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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44章 将死者(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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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一顿饭吃完,两个人肚子都撑了起来。祁缘开车载着祝程,朝着往家相反的方向奔去。
“缘哥,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哪儿?”祁缘笑了一下,“去把你卖掉啊,买家说了,连骨头带肉,要给我两百块钱。”
“你舍得么?”祝程侧着脸看他。
“当然不舍得啦。”祁缘说,“所以我跟买家商量了一下,把我一并卖给他,就加一百五十块,买家觉得很值,决定成对购买。”
听完他这一通胡说八道,祝程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很喜欢祁缘这种松弛的状态,在开玩笑的时候,周身的空气都是令人舒适的。
他们这一趟,开车开了将近三个小时,祝程在车上一会儿跟着车载音乐哼唱,一会儿拿着祁缘的手机看他收藏的视频,一会儿又迷瞪过去,反反复复好几轮。
等他感觉车窗外的日光逐渐暗淡,睁开双眼眼伸个懒腰,就看到前面一条泛蓝的长线。
“这是哪儿啊?”
“海。”祁缘说。
祝程随即睁大了眼睛,盯着前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祁缘车停下时,已经能看到潮湿的沙滩和岸边的岩石了。
他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下车,撒开腿朝海边跑去,祁缘锁好车,奔跑着去追他。
冬天来看海的人很少,祁缘也是今天灵机一动想起来这么个去处,干脆就带着祝程来了,他看着他一副小孩子似的新颖模样,觉得这地来对了。
此时已经时近日暮,太阳斜斜地挂着西半边天上,有往海里掉的趋势。灰蓝色的天空逐渐被染得金黄又橘红,呈渐变色彩,一层一层加深地叠下去。
“缘哥你看!”祝程站在一块巨石的旁边,指着那落日,“好看吗?”
所有向太阳靠近的云都被沾了颜色,远远的,那一个最亮的小圆圈,一寸一寸向下挪动,匀速与海面贴近。
“好看呐!”祁缘站在他斜后方,看着落日,看着落日映在他脸上的光,“超级好看!”
他一个语文老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按理讲此时此刻应该捻一两句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诗句出来,但祁缘站在那里,被风吹着,除了好看好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海水被风掀起一道道浪花,像雪一样,白茫茫地扑向岸边,过一会儿又像害羞似地退回去,余晖洋洋洒洒落在上面,折射出耀眼的光泽,好像铺了一层碎金。
海鸥在海面上空盘旋,双翼自在地舒展着,仿佛披着深灰色的丝绸,从水面掠过,又倏忽飞上了天,翅尖挑着云霞。
看着海的时候,心也会开阔起来。平日里埋在心底,很少说出口的话,好像自己长了腿,争先恐后往嘴边扎堆。
“祝——程——”
祁缘朝海不见踪影的另一边岸大喊一声,祝程听见喊声回头看他,然后眯着眼睛笑,双手括在嘴边,也冲大海喊他的名字。
“祁——缘——”
落日同地平线拥吻,他们的影子被拉到无限长。
“我爱你——啊——”祁缘大声喊着说出第二句话。
他看着眼前的人,整个被一簇金红的光包围着,祝程明显怔了一下,他还没作出反应,祁缘突然凑近过去,从后面拥住他,轻吻一下他的耳廓。
祝程感觉耳朵一痒,蓦地就红起来。
“我爱你祁缘。”他这次没说很大声,甚至小到只有祁缘能听见,“我会一直爱你。”
“我爱你”这句话他说过很多遍,漫不经心的、虚情假意的,乃至有时他都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应当说的时候,他便说了。听到这句话的人也换过很多个,但这次是真心的,在完全明白以后,而且从今往后都只有一个人能听到了。
祝程转过身去,跟祁缘面对面。祁缘低头看着他,感觉他的眼睛湿淋淋的,像蒙了一层雾。
祝程仰起脸,和一个贫民窟长大的孩子抱着侥幸得来的宝藏一样,虔诚地去吻祁缘。
祁缘恍恍惚惚地,好像听见“嗡”的一声,浑身的血都涌到脑子里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快三十岁的人了,虽然是第一次认真跟人谈恋爱,但见过的猪跑次数也不少,该明白的早就明白了,而且迄今为止该做的也都做了,怎么每次祝程主动亲吻他的时候,还是跟个纯情毛小子似的。
他心里边万马奔腾,表面上还是装得波澜不太惊,熟练地回吻过去,紧紧搂住祝程,有点贪婪地想索取更多。
这个吻并不激烈,他们之间的一切行为好像都是温吞的,其他事情上祁缘常是不着调的状态,可到这里,到祝程身上,他总是把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他不会步步紧逼,而是随着祝程后退的步幅不急不缓地跟上。
过了有一分钟,他们唇齿分离,祝程退了半步,定定地仰着头看祁缘。
不是他说,桃花眼真的生来就有脉脉含情的天赋,祝程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甚至都不需要眨一下眼,只那么看着他,便足够祁缘心猿意马了。
“真好。”他抿着嘴,压不住嘴角笑意。
“什么真好?”祝程不明所以。
“这么漂亮一双眼睛,是我的。”祁缘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这么好一个人,也是我的。”
“嗯,你的你的,都是你的。”祝程笑着,“那你就是我的咯。”
“还是我赚了嘿嘿。”他揽着祝程的腰,带他回车上去。
远处的建筑雾蒙蒙的,有种沧桑的年代感,太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底,销声匿迹,天空褪了色,另一边月亮在悄咪咪试图露面。
“今天晚上会有星星吗?”祝程突然问。
“应该会有吧,白天晴得还挺好。”祁缘说。
“那咱们晚点再走,我想看星星。”
“好哇,我也想看。”祁缘将座椅的靠背向后调一点,以一种更舒服的姿势躺在上面。
祝程跟他学,也那么躺着。
“祝程。”祁缘念了声他的名字。
“嗯?”
“能不能再给我唱一遍昨天晚上你唱的那首歌,我还从来没听你好好地唱过歌呢。”
“好,给你唱。”
祝程想了下歌词,然后轻轻唱起来,祁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去形容他的声音,和他唱歌时的样子。此时此刻和昨天晚上喝醉时完全不一样,那会儿迷迷糊糊的,整个人像被酒精给融化了。现在的那人眯缝着眼睛,认真唱着歌,嘴唇小幅度地一张一合,清清冷冷的。很好听,祁缘想,和他念《守灯塔人的独白》时差不多。
祝程唱:“在深海里泅游,像一叶无主舟,随路过的风,一边漂流,一边腐朽……”
祁缘哼哼着,在他后面接:“岸边长出发光的塔楼,照岁月如川流,说你别着急走,我就来拯救。”
唱完这歌,月亮出来了。是那种有点发白的金色,看着很遥远,十五已经过了,所以不是满月,只有一半。
“缘哥。”祝程叫他一声,“我一直有个疑问,虽然没什么意义,但还真的挺好奇。为什么月亮有这么多种形状,而且总是出现在不同的方向?”
这个问题很简单,上过初中的孩子基本都能回答出来,但祝程不知道,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没人跟在身边帮他解答各种疑惑。祁缘也是在相处久了以后才发现,他对万事万物都有好奇心,好像活了二十三年,才开始像个新生儿一样对这个世界展开探索。
所以他乐得回答祝程提出的各种问题,这种感觉就仿若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路一样。
“咱们住的这个地方,是个球,月亮呢,也是个球,太阳也是。太阳不会动,地球就好比是它的舔狗,一天到晚绕着它转圈,一圈下来就是一年。同时它自己也会转,哪一面朝着太阳哪一面亮,就是白天,另一面就是黑夜。而月亮是地球的舔狗,绕着地球转,但是月亮本身不会发光,都是从太阳那儿借来的,但是当地球挡在它们俩中间的时候,它就不是全身都能借到光,只有看得到太阳的那一边能,因此就那一边是亮的,才能被我们看见。所以它才形状不一样,月亮本身的形状没变,是我们能看到的部分变了。”
他用一种很生动的描述跟祝程解释,一边说还一边比划。
“至于为什么每天的位置不一样——只能说,月亮和地球溜达的速度不一样,一个跑得快一个跑得慢,所以每天晚上出现的时候,相对位置就不一样,我们看到月亮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在不同的位置咯。”
祝程仔细听完祁缘的讲解,他理解能力不差,祁缘这么说他大概能搞清楚。祝程抬起眼凝望着天上的月亮,突然觉得一切都好神奇——司空见惯的日升月落,年复一年的春夏秋冬,其实背后都有一套精妙的运行规律。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月光落到了他们的身上,不是巧合。
“所以我去过那么多时空,见了那么多人,最后只有你把我留住了,算是巧合吗?”他偏过头去看祁缘。
“不是巧合。”祁缘说,“是命中注定。”
他笑了一下,又道:“有句特别著名的诗你听过没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祝程说,“是什么意思?”
“老祖宗的豁达人生观呐。就是说,这世界上的事啊,自古以来就很难圆满,只希望人能够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就算不在一起,看到的月亮也是一样的。婵娟就是指月亮,类似的典故还有很多,我以后慢慢跟你讲。”
“好,慢慢讲。”祝程应声。
祁缘回头看向车窗外,脸上的笑浮漾起来:“星星出来了。”
祝程眼睛一亮,打开车门一只脚迈了出去,仰头望着天。
星星出来了,满天都是星星。
“再披件衣服。”祁缘从车后座拿了两件厚外套,一件给祝程搭身上,一件自己穿,“你感觉不出冷不代表不会受寒。”
晚上的风好像更大了,四野都安静得很,城市的喧嚣好像月亮那么远,能入耳的只有海浪被风掀起和扑打岸边岩石的声音。
他们互相依偎着,靠在车前头,抬起头看漫天繁星。祁缘很久没看星星了,上次应该还是离开家乡之前,也许是高考后的散伙饭,也许是哪个同学的庆功宴,总之吃完一顿大餐回家路上,偶然间一抬头,就看见了洒满星子的夜幕,那是菰州的夜空。
齐封市区的空气质量不太好,平时很少能看见星星。
搁在从前,如果说大冬天晚上跑到海边去看星星,祁缘一定会觉得自己脑子抽了,但现在,没法用语言形容,一句话概括起来就是,他心甘情愿地脑抽了。
“我在电视里看到说还会有那种流星。”祝程说,“这里会有吗?对着流星许愿真的会实现吗?”
“流星嘛……这个真不好说。”祁缘先是犹疑片刻,而后又笑起来,“不过你有什么愿望的话,现在许下来,说不定也能实现哦。”
“那我许啦?”
祝程双手十指紧扣置于胸前,闭上眼睛,在心里一字一句默念:
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我还活着,一定要和祁缘在一起。
祁缘看他这副认真郑重的模样,心头一软,对流星许愿灵不灵这种事他十岁的时候就不相信了,偏偏眼下又童心泛滥,执意要再信一回。
他想,老天爷啊,我这小半生也算做过不少好事,那些善报我就不要了,都攒起来保佑祝程的愿望实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