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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绝对零度视角 ...

  •   十点钟我要走了,已经留了又留,夏情的借口太多:他要亲自送我登上红酒号,可是他手头有件急事、得坐在我身边通十分钟通讯;蓝移与我同在第二银河,上次某个时候蓝移想向他借一张特殊的武器图纸,没有备份,但昨天他忘了准备,得临时描好一份请我顺路捎去;甚至,他说:“虽然天快黑了,可反正太空里也是黑的,出了颠倒梦想都一样。”
      十点钟,涨潮了,夏情却说还想走走。我想:他是真舍不得我了。何况我是第一次来颠倒梦想星,在我的领土上见我和在他自己的领土上见我是不同的感觉,上帝多半喜欢这样想。多霸道的玫瑰砌狮子。
      这样想了想,我提上一瓶酒,就答应说:“好啊。”
      他的嗓音比酒像酒,问我:“嗯,啤酒?急着走?”
      我说:“无所谓。”
      我这个人不爱看风景,也还不至于一点不看风景,彻底忽略天地风星,万不至于避之如蛇蝎——有时候,也体会得到稍许“她还是个孩子而我也是孩子,在大海边的那个王国里”的氛围。假如让我想象心上笑客站在大海边的一幅画面,我认为我是会主动联想起这句诗歌的——然而夏情真的在我旁边,真的在海浪中时,就不同了。他的性情时不时共我的想象不同,我的迷恋也共我的想象不同。今晚我发现他其实走路很快,平时我行动就习惯迅速,眼下想跟他肩并肩散步居然不轻松,这几年,他绞尽脑汁把自己伪装得温柔了,这样的晚上,冷的月光下冰的世界上还会不小心暴露秘密。他不是温柔的,他是热情的。他真像火。最近我在想,火焰想降低自己的温度,究竟是不是比温水想变成火焰更为难。海声很响,我只能听见,没有去看,我说了,这是夏情的错。
      一下子,他倒恶人先告状地先朝我揶揄,嘴角像用起了一架专业偷窃工具似的一翘:“我这里,没有你喜欢的风景吧?”
      我说:“我更喜欢人。”
      他说:“有的人是奇迹,比橘色日出还浪漫。”说着把双手全塞进了衣服口袋里。一件海蓝色的丝绒风衣。妈的,见我,他穿了三天蓝色,我还以为那是他故意为之,代表他重视我。我说:“对——你到底是更欣赏那些颜色,还是蓝色?”
      结果我让他思及别的事,让他伤感了。忽然间他寥落,他说:“可能和蓝色有关,可能和蓝色无关吧。我们的发源地,我们这种人第一句秩序诞生的地方……”忽然间他豪情四射,他微微高声说:“我们这种人第一句秩序诞生的地方,第一次在历史深处走出前所未有的整整一条跨世纪跨世界长路的地方。”忽然间他又叹气,望海:“就算早已不依赖大海了,有些海盗难免会潜意识亲近这里,重视这里。”
      其实我不在意夏情是不是个海盗。
      我知道有众多海盗期待他是完全的海盗,有他的朋友期待他是完全的海盗,也有政客、军队、商人、记者、农民、艺术家、教师行行业业形形色色中的人期待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海盗,一个人没有权利太单纯、自然,也没有权利复杂。我和夏情也好——许多其他人和他也好——我们俩活在同一个世纪,一起蒙受这时代,而我曾经有衣服染血、破损、褪色,他也曾有衣服染血、破损、褪色;他有欲望太多、欲望太少、欲行动不知所措的种种日子,我也有欲望太多、欲望太少、欲行动不知所措的种种日子;我有一张练习得很冷淡的面孔、一道笑给朋友听的笑声、一道笑给敌人听的笑声,他也有一张练习得很潇洒的面孔、一道笑给朋友听的笑声、一道笑给敌人听的笑声;他就是不甘心回头往大地上看,看看如何脚踏实地,始终要痛苦地震怒地攥住一条扎满荆棘的绳子往深渊上空峡谷遥远的另一端横渡,我也不肯脚踏实地。还要有什么?强迫他更像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想夏情的多疑、焦急与伟大的矛盾我当然永远不去模仿,也模仿不了,我想,强迫他更像某个人之余,没有人真的愿意像他。
      “这个发源地,你说的不是人类吧?”此时此步我想到叫他“爱”,暂只好加倍认真地叫他的名字,“夏情。你是不是在努力进一步把自己认同成纯粹的海盗?如果一个群体必需群体内的每一个人够酷似——只有那样我们才容纳得下你,那我们就是个惟有悲哀、不悔改没有未来的群体,为了现实的利益一丝余地也不剩地抛弃光了现实世界的群体,至于我,我不希望海盗变成那样。红移,我和你建交,一部分原因就是期望帮助你保持不变。究竟可不可行?你认为不可行?”
      悬空的男人看向我,眼睛像两道冷静的血红伤口,肩膀旁天空浓黑,大海拍近,蓝蓝袭身。他笑了,表情仿佛在揶揄假如这样思索,世间还有几个群体具备未来。他含着笑想提醒我:“谜,海盗可不是一个种族。就算独占一颗星球,我们依然不是一家人,我们没有共同的宗教信仰,没有真正的国家。不要被被迫联手针对外敌的氛围、共名‘海盗’的姓名荣誉感和同病相怜的本能共情迷惑太久,绝大多数海盗,绝大多数,人,假如拥有更走运的可能,假如能拥有不劳而获不冒生命危险就幸福的好日子,假如有赚钱更快也更多的机会,他们就随时随地不是海盗了。甜心老天,有几个像你一样无论如何为了自由只想做海盗的人?有几个为了当海盗而当海盗的人?有几个疯狂渴望发泄暴力和犯罪欲渴望到宁愿永任海盗而同时肯全心全意接受自身被军火反击的人?唉,谜,我们是不管怎样都没有未来的,不存在的一批人,虽然如同欲望本身般难以彻底消灭,不断复活在光阴里;虽然野心勃勃到几乎不计代价,注定一嗅到战火、贫穷、暴政、暴利、阶级断层、政权分裂……所有生存的危机,就会马上睁开我们死而复生的眼睛;可说到底,我们仅仅只是不完美社会与较完美社会间的一个过渡,民不聊生、不幸福与心满意足、走下海盗船走回文明生活之间的一个争执状态。对于大多数海盗来说,自问内心,他们可能一秒钟也不会像你,从没希望过海盗这个职业——这场战争——永远存在,不论外界是荒唐是繁荣,不论他们是否已经可以被外界接纳了,永远是个海盗。你想一想看,究竟谁才是少数派,他们,还是你和我?”
      他仍然说针对、说发泄、说暴力,我觉得宽怀。可怜的矛盾,可爱的矛盾。我听着他说“同病相怜”,我觉得他是个医生,医生与新闻观众的差别之一是医生想分析病因,想询问病人;我听着他说复活,他想要一面证实时间的绝不流动之处、历史的久久不去,一面证实未来的迟不到来;听着他说外界,我觉得他在承认海盗有一个世界,或者海盗们的命运是一个世界。我们俩漫步下去,我心跳如鼓,他叹息连连,我坚持想象海盗的未来,我的未来,也是他的部分梦想的未来。
      我们俩漫步下去,我听他的幽叹,我爱听他的幽叹,通常叹气不是疲劳便是将施力,不是含恨便是含爱。我听着他超越爱的爱走过冲攀膝盖的海水,仔细想象我的恐惧与顽固,我一生的目的。
      我说:“这么悲观?我不相信有任何一天,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群体,能完全接纳我。所以我才不认为我们会消失。”
      他忧虑地紧看我,笑笑说:“酒神,你真是乐观呀。”
      我也对他微笑,对他说:“你生气没有?”时过境迁,我重视夏情,堪比重视我自己。
      他却说:“何必生气呢,我觉得不是我和你之间有矛盾,是我和你之间有第二银河系、幽灵桥星系、有我的故国、有你天涯公民的特殊意志、你的过去我的过去、你的战斗方式和我的战斗方式、甚至你朋友的性情我朋友的性情、甚至你的酒量第一次喝酒的原因我推翻酒杯的次数第一次喝酒的原因……有的是这些,夏情这个男人本身,他个人的心里,对待你是不会有半道裂痕的。”
      他朝我一再地诚恳、宽恕、逞强出轻快,我朝他一再地心痛。
      我们对视一眼,我退开一眼,我说道:“好,我和你之间,没有矛盾。”
      他拧亮一路并不拧亮的他那一支手电筒,说:“唉,走吧。”
      我说:“我这支手电筒也留给你。”
      他说:“谢了。”
      他总算有一点点懂得依赖我了。不多。首先他下意识地取了两支手电筒用。
      现在他握着我们两人全部的手电送我登上红酒号,彼此挥手告别,我一时告别夏情,一时告别颠倒梦想星,告别我生命中的一晚。升上半空可见到颠倒梦想星几座建筑的顶端,一幅幅黑旗猎猎飘扬,旗子边缘融入了黑色天空,只剩下金色沙漏脚步疯狂地贪婪地舞动;自愿穿上蓝色的男人立在黑蓝的夜海浪花边,也融入大海无踪能辨了。我眺望沙漏。
      我清楚夏情使用这一图案绘制黑旗,想象征的不是海盗传统的意义。我幻想了解一切的重量,他幻想修正错位的时间。
      沙漏下部的沙粒那么多,上部的沙粒那么少。
      我眺望沙漏。
      我眺望颠倒梦想星,陪伴着一个自称颠倒梦想的人。
      有一幅黑旗之上,刹那一只金色沙漏完整地展开,狂风飞过去了。我目睹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绝对零度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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