿戈神情悲戚,步步后退,突然猛地一个腾跃,从高处的窗口烛台之上取下一把隐匿的弓箭,箭已上弦,阿戈转身奔驰,向右拐进一道密门中。
高台之上,四下黑暗,唯下方武崇墓穴处有蜡烛照明,在黑暗中清晰得正如一圈箭靶。
“对不住了,祖父。”
阿戈向着下方阿什那武崇的石棺低喃了一句,旋即举弓,拉弦,双目微眯,目光凝滞,握着箭矢的右手作花苞状,陡然绽放开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朵血花也在阿戈眼前绽放开来。血迹呈一道半弧,溅在阿戈面颊上。阿戈面色呆滞,呆呆望着眼前那只为利箭所穿透的手掌。赵恕来迟,不及阻止,情急之下竟是伸手以肉身挡下了这一箭。
赵恕神情悲怆,鲜血汩汩从他掌心的豁口淌出,他却似全然感受不到痛楚般,轻颤着伸出另一支手臂,用袖口帮阿戈拭净了脸上的血痕。
那本直指婧平太后,破空穿梭的飞箭偏离了方向,钉在那棺材石锁之上。
李怀庸搀扶着婧平太后离开酒泉宫,正值午后未时,日光炎热,李怀庸又扶婧平进了轿中避暑。一行人站立在塌成一片废墟的含笑肆前,等待着赵恕和阿戈二人出来。
“他二人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李怀庸担忧道。
“不会。”婧平断然答道。见太后此般肯定,李怀庸心中有些许迷惑。
“能打出千钧掌,若那老头便是他,想取他的性命,又怎是如此容易?”
一番话说的李怀庸心中更加迷惑了,这太后口中的“他”又是谁?难不成那老头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正兀自纳闷,突听得含笑肆废墟处传来一阵扰动之声,两块木板被掀开,赵恕和阿戈二人探出头来。见阿戈安全无事,李怀庸长舒了一口气,笑着迎了上去。走进却才发觉一旁的赵恕衣衫破烂,沾染血迹,右掌被撕下的衣衫包裹,掌心处仍可见有血液溢出,想必是受了重伤。
李怀庸心头一惊,向阿戈问道,“老人家何故受伤了?”
阿戈面色阴沉,不欲回答。赵恕摆手一笑,道,“那墓穴中早早被人下了机关埋伏,我本为救这青年一命,不料也中了招数。”
李怀庸瞥了阿戈一眼,见他目色阴沉如故,也不愿多问,只草草道了一句,“性命无忧就好。”此时,婧平太后在侍卫搀扶之下也走到赵恕身前,一双凌厉的眸子死死盯着赵恕,后者低下了头。
“世上能使出一计千钧掌的人可不多了,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恕佝偻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轻微颤了一下。只见他徐徐抬起头来,眯起的眼里已将情绪藏起了许多。
“回禀太后,臣还做过您最爱的‘樱花白浪’,您忘了么?”
婧平太后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思索了一阵,豁然展开,“是你,你是之前御膳房的那个厨子?”
赵恕嘴角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原来是你。”婧平太后喃喃着,面上却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传闻那‘樱花白浪’烹煮时需厨子徒手伸入沸腾开水中,此等能耐,能打出千钧掌也不足奇怪了。你有如此能耐,连先帝都在朝堂之上冒群臣阻谏赐你赵姓,皇氏如此器重你,你当初又为何要远出京城,浪迹江湖?”
“人间有传言,始皇嬴政为求长生,派术士在东海蓬莱仙岛制长生不死药,术士自知所做违逆天道终不可成,无奈权威所迫。为了保住家人的性命,术士们回宫后呈上了一道‘至味’处方,秦始皇命庖丁制成,所见成品时勃然大怒,将那些术士们株连十族,而后人再也不得见那‘至味’究竟是何物,只是那一纸处方被一宦官偷偷留存,数年后也随他告老还乡了。臣之所以隐退京城,浪迹江湖,便是为了寻那‘至味’。”
婧平太后听赵恕陈述缘由,感叹道,
“你倒是生的自由,大明宫城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只为那一纸传说,弃了一身厨艺,视荣华富贵于无物,真是性情中人。”
“太后不也曾是性情中人么。”
赵恕低下头去朝婧平太后拱手行礼,婧平听得这话愕然,看着眼前这个垂身拱手的老人,双肩如峰耸立,已经半白的干燥散发在沙场热风中扬起,突然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恍惚,好像是半生之前,已有几十年,曾经有人称呼自己为性情中人。仔细想想,那已经是前朝旧事了。距离那时的自己,已经不仅仅是隔了一记改朝换代的年号那般遥远。
婧平回过神来,没有言语,由着李怀庸搀扶缓缓登上凤舆。阿戈紧随其后跟进了队伍之中,荒野大漠之中,这支返京的商伍又上路了。赵恕仍然站在含笑肆前拱手曲着身子,再没有人来劝他一同上路,就是一个傻子也知道,一个武功已能使出千钧掌的老者断然是不可能在荒漠之中迷路的。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没人会去猜,也没人敢去猜。此番行路,先是含笑肆又是酒泉宫,先是前狼主阿什那武崇之墓,又是前朝怀王的贴身防具穿金甲,已经牵扯了太多辛秘,纵是领队的李怀庸也是一头雾水。而筹划此次随商伍出宫西行的太后,正安然端坐在凤舆之中,闭目冥思。
铁蹄踩入黄沙,在漠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蹄印,队尾之后片刻风起,将商伍踪迹悄然掩去。但总是有一双双黝黑的已经被烈日晒得睁不开的眼睛回头看见,他们隐没在商伍里头,没于平凡,微不足道,但是铁蹄在他们眼里踩下的印记,是几年几十年的风沙也无法掩去的。
赵恕仍屈身站在含笑肆的废墟之前。队伍从他身前经过,那座摇摇晃晃的华贵凤舆到他眼前,一句话从轿帘中悠悠传出,说话之人语气平静,心如止水。
“此次回京,天下将乱。”
透过两片晃起的轿帘缝隙,婧平细眯着眼,仔细观察着赵恕的表情。商伍行进,后者的身影逐渐湮没在浩浩黄沙之中。他的表情很平静,宛若置身于尘世之外,那大明宫里的生生死死都无他无关。
不会是他的,不可能是他的。只不过一个厌倦权势之争的庖子罢了,既已隐退宫城浪迹草莽江湖,又怎会还心系皇家赵氏?
婧平喃喃自语着,双手抚拢了轿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