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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将如闪电般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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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6年11月6日,圣彼得堡这座此时整个欧洲最显赫的都城,从数日之前便开始下起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遮蔽了天日,也将室外染作了白茫茫的一片。
这座城市用黄金和大炮说话,比凡尔赛更傲慢,比白金汉更警觉。
而这座城市,这个帝国的主人,北方的塞米勒米斯——叶卡捷琳娜大帝。
人们都说,当你与她对话时,你会忘记她是女人。而她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她的强大与权势,会让你忘了她的性别。
但,那是曾经。
这个曾经令欧洲诸国的统治者们闻之色变的危险女皇,此时正躺在她那柔软的,锦绣堆砌的床榻上,看起来即苍老,又虚弱。
寝宫的壁炉之中,熊熊的炉火正不断地散发出热气,令此时陪伴在她身侧的侍从们,都感到一阵冬季里难得的燥热。
可只有她,我们伟大的,强势的女王,她的身体依旧冰凉,似乎这些人间的温度,已经无法再温暖她了。
“陛下……”宫廷医生罗杰逊小心翼翼地低声呼唤,仿佛是在试探着什么。
而她仿若未闻,她的目光仍死死地盯着床榻边悬挂的挂毯上,欧洲地图的一角——那是她还来不及完全征服的地方。
她的意识已经涣散,可她的野心仍在燃烧。
*
叶卡捷琳娜知道,她的时间就到了,她即将死去了,去往天堂。
人生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会忍不住地开始回忆起往事。周围人的呼唤,她听在耳中,却懒得去回应,她不想有人在此时打扰自己。
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涣散,思绪也渐渐飞远,她这波澜壮阔的一生,仿佛一场引人入胜的戏剧,忽然在她的眼前飞速闪过。
有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个名字——索菲亚·奥古斯特,来自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公国的公主。
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往事似乎也并不美好。
与俄国广袤的疆土相比,父亲的那一点采邑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想起那个为了偷看卢梭的著作而躲在阁楼里,因此冻僵了手指的自己,她还是忍不住会心一笑。
那也许是她此时能够回忆起来的,仅存的一点少女时期的顽皮,和无伤大雅的倔强。
那时候的她,想要的其实并不多,一个温暖的家,恩爱父母,适当的自由,仅此而已。
然而少女的妄想,因为一封来自北方的信件而被碾得粉碎。
在余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脑海中都依旧回荡着一个严厉的声音:“小母狼,想活命就学会用俄语做梦。”
她甚至还能记起,伊丽莎白女皇对初来乍到的自己说出这句话时,那支被她用来挑起自己下巴的权杖上镶嵌的那枚祖母绿宝石的耀人光泽。
也正是在那一刻,叶克捷琳娜对权势第一次有了更为具象的想象和向往。
一整剧烈的咳嗽响起,震得叶卡捷琳娜的胸腔发疼。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的目光仍旧死死地盯着挂毯,她忽然挣扎着伸出了手,抓向了床幔,仿佛是要抓住博斯普鲁斯海峡那虚无缥缈的晨雾一般。
“君士坦丁堡……”她的声音沙哑,似从牙缝中挤出了那个令自己心心念念的名字。
带着不甘与遗憾,她那建立第三罗马的宏伟蓝图,终究该是缺了这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拼图。
侍从与医生们因为她的动作,慌忙间围拢了上来,方才还寂静得仿若无人的房间里再次热闹起来。
这略显慌乱的热闹,在门外一阵鞋跟的撞击声中再次平息了下来。
叶卡捷琳娜知道,是保罗来了。那个她从未爱过的儿子,也是她政治生涯中,最大的败笔。
很快,她听到大门被人打开的动静,青年面色冷漠地站在她的窗前,第一次胆敢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自己的母亲。
他的眼中没有温度,也没有不舍,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仇怨。
“母亲,我的父亲……是否真的死于一杯毒酒?死于您亲手下令灌下的毒酒?”这是他压抑了近三十年的诘问,直到母亲临终之前,才终于有了勇气,将它问出了口。
真是个懦夫,和他父亲一样的懦夫。
叶卡捷琳娜想要冷笑,彼得三世的死从来也不是秘密,只是在她的强权之下而成了一个无人敢提的禁忌。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她用仇恨喂养大的儿子,无论是性格还是能力,他都像极了他那可怜又可悲的父亲。
“你终于问出口了……”叶卡捷琳娜嘲弄般地朝保罗一笑:“这三十年来,你恐惧着根本不敢触碰的真相。”
“你父亲死于他与生俱来的病症,软弱。而我,只是为他开了一剂必要的药方罢了。”
说罢,她似乎不愿再看到他,静静地转过头。
耳畔传来保罗暴怒的诅咒,可她充耳不闻,只是任由他被忠心的卫兵们架出了屋子。
可即便如此,她的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了彼得三世那张愚蠢又懦弱的脸。那个崇拜她的敌人,几乎要将俄国的利益拱手相让的蠢货。
对于他,她连恨都谈不上,唯有厌恶和不屑。
他的死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清理掉了一块阻挡自己前进道路的碍眼绊脚石。
“他只配得到一杯毒酒,而保罗,只配活在我的阴影里,觊觎我所拥有的一切。”她在心中对自己说。
平心而论,她或许是一个优秀卓越的君主,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可那有怎样呢?她从不认为女人天生就该成为一位优秀的妻子和母亲。
她缔造了一个伟大的帝国,而他们——她的丈夫和儿子,只会在她的身后,像鬣狗一样啃噬她的功业。
她死死地拽着那一角床幔不愿撒手,就像攥着手中的权力一样。
*
凌晨四点,叶卡捷琳娜的呼吸渐渐微弱,直至彻底停止。
可她的眼睛仍盯着天花板上的巨大的双头鹰徽记,那象征着她用铁与血铸就的帝国,却也禁锢了她三十四年的灵魂。
宫廷医生合上她眼皮的瞬间,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新雪覆盖了圣彼得堡的街道,也掩埋了帝国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页。
“如果……”她最后的思绪飘向伏尔泰,那位曾称她为“北方的塞米勒米斯”的哲学家。
“如果我真的那么伟大……为何此刻,我仍觉得孤独?”
窗外,报丧的钟声响彻了圣彼得堡。而欧洲的君主们,已经拿起了新的棋子。
*
一阵令人着恼的嘈杂声在叶卡捷琳娜的耳畔想起,将她的意识从一种昏昏沉沉的混沌中再次拉回了现实。
我……没死?这是她下意识的第一个念头,旋即便是一种恼怒。
她的仆人们究竟何时变成了这副聒噪的模样,难道她们忘记了自己的主人最厌恶这样毫无意义的嘈杂吗?
不,这些人说的是……希腊语!不,这与她所熟识的希腊语仍有着一些微妙的差距。
但是,她依然能够从这些人的话语里,听见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信息。
“愿上帝保佑阿莱克修斯,愿他在前线一切安好。若他知道你为他诞下了一位公主,也会感到高兴的。”
随着一个威严的女声响起,说着恭喜的话,语气里却连半点喜悦之情都难以察觉。
叶卡捷琳娜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抱了起来,离开了柔软的床榻。
她已经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为何自己身边的人都说起了希腊语,而是自己的意识。
它似乎挣脱了自那具老朽而冰冷的躯壳中挣脱,却又被困入了一个更加荒谬的牢笼——
一具柔软的,无力的,不受控制的婴儿躯体。
这真是太荒谬了!可是,活力仿佛一瞬间涌入了她的身体里,这种感觉她已经有许多年未曾体验过了。
狂喜很快就取代了震惊,而这些年来盘桓于权利的巅峰所习得的本能,也让她开始认真的考量自己所身处的环境。
忽然,她感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怀中,一道亮光也随即晃入了她的眼中。
这束光并不如那些悬挂于冬宫的水晶吊灯那般璀璨刺目,而是一种更加柔和,仿佛带着某种古老质感的朦胧光辉。
她模糊的视线努力地聚焦,试图穿透那层新生儿特有的视觉屏障,去看向抱起自己的人。
她的眼睛向上移去,由是对上了一双也正在端详着她的眼睛。
这是一位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人,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纹路,却并未带走她的风骨。
她的面容瘦削,颧骨微高,下颚的线条绷得有些紧,那是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坚毅。
这样的神情,叶卡捷琳娜无比的熟悉。在刚刚登基时,她常常为了保持威严而在无人时对着镜子偷偷练习。
直至后来,这个表情几乎就如同嵌在了自己的脸上一般,浑然天成。
叶卡捷琳娜感觉她并不是在欣赏一名出生的婴儿,而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入库的,关乎家族命运的重要资产。
这样的目光让叶卡捷琳娜本能的感到不喜,但仅仅只是因为,自她登基以来,已经有很久很久,没人胆敢用这样的目光来打量她了。
她早已习惯了那些恭敬的,谦卑的,仰慕的,甚至是戒备,警惕的目光。唯有这种属于上位者的目光,让她感到了冒犯。
可几乎就在下一秒,一种荒谬的寒意顺着她依旧稚嫩的脊梁窜入了她的脑中,让她警醒了过来。
她终于想了起来,她已不再是那个只用一个眼神便能让整个欧洲大陆颤抖的女皇了。
此刻,在这威严而老练的目光之下,她只是一个婴儿,一个附属品,或许……还是一个刚刚评估完价值的公主。
一个公主……她太了解权力运作的规则了,虽然还不知自己纠结诞生在了哪个家族里,但不论是在哪儿,一个公主的价值,往往只在于联姻。
就像她年轻时一样,从德意志的小公主变成俄国的大公夫人,成为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前世,她从一个异国公主一步一步爬上沙皇的宝座,将整个俄国踩在脚下。
今生,难道要重走老路,将自己前半生的命运再次交到别人手中?
不!绝不可能!
即便此刻她的身躯稚嫩,可她的灵魂却如前世般老辣,擅长玩弄人心与权术。
这一世,从现在开始,她就要一点一点,主宰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