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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又是一个下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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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同绷紧的弓弦,在书山题海中呼啸而过。
一月初,姜序迎来了他的十八岁成人礼。陈念小心翼翼地问他想怎么庆祝这个重要的节点,姜序却笑着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指向未来的温柔:“推迟吧,念念。推迟到六月,和你的一起过。”
陈念不解:“十八岁……很重要的,一生只有一次。”
“对我而言,”姜序握住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声音低沉而郑重,“真正成年的节点,不在这个一月,而在六月。”
他看着陈念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那个即将到来的,被他赋予了特殊意义的日子,“因为我会在那一天,履行“我等你到十八岁”的约定。真正地拥有你,从身到心。然后,承担起我该承担的责任,和你一起,共度余生。”
他将那份沉重的,关于拥有与责任的承诺,郑重地推迟到陈念的十八岁生日。
仿佛只有到了那时,当他也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才能更有立场和底气,站在陈念面前,说出那句盘桓在心底许久的话。
“念念,请把你的一切放心交给我。我想照顾你,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一辈子。”
话语中的份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深沉的回响。陈念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近乎肃穆的隆重与承诺。
若是在两年前,他必定会被这沉甸甸的爱意压垮,陷入我不配的惶恐深渊。但时光流转,七百多个日夜的陪伴与坚定,早已在他心中筑起了一道名为信任的堤坝。
他迎上姜序的目光,嘴角漾开一抹清浅却无比甜蜜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他愿意交付自己的一切,回应这份穿透风雨而来的深情。
……
六月虽近,生日却需在高考结束后才能真正庆祝。关于未来,两人早已有了清晰的蓝图。
经过反复的讨论和姜序详尽的资料分析,陈念最终锁定了目标——S市一所公办本科院校的设计专业。
“学费很低,一年就几千块,不是你想象中那种烧钱专业,”姜序当时拿着打印好的招生简章,指着上面的数字向他保证,“而且你看去年的录取线,跟你最近几次模考的综合分差距不算太大,我们努努力,完全有希望。”
这是陈念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带着强烈的渴望去提分。
以往,他总是被“普通人再努力也有限”的念头束缚,未战先怯。
但这一次,他在笔记本扉页,用前所未有的力道,写下了那所院校的名字和去年的录取分数线。然后,在下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旁边用英文写下了大大的。
Fighting!!!
周末难得的片刻喘息,在那片熟悉的小树林里,姜序展开一张S市的详细地图,将陈念圈在怀里。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
“这里是S大,我的目标。这里是你的学校,看,离得不远。坐地铁的话……”他精确地计算着站数,换乘和时间,“我们可以在这里,”他的指尖落在地图上两个校区中间偏靠他的位置,点着一个住宅区的标识,“买一套属于我们的房子。窗帘……你喜欢浅色还是暖色?家具我想选这个品牌,环保又耐用,口碑很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关于未来的,琐碎又温暖的细节,描绘着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家。
陈念靠在他怀里,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者小声提出自己的意见:“窗帘……米白色带点暖黄的光晕,会不会好一点?”
那些关于未来的憧憬,像黑暗中温暖的烛火,驱散了高三的疲惫与沉闷。他们并肩计划着美好的未来,也在笔尖与试卷的沙沙声中,奋力奔赴那个未来。
黑板角落的高考倒计时,从三位数缩减到两位数,最终,变成了孤零零的个位数。
这意味着终局的战场即将开启,也意味着他们兵荒马乱的高中生涯,即将落幕。
陈念本以为,一切会像他预想中那样,在题海与倒计时的压迫下,按部就班地走向终点。如同他过往平淡无奇的人生轨迹。
然而,命运却在此时,猝不及防地向他掷下了一枚冰冷的,足以颠覆一切的骰子。
……
南四中的高三,只在周日下午放半天假,如同给紧绷到极限的弹簧一丝微弱的喘息。
陈念拖着被试卷榨干精力的身体,一步步挪向自己家的小区门口。麻木的神经被一阵突兀而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刺醒。
他循声望去。
一辆线条流畅,造型极具未来感的银灰色跑车静静停在路边,车身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冷冽而昂贵的光泽。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戴着宽大墨镜,美得极具冲击力的侧脸。
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露出的下颌线条精致完美,红唇饱满,栗色的长卷发随意地披在肩头,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散发着一种与周遭老旧小区格格不入的,时尚而强大的气场。
陈念的心脏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即使从未见过,一种源自血脉直觉的认知,像冰冷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姜序的妈妈。
他在姜序那个空旷却整洁的家里,看到过他们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女人优雅美丽,与眼前人重叠。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了陈念的呼吸。
女人优雅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与姜序极为相似的,明亮而锐利的眼睛。她看向陈念,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
“你就是小念吧?你好,我是楚汐月,姜序的妈妈。不知道那小子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她的声音温和动听,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从容,“这次冒昧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陈念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得几乎不成调:“阿……阿姨,您……您好。”
“不用这么拘谨,”楚汐月笑容依旧,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就当是和一个普通朋友聊聊天好了。高三压力很大吧?看你脸色都有些憔悴。阿姨带你去吃点好吃的,放松一下,好吗?”
她用的是问句,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陈念本能地想后退,想拒绝。和这样一位气场强大,身份悬殊的长辈单独吃饭,光是想象就让他窒息,更何况他完全猜不透对方的来意。他张了张嘴:“阿姨,我……”
“小念,”楚汐月微微挑眉,笑容不变,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不会是不想给阿姨这个面子吧?”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退路。
“……那……打扰您了,阿姨。”陈念垂下眼睫,低声应道。
“说什么打扰,”楚汐月笑着拉开车门,“能跟你一起吃饭,该是我的荣幸呢。”
陈念坐进车内。奢华的皮质座椅散发着淡淡的皮革清香,触手所及之处皆是精密的金属与实木饰板,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与陈念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像个误入异境的闯入者,浑身僵硬,不敢乱动。
楚汐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局促,一边发动引擎,一边温言道:“这是劳斯莱斯幻影,今年新款,全球限量八台。小序那孩子之前一直缠着我买给他当十八岁礼物,”她语气带着宠溺的抱怨,“结果真到了生日,他又说不需要了。这孩子,主意变得比谁都快。”
陈念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发出两声干涩的回应。
车内陷入沉默。楚汐月直接将车开到了本市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之一。
金碧辉煌的大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衣着考究,步履无声的侍者……巨大的阶级落差带来的局促感,瞬间将陈念吞没。他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木偶,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
楚汐月却如鱼得水,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无需开口,训练有素的侍者便恭敬地引领他们走向一个私密性极好的豪华包间。
落座后,楚汐月示意侍者将精美的皮质菜单递给陈念:“小念,别客气,想吃什么随便点,阿姨请客。”
陈念翻开厚重的菜单。当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菜名下方令人咋舌的价格时,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
尤其是当他看到一杯普通冰水的价格赫然标注着“328元”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水……是从阿尔卑斯雪峰空运来的吗?他再也看不下去,慌忙合上菜单,声音微颤:“还是……阿姨您点吧。”
楚汐月从善如流,接过另一份菜单,姿态优雅地点了几样听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菜品。侍者无声退下。
包间里只剩下两人。楚汐月端起那杯价值不菲的冰水,姿态从容地抿了一口,剔透的水晶杯在她指间折射出冰冷的光。
她放下杯子,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念身上,开门见山。
“小念,你觉得姜序这孩子……怎么样?”
来了。
陈念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很好,很优秀,在学校……也很受欢迎。”
“很好,优秀,受欢迎……”楚汐月重复着这几个词,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话锋陡然一转,“那如果有一天,他变得不好,不优秀,不受欢迎了呢?甚至……被所有人唾弃,嘲笑,视为异类和怪物呢?”
陈念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手指在桌下死死攥紧了衣角。他艰难地开口:“应……应该不会吧?他那么有才能……”
“但是他喜欢上了男人。”楚汐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而冷酷地刺破了陈念强装的镇定。
陈念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汐月仿佛没看到他的失态,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却字字诛心的语调陈述着:“我不知道这对他而言,是青春期叛逆的猎奇,还是某种标新立异的反抗。但小念,在这个时代,同性恋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它是主流社会难以接纳的异类,是贴在身上的耻辱标签。”
她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直直刺入陈念眼底:“如果他喜欢男人这件事被公之于众,你觉得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光芒万丈,毫无负担地活着吗?他引以为傲的成绩,他优秀的家世,他广阔的未来……这一切耀眼的光环,在“同性恋”这三个字面前,会不会瞬间变得脆弱不堪,甚至成为更大的笑柄和攻击的靶子?”
陈念的指尖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能!当然不能!那些他曾目睹过的,想象过的异样目光和恶毒议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仿佛已经看到姜序从云端跌落,被污泥覆盖的可怕景象。
“原本,我们计划高中毕业就送他去国外深造。他一直对编程有浓厚的兴趣,国外的资源和环境更成熟,他自己也一直很向往。”楚汐月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可是升上高三后,他突然就变了。坚决要留在国内,态度强硬得不像他。我们不同意,他就说我们没有权利干涉他的人生选择。”
她看着陈念,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质问:“面对一个摆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光明坦途,他却执意要选一条布满荆棘,甚至可能通向悬崖的羊肠小道……小念,换做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做出这样舍优择劣的选择而无动于衷吗?这难道不是把一个好苹果硬生生换成了一个注定会腐烂的烂苹果吗?”
“你们还太年轻了,”楚汐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不懂得这个世界的残酷法则。它从来就不是一个任由你随心所欲,梦想成真的童话世界。一时的冲动和荷尔蒙,支撑不起漫长的一生。轰轰烈烈的誓言,在现实的柴米油盐和世人的冷眼非议面前,能坚持多久?”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陈念苍白脆弱的脸,抛出了那致命的一击。
“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当激情褪去,面对世俗的压力,面对无法拥有正常家庭和儿女的遗憾,面对晚年可能孤苦伶仃,无人照料的凄凉……小念,你真的忍心,让他因为你,背负上非正常人的枷锁,去过那样一种被主流社会排斥,注定坎坷的人生吗?”
非正常人。
这四个字,如同四根淬毒的冰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扎进了陈念心底最脆弱,最自卑的角落。瞬间将他苦苦筑起的堤防击得粉碎!
一辈子没有家庭,没有儿女,孤苦无依……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着见不得光的关系,承受着无尽的指指点点和非议……这样的未来画面,像最恐怖的噩梦,在陈念脑海中疯狂闪现。
这怎么可以是姜序的人生?!
他生来就该站在聚光灯下,享受鲜花,掌声和世人的艳羡,拥有最体面,最成功,最符合世俗期待的人生。
而不是为了他陈念,一个如此普通,甚至不正常的人,去承受那份非正常人的沉重枷锁,将原本璀璨夺目的星辰拖入泥沼,最终黯淡无光。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像海啸般将他吞噬。楚汐月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他内心深处一直逃避,不愿深想的恐惧和罪恶感,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
他不能这么自私!不能这么坏!他不能……成为毁掉姜序人生的罪魁祸首!
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不敢再看楚汐月的眼睛,那里面或许有责备,有失望,但更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同为母亲的无奈与心痛?
“阿姨……”陈念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颤抖,“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完,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金色牢笼。
走出酒店富丽堂皇的大门,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气息。
又是一个……雨天。
陈念失神地望着阴霾的天空。
两年前那个同样阴沉的雨天,他和姜序相遇在教学楼下,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而今天,在这个同样压抑的,未落雨的阴天里,他却要亲手……将那个齿轮扳离轨道。
冰冷的绝望像无形的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明明是初夏的傍晚,他却感到刺骨的寒冷,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得他连骨髓都在颤抖。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