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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杀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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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云烟地界,荒郊野岭全是说书人搭的茶摊,太阳落山前骑驴赶到,把木板一搭土坑一热茶水一泡,比的就是谁嘴更碎,谁消息更灵通了。
无聊就是催得人闲不住,不少人揣着花生去听一新鲜,一群人起哄几句,大晚上就过了。
山月庄的听垂柳居是最热闹的,说书人穿得文绉绉,破烂小摊的名字也取得文雅至极,但耐不住他长得丑嘴巴碎,天上地下的他都要掰扯掰扯,捞铜钱的手比眼珠子转的还快。
他没把铜钱翻出花来,藏进袖子里顺带把热茶浇了一地,嚷嚷:“今儿要讲的人可谓恶臭至极,都禁不住咱咽下一口茶!”
坐在地上的人群纷纷接话,说着还男男女女地嬉笑。
“难不成是咱隔壁烟雨庄那个抢钱的盐老爷?那两个蜘蛛丝蒙着的眼珠子啊,哎,我瞧了都要吐。”
“诶!说到恶臭,不就是他那个挥金如土又三月不洗脚的小公子?”
“确实恶臭确实恶臭,上次远远瞧见,那马车的马都被熏得站不住脚了!”
庄子里的人笑闹一团,却被说书的中年瘦猴打断。
只见他咳咳两声,黄皮骷髅手往天上一指,嘴巴喷唾沫:“谁又比得上那白脸黑心的魔界尊主?腌臜至极!”
众人纷纷抬头,花生被抛进嘴里。
夜空中只有白色的灵蝶,他们却好似脏完了眼睛。
有人开始听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的臭名声不早就立住了,冷心冷情脏心脏肺,岂是我们这些人能到的‘境界’?”
瘦猴啧啧摇头,叩着羊圈里扒下来的板子说:“今儿说的可不是她的恶,而是她因爱生恨,逼着兰月自废修为惨死南山的脏事!”
“这其中,可大有细说……”
他说的来劲,句句激动,像真的深恶痛绝一般,眼珠子都瞪大了,在众人唏嘘的表情里接着掰扯:“那魔障害得绪安仙君仅剩了半口气,还以魔界浮生丹威逼兰月,叫她自断经脉爆金丹,方可保绪安仙君神魂不灭。”
“为情痴缠,种下杀孽。”
说书人说完,他面前骂声一片。
“都说绪安和兰月情投意合,她真真要不得脸!”
“无耻至极,生下来就光学那些烂事了!”
众人谩骂间,举止都粗俗起来,更甚者已经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呸呸呸地喷口水。
山野昏黑,观了许久热闹的秋弥丢掉了从路边随意摘取的草叶,瓷白的脸上露出乏意,起身把白袍上的尘灰拍掉,准备离开。
她身板清瘦,所以显得衣袍分外松垮,夜风一吹,衣摆和发丝都飘摇起来,隐隐显出她纤盈的腰身,可能是夜风猛了些、衣袍大了些,她的步子有些不稳。
行走之间,像朵沁在清酒里的荼蘼。
“这些人可真有意思,”秋弥裹紧白袍,笑着朝身后老树的隐秘处说道,“泙砂,该回了。”
话落,秋弥抬手朝前。
被指向的硕大梧桐叶片下发出了细碎的声响,随后冒出了一点在浓重夜色里醒目的赤色。
一只小雀染风而下,落在秋弥掌心。
小雀毛顺,蹭着秋弥的指腹,但爪子却在不停划着她的掌纹,好似卯足了力气。
秋弥想,这家伙是在替自己出气呢。
她摸了摸泙砂的头,把它揣进袖袍里,语调云淡风轻:“就是一些趣闻,添个乐子而已,别气、别恼啊。”
随便他们说道了。
泙砂仍旧不听话地在秋弥袖袍中上下窜动。
“下次你再听见,就替我去教训他们,挨个儿啄碎他们的脸,行吗?”秋弥觉得这小雀再闹腾下去,它翅膀的伤又得加重了,“就是别被人一手掳走,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此话说完,泙砂果然安静下去,在秋弥袖袍的兜里窝着、不再动弹了。
这法子还是有点用处。
秋弥心念道,正抬脚走上一处石桥,可蓦然,一道汹涌灵力就在她识海化刃而出,生生劈开了残存的灵息。
瞬间扩散开的痛意让秋弥乱了步子,只能在踉跄中扶着石桥墩子稳住身形。
她唇中溢出了血,额间陡然生出冷汗。
“啾……啾……”
泙砂许是感受到了秋弥的不对劲,从袍子里钻出来。
这只小雀看见溅落在地的污血,扇着翅膀朝秋弥肩膀飞去,头顶蹭着秋弥的耳廓,艳红的羽毛和秋弥耳窍中流出的猩红混在一起、从秋弥耳后衣料处染开。
“无妨,”秋弥缓了片刻,抬手覆住泙砂,像是在平息这小雀的躁动,“小伤而已。”
她摸着心口,称得上是枯瘦的指节用力掐着衣料,就此歇了许久。
约莫过了一炷香,秋弥惨白的脸虽然仍无血色,但勉强恢复了神智,站定后又是一阵闷咳,把滞在喉间的血吐了个干净,血味弥漫中,她似在自言自语:“那些话我听厌了,你的这些手段我也习惯了。”
“伤不了我。”
话说完,她闭眼忍过了眩晕,擦去唇边血,往灵河天而去。
灵河天在山海云烟城以东,水源被无淮仙山的灵力滋养,养灵净神,秋弥总是灵脉受损,往往一待就是数月。
她神识和半条命都被封压在绪安仙君的锁灵阵里,叫她半生如傀儡,如游魂,用绪安仙君的话来说,就是叫她生生世世被束缚、被折磨,无法解脱。
算是赎罪了。
想到这里,秋弥轻笑出声,笑意未达眼底。
她在一处灵泉泡得发晕,手中的小雀也被灵气充盈的泉水弄得湿漉漉地昏睡过去,便再次探进识海,对万里之外的人说:“盈抚,你大可设下杀阵,不必这么多年耗神费力地折磨我。”
她终有一日会死,只想不要死得这么难看。
识海内是一个灵雾化作的女人,眸间似雪,举止之间皆是宛如皓月的澄澈空明。
可她话语字字诛心:“锁灵就是杀阵。”
让一身傲骨的上界魔尊,变成一个毫无残力的废物,这世上,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杀死她,不需自己亲自动手。
秋弥听后笑笑,她回了句自然,又吐出一口血,再接着是眼睛、右耳出了大股暗红污血,最后皮肤被内力刮出一道道细小血口,皆在水中扩成一朵可怖的莲。
她乏了,心口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痛意,耗尽力气妄图自伤了断,于是她收了支撑的力气、身体没入灵泉,意识逐渐昏沉。
后来,秋弥像是进了一座空城,她独身一人静坐其中,忆着前尘旧事,忆着故人。
红羽小雀总是粘她,春风阁主曾在阁内为她设了座林中仙殿,鲤鱼精总让她带话给云溪的冷脸剑仙。
还有她曾日日夜夜思极念极的阿枝,为哄自己开心,她还去无羌海寻了大片灵蝶,布满了整座山海云烟。
秋弥开始发起冷来,锁灵阵的威压让她五脏六腑刺骨的寒,身之将死,油尽灯枯,最后终于撑不住,彻底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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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皆为梦中虚妄。
那年尘世大雪,山海云烟也清冷了几分。
月亮高悬。
刺眼的白色光芒破开夜空,乍现在天际,不过一盏茶,便埋进了浓浓云雾中。
碧蓝荧光的结界突然泛起凌波,恍若水中涟漪。
风好似迅疾了些,夹着大片恍若羽毛的灵物尽数涌进灯火通明的空中之城。
“阿娘!阿娘!”独坐石阶前卖花灯的妙龄女子匆匆跨进了里屋,拖着正绣着娟帕的娘亲出来,往天上指。
只见山海云烟城上空,数万灵蝶盘旋翻飞,让夜晚的古城亮如白昼。
此景一现,街头巷尾的人又多了好些,个个惊叹着这奇异绚烂的场面。
“这蝶生得好些稀奇,像风信子!”
“不知道这些仙家人又搞了何名堂。倒生了我们这些凡人的热闹。”
似耳语,似惊叫,无一不讨论着这其中惊奇。
忽然之间,大片扑闪的灵蝶都聚紧至一处,往无淮山的方向飞去。
“唔!快看那座琉璃塔顶!”
又是一阵惊呼。
只见城中最为繁复、溢彩的琉璃塔顶,站着两个白衣飘飘的仙君。那些灵蝶至无淮山绕了个大弧,终回到她们头顶,幻作无数恍似星斗的白点,纷纷洒下。
绚烂至极,真如天上仙境。
“我去离羌海寻了好久的灵蝶,尊上可喜欢?”
林惊枝隔着夜风轻问,眸中渐有白色光芒,细碎却绵长的印进秋弥的柔软深处。
“你的要事,便是如此?”秋弥眸中泛光,带着打趣,“但与我而言已不是新鲜事儿了。”
她生于三界幻境流光崖,莫说灵蝶,就是九天最为尊贵稀奇的灵蛟龙都看厌了心。
林惊枝此番被浇了冷水,却失声而笑,看着秋弥净白的面浮起一层薄粉,眼睫轻颤。
她手上缠着金丝蓝纹缎带,布料混着暗红的血晕,指尖探入秋弥发间时,激得对方耳廓有些发烫。
“这是我许你的灵蝶海。”
纵是万般平凡无光,却最是特别。
不管身前人泛着热气的脸,林惊枝一句接着一句,不紧不慢地问。
“你不回,那便是喜欢。”
“尊上,我也喜欢你。”
“你早知我心意,是不是?”
她在凉风中搂紧了秋弥的腰,飞身下了琉璃塔,掠过喧嚣街市、云海密林,到了山海云烟城以外。
方才星星点点的白光又重新凝作梦幻的蝶,自林惊枝和秋弥而去。
她们落入大片秋英花海,其间还有一木质小楼。
虽是深冬,花却开的极为招摇,粉白烈色,像极了秋弥现下的心境。
秋弥语无伦次:“你不过来了人间百年,何知相守之情?”
她把手搭在林惊枝覆在自己腰处的指背,两人的指尖开始摩挲、纠缠,最后生了温、贴合在一起。
林惊枝听后,紧箍住秋弥的手不让她放开,讷讷地问:“尊上可清楚?”
相守欢喜,秋弥万年来都不曾去沾去思,现如今,倒是觉得这山野之花,不算白种了。
“自然清楚。”
林惊枝在她耳边厮磨,“那便无所顾忌了。”
清冽到仿佛残存着几缕幽香的声音,浸入了秋弥耳廓。
而后,林惊枝的唇擦过了她的耳垂,热意渐生,酥麻蔓延至鬓边、唇角,前者落下了比这声音更为柔和、绵长的吻。
秋弥被这突然而来的侵袭弄得无措,她松了林惊枝的手,继而搂抱着她的腰,如往生林里肆意而生的野藤,攀附住她的肩。
喘息之间,听得身前人婉转的音调:“出来几日了?”
她把秋弥搂得更紧,下巴拂入对方柔软的发丝。
秋弥在春风阁待了许久,又被林惊枝拉来山海云烟,距离开流光崖已快半月。
“我得回去了。”
秋弥拽了拽林惊枝腰后的衣料,松手时离她远了一步之距,不敢抬眸看她,只把视线落入她的手心。
被她搂着的酥麻感,仍是清晰。
林惊枝生的极好看,肤白胜雪,眉眼很柔又带着清朗,秋弥最是喜欢她的鼻尖,侧身看去,月光映了她满面,恍惚间又忍不住向她靠近。
看着秋弥的举动,林惊枝唇角轻扬。
这一笑,冷色弱了半分,余下只剩温柔。
秋弥再次牵过林惊枝的手,小心翼翼,力道却不容对方放开。
“阿枝……”
冷意透入骨髓,让人分不清什么是幻,什么是真,秋弥只记得自己的手从未放开,但再一睁眼,自己全身衣衫寸寸湿润,面前之人,褐瞳墨发,耳廓至眉梢处有一道暗绿妖冶的印记。
秋弥擦去眼角的血,把紧攥着盈抚衣襟的手松开,本想避之离去,却不曾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仅能侧开身,倚靠着山石。
她闭眼忍过了一阵闷疼,对身后的人道:“你何必如此。”
困她,又救她。
谁也不曾想,不过片刻,盈抚便把秋弥拽入臂间,衣袍罩住她整个上身,莽撞不可遏制地落下一吻。
狠厉至极,磨破了唇角。
秋弥始终睁着眼瞧她,从额前到眼尾,她深知对方已不再是那个爱穿鹅黄衣裙跟在自己身后叫嚷的小师妹,现如今只要对方愿意,自己绝无还手的可能。
哀莫大于心死,她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像具空壳,心脏寸寸剧痛。
秋弥回抱着盈抚,灵力从掌心至心口,层层剥离自己的残魂,血从湿润的衣衫晕开,弄脏了盈抚的衣袍。
不同于自伤灵根的痛楚,绞灭魂魄让她连吐血的力气都没了,面色开始迅速灰败下去。
她痛得恍惚,好像看见了盈抚慌乱的神色,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直至那残魂被炼成一把短剑,穿透盈抚的胸口,两人血色混在一团,再分不清源自谁后,秋弥推开了她,倒地后掌心带着粘腻。
盈抚知道秋弥的疯法,但从未真的信她不想活。
苟延残喘至今也要用尽方法伤人。
“你当真忘不了她!”
盈抚深知这把短剑取不了自己性命,生生拔出,溅起了大片鲜血。
她看见跌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的人,长发垂地衣衫不整,只用一双泣血的黑眸子紧盯着自己,怒火便无端生了起来,叫她步步紧逼,紧掐住面前人的脖子。
她再次出口:“别再让我听见她的名字。”
阿枝……盈抚收着手中力道,听见秋弥剧烈地呛咳,许是下不了杀心,最后忍让般松手,引入掌心的灵力冲击进身旁的山石,爆破开满地的尘灰。
她不想再逼问秋弥,那个叫阿枝的人到底是谁。
盈抚摸着自己的唇,刚才贴近秋弥而摩擦出的热意还未退去,她指尖感受着余温,阴郁的面皮下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最后,她搂紧了秋弥,掌心贴在她的肩,唇角抵着她的耳朵,威胁般开口:“你永远走不出这个锁灵阵。”
永远是我的玩物。
也只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