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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深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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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间咖啡馆,时隔半年再次推开这扇熟悉的玻璃门,门楣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切仿佛和两年前那个夏日午后没有任何差别。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醇香和淡淡的甜点气息,时光在这里似乎走得格外缓慢。
正在前台专注地做着拉花的周屿闻声抬起头,脸上习惯性地扬起礼貌的微笑:“欢迎光临……”待看清来人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转为真实的惊讶,“……念念?”
陈念却不像他那样感慨,一副无所谓又带着点耍赖皮的样子,慢吞吞地挪到前台前,费劲地爬上那个对于他来说有点过高的高脚凳坐下,然后开口就语出惊人:“我要喝酒。”
在咖啡馆里理直气壮地点酒喝,但凡脑子正常点的顾客都干不出来这事。
周屿一脸无语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没事吧?”。
陈念迎着他的目光,更加理直气壮,甚至搬出了法律依据:“我成年了。”
仿佛成年就成了能在任何地方点任何饮品的通行证。
周屿无奈地扶额,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这应该不是成不成年的问题吧?还是说,上了半年大学,你还没搞清楚我开的到底是咖啡馆还是酒吧?”
他试图跟这位明显不在状态的小祖宗讲道理。
陈念才不管这些,干脆开始耍无赖:“不管,我就要喝酒。”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固执的坚持。
周屿:“……”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上了大学别的不说,脸皮厚度和耍赖的功力倒是见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般转身,从身后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取出几瓶基酒和工具——他以前确实在酒吧当过一段时间调酒师,这手艺还没完全丢。
动作熟练地摇晃,搅拌,很快,一杯色泽漂亮,点缀着柠檬片的鸡尾酒被推到了陈念面前。
“喏,”周屿没好气地说,“特意给你调了杯度数低点的咖啡马天尼,算是兼顾本店特色和你的无理要求了。慢点喝,后劲还是有点的。”
陈念低低地“嗯”了一声,乖巧地端起酒杯,不像那些买醉的人,反而像只试探的小猫,小口小口地抿着,仿佛只是在品尝一种新奇饮料。
周屿看着他这副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强烈怀疑陈念今天就是故意来找茬,让他不痛快的。
“说吧,到底怎么了?”周屿双臂环胸,靠在操作台上,审视着他,“姜序给你气受了?你不敢朝他发火,就跑来我这儿撒气?知道你怂,没想到怂成这样。”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陈念慢悠悠地把酒杯放下,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杯子里晶莹的冰块慢慢融化,析出细密的气泡,声音低低的:“家里……知道我和姜序的事了。”
周屿脸上并没有露出太惊讶的表情。
这事儿,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他家就住在陈念家隔壁,昨晚陈妈哭天抢地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后来他妈还过去劝了劝,回来就唉声叹气,说陈妈觉得自己造了孽,生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丢尽了老陈家的脸。
“哦,”周屿反应平淡,“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他直接问最关键的问题。
陈念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措:“我……不知道。”
听他这样回答,周屿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火气,不是对陈念,而是对可能施加了压力的姜序。他眉头拧起:“是姜序逼你向家里人坦白的?他怎么能这么做?他这不是变相地逼你跟家里断绝关系吗?太不像话了!我打电话骂他。”说着,他就真的去掏手机。
“不是!”陈念急忙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眼眸深处是化不开的困惑和痛苦,“屿哥……喜欢男人,真的就那么可怕吗?就那么……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吗?”
周屿掏手机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陈念那双清澈又痛苦的眼睛,犹豫了片刻,缓缓将手机放回口袋,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在大多数人眼里……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结婚生子,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其他的……都是异类,是需要被纠正的错误。”
“哪怕……他们在一起根本不会幸福?只是为了符合别人的期望?”陈念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屿又沉默了更久,然后,几乎是残忍的,他点了点头:“是的,对于很多人,尤其是我们的父母那一辈来说,正常地成家,繁衍后代,比个人的幸福更重要。古人说“成家立业”,成家是排在立业前面的。这种观念……早已根深蒂固。”
他试图用最客观冷静的方式阐述这个残酷的现实。
“那……要是我一定要和姜序在一起,”陈念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会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时,他心里其实已经模糊地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敢去清晰地面对,仿佛只要不说破,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屿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浑身散发着无助和挣扎气息的青年,思考了许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念念,我先问你,你跟姜序在一起……快乐吗?幸福吗?”
陈念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很努力地去思考幸福这个抽象词汇的具体定义。
他想起了和姜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毫无保留的夸奖,耐心无比的倾听,紧密温暖的拥抱,以及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感到安心满足的日常……许久,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是毋庸置疑的。
周屿继续问,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陈念心上:“那念念,在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在你父母身边生活的十几年里,你过得幸福吗?”
陈念猛地怔住了。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匣子。
那些被称为家的时光碎片汹涌而来——是父母永远在抱怨工作的辛苦和金钱的来之不易,是他看到喜欢的玩具或书籍时下意识地先想“太贵了没用”然后默默走开。
是每年亲戚聚会时被拿来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较后父母失望的眼神。
是考上市重点后却被说“不如你表姐的省重点”。
是日积月累下形成的“我真的很差劲”,“我给父母丢脸了”的沉重认知。
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敢表达最终被斥责上不得台面的恶性循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能算幸福吗?
如果他敢问出来,他甚至能精准地预测到父母的回答:“我们生你养你供你吃穿送你上学,你还想怎么样?想要天上的月亮吗?”
答案不言而喻。
看着陈念无意识蜷缩起来的手指和骤然苍白的脸色,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周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出了一句极其残忍却又无比真实的话:“念念,或许人出生后需要学习的第一课,并不是关于这个世界的认知,而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认识到,你的爸爸妈妈,可能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你。”
陈念闻言猛地抬起头,瞪大了双眼,瞳孔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颠覆认知的恐怖言论。
周屿却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怜悯和一种深刻的无奈:“我知道,接受这一点,远比继续相信“爸爸妈妈是天底下最爱你的人”这个童话要困难得多,痛苦得多。”
“但这往往是很多人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念念,放弃一个明明爱你,你也爱他,能给你带来幸福的人,去迎合那些可能没那么爱你,也无法给你真正幸福的人。你觉得……正常人,应该怎么选?”
陈念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
周屿打断他,语气冷静到近乎冷酷:“是的,因为他们是你血缘上的父母,跟你有着最天然的联系,所以你狠不下心,做不出不孝的选择,你觉得那样是错的。”
“但是念念,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周屿的目光锐利起来,“一个跟你有着最浓厚血缘关系的人,对你的爱和包容,却可能远远不及一个跟你原本八竿子打不着,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这样的事实,难道不是……更过分,更值得你深思吗?”
陈念彻底愣住了,周屿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一直以来回避的核心矛盾。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赤裸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周屿看着他瞬间崩溃的表情,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疼惜:“本来这件事,按理来说,我这个外人没有任何资格指手画脚。但是念念,无论是最初认识你的时候,还是站在这里看着你的现在,我唯一的期望,就是你能真正过得快乐,幸福。所以,为了这个目的,我这个外人今天也不在乎会不会被人说多管闲事,挑拨离间了。”
这番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陈念一直强撑着的心理防线。
他一直咬着的嘴唇终于松开,委屈,伤心,迷茫,还有一丝被点醒的恍然……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周屿一边手忙脚乱地抽纸巾给他擦眼泪,一边满眼心疼地看着他。
他认识陈念这么多年,从他小学起就看着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哭得如此毫无顾忌,如此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