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青梅 ...
-
节度使府的日子如白驹过隙,张净远母子来扬州探亲,一探探了两个多月,日子转眼朝六月去,外裳厚厚的绸衣也替换成了更加凉爽通透的纱衣、葛布,隐藏在地底的蝉往上爬,爬到树上褪去坚硬的外壳,长出翅膀,开始不间断地鸣叫。
“踢给我!”张净远腿脚已然好利索了,一手撩着袍子,一手空置,朝对面拿着蹴鞠的李静训喊着,“左边,不,右边!”
李静训踩着球摇摇晃晃,眼前是高她半个脑袋的王瑾之。“哎!”一不小心,王瑾之就从她脚下把球骗走了。李静训原地踩了踩脚,发泄不满。
张净远连忙上前,他年龄大个子高,也早就开始学武。虽然王瑾之有个聪明的头脑,但也还是难挡他一力降十会,一个转身切球,便叫张净远抬脚将球抢了去。
绑着彩绳的蹴鞠在半空中你来我往,上面系的细小铜铃叮铃叮铃。
抢到球的张净远露出个爽朗的笑,在李静训紧盯着的目光中,玩了个花样,只见他将球上踢,拿肩膀去接住,又落下,一个旋转回到自己脚下,十分流畅潇洒,紧接着铃声一响,蹴鞠进了球门。
“好耶!”李静训噔噔噔地将球从远处门框里捡了回来,一溜烟跑到张净远身边,道,“你真厉害,张净远!”
一旁的王瑾之笑了笑,温和的,得体的。
张净远将球拿到手中,掂了掂朝王瑾之扔过,说:“我个子高,腿比你长,算是占你便宜。”
王瑾之说:“这本来就是你有的东西,怎么能算占我便宜,何况,你踢得确实要比我好。”
李静训左看看右看看,嚷嚷道:“还玩不玩了!”
张净远朝她看了一眼,想说什么,看向王瑾之,一对视,都笑了。王瑾之把球往李静训怀中一扔,道:“不玩了,我该练武去了。你同净远玩吧。”
李静训转头看向张净远。
张净远后退一步,挠了挠头,道:“不行,你该练字了,今日的大字你还没练呢。”
几日前,两位武将之子突然发现李静训这个小女娘竟然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顿时吃了一惊。
他二人一个十一,一个七岁,其实算起来在平常人的这个年纪也皆是不怎么识字的,但奈何张净远母亲是书香门第,早早就教他诸子百家,而王瑾之更是三岁识字,五岁能做打油诗的尘世文曲星。因此普普通通只是力气大一点的李静训顿时成了异类,张净远当即决定,教她读书识字。
书桌前,李静训有些不情不愿,她是孩童心性,爱玩,虽然知道自己该练字读书,老老实实答应了,可心里没玩尽兴,一字一画写了,半晌,没精打采的拿起一张纸来,走到桌榻前问:“是这样吗?”
正在玩连环,怎么也解不开的张净远顿时放下东西,咳了一声,平铺眉宇,看向她,拿过她写的东西,逐渐地一双眉毛又皱起来,慢慢说:“你这竖都弯成什么了,还有这提勾,这……。”
说了一通,好像没一个随他心意的字。
李静训‘哦’了一声,恹恹地拿回自己的大字,重写。
婢女们看的忍俊不禁。
院子里草长莺飞,有人掀开帘子进了屋子,见到二人怔了一下,边在婢女的伺候下把手洗了。
回身问:“净远,做什么呢?”
张净远从榻上起身叫了声娘,噤了声,拿着连环,跟着齐如萱到了小桌前,低声说:“她大字不识一个,瑾之叫我教教她练字。”
齐如萱瞥了自己儿子一眼,问:“玉郎呢?”
张净远说:“王叔要他练武。”
王瑾之是半点没办法跟王成安对抗的,尽管他十分想要学诗经歌赋、治世经文,但是王成安不叫他学,他也没办法,他除了兵书,连一其他的本书也拿不到,府门也迈不出,至今已经被困在府里月余,只能同张净远二人踢踢蹴鞠。
齐如萱拿起一张李静训临摹的字来,这字是她儿子张净远写的,她一眼认出,歪歪扭扭,好像喝了十斤黄酒。
这样的字临出来,白瞎了好纸好墨。
她提起笔来,于石砚台中点了一下,抽过一张桃花纸,一纸绢花小楷,清秀规整,人如字,字如人。
“去净手,你二人一起临摹,等会儿临摹完,把字义给她解释了。”
张净远放下连环,恭敬道:“是,娘。”
二人临摹,齐如萱就在一旁看着家书,说是家书,其实并没有她夫君寄来的,多是家中姑妹与妯娌的信件。
大嫂说汴京眼瞧着要热起来,家中春衫都略厚了,张胜去当值,竟还穿着冬季官服,被兄长张贤说了一顿。
姑妹说北方蛮夷最近蠢蠢欲动,太后与圣上正与朝堂诸位商量着重新北伐。
北伐,忠勇军于夏州驻扎,是为防辽与汉勾结,当年燕云十六州尽失,自此中原失去了北方门户,任人宰割。今次边关动乱,不知何种结局。
“娘,大伯又要领兵了吗?”张净远不知何时将字临摹完了,领着李静训到她面前,“我们写完了,之前约了这个时间,与瑾之在前院汇合。”
齐如萱摆摆手,张净远便将临摹的纸张放到了她面前。
低头看,桌上临摹的小楷有型有神,但几年前他明明连笔还都不会握。齐如萱微微怔愣了一番,抬首,恍然发觉那个不足她小腿高的孩童,如今竟如春日杨柳一样,抽条生长到了如今样子。
她下意识叫住了张净远,凉风僻静处,春草绿,话脱口而出:“净远,以后我们就住在扬州怎样?”
张净远顿住,总角孩童,亦能感知父母心情,他先是回身问:“不回汴京了吗?那父亲呢?”
见齐如萱沉默张张嘴,一副哑了声的样子。
他忽然在心里明了,随后扭过头,咬紧了牙,又松开,道:“扬州也没那么坏,至少瑾之和静训都在这里。”
李静训察觉到他的情绪,转头瞧他。
齐家的亲戚多,老太爷并不主事,兄弟姊妹个怀心眼,乱糟糟的。扬州水乡虽好,春来早,可夜里湿冷,潮气逼人,仍旧不如汴京十里红妆,繁华热闹。张净远其实并不喜欢这里,奈何,这里是他娘的故乡。
他娘自父亲纳妾后便与父亲关系变得不好起来。
他父张胜一名武将,虽家底在这里,并非大字不识,可他性情冲动、爱看美人,因此同阿娘并不投机。
张净远是喜欢练武的,并且长大后想当个万人瞩目的大将军,像他大伯,像他爹一样,统领一方军队。
可既然齐如萱问了,他便违心答了,因为不忍她伤心。
齐如萱说:“我知道了。”
她将信放下,仍难做决定。
张净远松了口气,急急迈步离开。
李静训抬脚跟上。
走出很远,垂花落下,张净远放放慢脚步,李静训习惯性的把手塞进了他的手中,软和的小手温热,他回眸看了她一眼,握紧了。
李静训问:“你是不是哭了?”
张净远回:“没有。”
“哦。”
两个孩子走后,大夫人韦玉珍来到齐如萱住处,掀开精巧门帘,望见她正出神,问:“汴京的信?”
齐如萱回首,强笑了一下,说:“你来了。”
“家中出事了?”韦玉珍漂亮的长眉轻颦。
齐如萱摇了摇头,招呼她坐下。
她们是手帕之交,一个嫁于王家大公子留在扬州,一个嫁入汴京,成了张家二公子的妻子,但从未断绝过联系。
“最近常常想起你我小时候,”齐如萱道,“那时候扬州还乱着,咱们只能待在家中,生怕哪一天就有军匪突然闯进家门把咱们掳走。后来陈唐皇帝平定了扬州,军队们走了又来,来了又走。连咱们偶尔能吃到一次蜜饯也是十分开心的……”
那段日子,坊间平民朝生暮死,世家大族们亦过得心惊胆战,而她们则随时有可能被当做筹码送出去,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
“想那些做什么。”韦玉珍沉默道。
齐如萱摇摇头,道:“只是觉得……明月奴,你不觉得咱们现在与当年,其实没什么区别吗?”她攥着手中信件,唇色发白,一字一句说:“当年我们困在家中,仰头只能看见四角落下的雨,现在看似自由,可心好像困在院堂中了。”
韦玉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手腕上佛珠一颗叠着一颗。
齐如萱低头,看到她佛珠下露出红色印记,像是这白皙的手腕被谁紧攥过一样。
韦玉珍顺着她目光看去,一顿,收回手,不自然地用袖子遮了。
“他——”齐如萱骤然回神,有些愕然和吃惊,“他还对你,放不下吗?”
节度使王成安喜欢已逝大哥的妻子,这曾是扬州城内心照不宣的隐秘。过去这么多年,他竟还无法放下。
韦玉珍感到手腕下,被佛珠压住的地方滚烫,一路蔓延至心脉。
放不下,又能如何呢。
她闭了闭眼睛,默念了一声佛号,随后睁开眼,平静道:“听闻太原处,传来了二娘家里人的消息。”
二夫人曾二娘,曾经有一位一母同胞的兄弟,至今下落不明。而如今,有消息了。
齐如萱道:“可那边……不是乱军的地方吗?”
“正是如此。”
韦玉珍心知自己这位妯娌,心肠软,重情重义,若坦言定要惹起是非,可若如王成安要求,隐瞒于她……
佛珠碰到冰冷的白瓷杯,声声脆,似乎想要响到人心里面去。
·
六月二十四,扬州城,花灯如昼。
李静训三个小人求得了外出的机会,一时间连最稳重的王瑾之都有些开心地喜形于色。
“你还未逛过西郊吧,今晚我二人带你看遍西郊繁花。”
张净远对李静训放出豪言,王瑾之的心思则在书坊中。
他很久没去书坊了,也很久没人跟他说汴京局势,他只能从父亲的调兵遣将中嗅得一些东西。
李静训确实没怎么逛过西郊,她连街都很少逛,因为她娘生了她后身子不太好,要避免浊气入体。
她看向王瑾之,王瑾之察觉到她的视线,用他那张温润如玉的、矜贵的脸笑道:“西郊的花灯确实很漂亮,你一定喜欢,等会儿如果有金鱼花灯,给你买一个。”
李静训点了点脑袋,心里有些开心,说不得到底是因为花灯还是因为王瑾之。
出了院门,夜色刚起,街上果真熙熙攘攘,这是很罕见的。
这几十年间国家动荡,各路王侯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世家尚且饥饱难控,何况民间百姓,更是挨饿受冻、易子而食,没什么过节的心思。
也就陈唐稳定了些,而扬州的官员也还算清明,因此荒唐事便少了些,人们凑活凑合也能过下去。
这一条街的花灯聚会,是由世家豪绅们举办的,来来往往的多穿绸衣与细纱,很少有穿粗布素衣的,但也并不是没有。
今次节日毕竟期待已久,扬州本地百姓也乐得出来闲逛。
更多的是从四周奔赴过来混口饭吃的人。
李静训三人跟着两个仆从看着,因为王瑾之很不喜欢奴仆随侍——他连自己的衣服也不要婢女脱、洗澡也非得自己洗,所以奴仆便在他们不近不远的地方陪着,随时待命。
走过街角,越发热闹,唱猴戏的、玩傀儡的、吞刀的、 扛鼎的、角抵的、喷火的、爬高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到这里三人皆有些走不动道,张净远凑到一个吞刀的人面前,睁大了眼睛看。
李静训紧紧牵着王瑾之的手,也往里钻。
王瑾之看了几眼,心里仍惦记着自己的书坊,更知道这些杂戏,不过是看个惊奇,无甚了不起的,他对李静训道:“我要去书坊,你同净远去不去?”
人群闹哄哄,有人往里面丢了一块一块的铜币。
李静训‘’嗯了一声,眼睛却盯着里面,一转不转,她完全被唬住了。
王瑾之拽了拽她,又要去捞张净远,然而张净远早就挤到更前方去了,他叹了口气,低了低头,凑到李静训耳朵边上,大声和缓的对她道:“我要去书坊,你和净远看完了就去书坊门口,咱们在那里汇合!”
李静训感觉耳朵痒痒的,歪着脖子笑了笑,里面又传来惊呼,她便又看过去。
王瑾之见她同意,便去掰她的手,一时掰不开,二人角力中。
李静训太忙了,一边忙着看戏,一边惦记着花灯,她感到自己的手在被掰开,转头看王瑾之,王瑾之一张精致的小脸,在灯烛下面越发温润好看,像是玉做的,她忙道:“花灯。”
“好,我记得的。”王瑾之道。
她松了手,王瑾之连忙撤了出去,不在人群里挤,等到僻静处回眸看去,李静训已朝着张净远的方向挤去,后面的仆人则紧紧盯着。
跟着王瑾之的那个仆人劝王瑾之在原地等一等,三个人一起走,王瑾之则反过来叫他在原地等着。
仆人自然是不同意,若是王瑾之出了什么意外,别说扬州,整个淮南道都不要安生了,更遑论他的脑袋,于是立刻跟上了王瑾之。
王瑾之摇摇头,由他去了。
李静训往前挤了挤,回头去寻王瑾之,却发现人不见了,一时有些茫然,她往后撤去,她人小,人群一挤,她便消失在了人腿之中,仆人一时翘起脚来寻找她。
不多时,戏渐落,里面吞刀的人出了事,闹出点血,场子砸了,众人唏嘘散去,市令问讯赶来一边骂一边责令吞刀之人离开。
吞刀之人嗓子哑了,同伴拉住市令的衣袖求情:“我们交了钱的。”
市令怒道:“那又如何,交了钱你们就能死在这里?!还不够洗地钱!不好好练练本事就来闹腾,好好的灯会叫你们给糟践了!”
同伴一边陪着笑,一边伸手往市令手里塞两个碎银子,一晚上,他们也不见得能挣出来。
“走走走!”市令道,“你死在这儿事小,扰了贵人清净事大!我可收不了!”
那吞刀的一行人是附近农户,从前跟着路过的道人学过一点皮毛,今年雨水多,虽然扬州河道没改道,但是眼见着秋粮要少,按照往年的逻辑,交的田税却恐怕还要增加。
楚州闹了灾,上头没法从那边收钱,反倒还要给那边贴钱赈灾,他们自然就得多交两个。
村子里的人一合计,凑出几名壮汉,皆等着今晚赚些钱买点麦麸和杂粮好熬过这个秋天。
吞刀的立刻跪下给市令磕了两个结结实实的响头,但并不能让拉扯他的差役有任何心软。毕竟,差役们也等着顺顺利利地过去今晚,拿着赏钱,给家里的老母孩子添顿肉腥。
眼瞧着乱了起来。
有人责怪市令不通人情,市令都懒得看众人,骂道:“你心善,你就多给他几个钱,让他回去也能看看嗓子!不给就闭上你的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血顺着吞刀人的头滴答滴答流下来,他目漏绝望,张口,干涸的上唇与下唇颤着,说不出话,先呕出一口血,引得众人向后退去,好像这里一时成了会传染的疫病。
有人嚷着:“刀客,你先去郎中那儿看看要不要紧。”
有人则道:“他们哪有钱看郎中,我看街道角上有卖土方的,谁去给他买两包!”
市令见差役们磨磨蹭蹭,要亲自上手抓人,忽然胳膊被紧紧抓住,一回头是个穿着红色薄绸衣的少年,那外层的葛衣织的精致,还串着珍珠,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子。
他怔愣住,不知他要做什么。
“你——”
后面仆人抓紧挤进来,掏出了一枚银锭子,从市令睁大的眼睛前,放到那咳血的吞刀人面前。
张净远怒道:“你既收了钱,便当负责这一行人的事情。他出了事,你难道就直接把他赶走就行了吗?何况——”张净远冷声道:“我怎么记得此次灯会上是不准收市金的!”
市令一看那银锭子就知道这是上面的人,没想到自己千防百防还是出了事。想自己也是倒霉,这么多市令,偏他这一段闹了差错,这么多商户,他都没敢多贪呐!他自己还觉得委屈呢。
“你是谁家的孩子,王家的还是赵家的,”市令道,“你回去问问你家大人不就知道了。”打杂的是他们这些底下人,吃肉喝汤的可都是世家里的人。
众人都看着这边,闹哄哄的。
仆人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张小郎君,这里人多,不如待咱们回府禀告了郎主再算账。这花灯节,你们不是盼了好久了吗?”
张净远沉着脸,只得同意。
仆人就又拿出来了一锭银子,在众人‘嚯’地一声中丢给了吞刀人。
“走吧走吧,去看看郎中。”
吞刀人们一行人千恩万谢,跑走了。
人群蠢蠢欲动。
市令打量二人一眼,暗暗冷哼一声,带着差役们离开了。心想,世家的蠢货,该让他们吃吃苦头。
张净远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跟王节度使说,虽然节度使并不直接管扬州政务,但这里离节度使府很近,刺史定不敢怠慢。
忽然原本离他还有距离的人群不知何时贴近了,他抬头望去,听得有人道:“小郎君,你可怜可怜我,我家里有个六岁的孩子,生下来就没尝过肉味。”
顿时,似有无数双手朝二人伸了过来,皆是些想要浑水摸鱼的。
“你——”张净远睁大了眼睛,他惊道,“住手!”
无人听见他的声音。
张净远空有一身武力,无处施展,仿佛被无数条巨蟒包围。
“让开!”
仆人怒喝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刀,刀光锐利,出鞘见血,顿时人潮褪去,街道上又恢复平静,朝周围看去,也辨认不出刚刚拥挤的人们究竟是谁了。
张净远喘了一口气,原地后退了两步,心有余悸。
“小郎君。”仆人上前小心叫道。
张净远回神,说:“我没事。”
街道上,花灯如昼,人来人往,密密麻麻,热热闹闹。
张净远看了看四周,皱眉问仆人:“瑾之和静训呢?”
仆人愣了下,往空荡荡的周围看了看,顿时变了面色。
李家小娘子,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