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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鹰旗照耀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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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离君士坦丁堡的弗里吉亚地区,战火的硝烟尚未散尽。而在刚刚的大战中,阿莱克修斯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可不知为何,当他的目光投向叛军负隅顽抗的最后堡垒时,脸上却不见喜悦,唯有哀伤。
“陛下,请您下令,我将为您冲锋陷阵,我将为您亲手奉上逆贼尼基弗鲁斯的人头,这是他在背叛您之前就应该知晓的代价。”
在他的身后,他忠诚的将领乔治·帕列奥列格大声疾呼道。
可阿莱克修斯却挥手制止了他,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说道:“不,乔治,我要去见他。”
围绕在身后的士兵们,看着才刚刚结束了奋战,戎装上血迹未干的皇帝,都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陛下!请您三思!方才传令兵才刚刚自君士坦丁堡送来了急报。十五日前,皇后陛下才为您诞下了一位公主。您怎能在这样的时刻身涉险地呢!”
初为人父的喜悦如暖流才划过阿莱克修斯的心头,他便又不得已的陷入了另一种无奈的焦虑中。
他明白手下的顾虑所在,若伊琳妮诞下的是一位皇子,或许,他们都不会这样坚定的反对他。
可于紫室诞下的,却是一位公主。
若是此事他在前线出了意外,他几乎可以十分轻易地想象到,才刚刚恢复秩序的君士坦丁堡,又将陷入怎样的动荡。
可是……他的目光再次落向了梅利塞诺斯藏身的堡垒。
这是他登基以后经历的第一场叛乱,他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场。在国境之内,还有数不胜数的野心家正在蠢蠢欲动地观望,等待着梅利塞诺斯的结局。
然而,此时的罗马帝国百废待兴,他的手下,堪用的人才还远远不够。这些人富有野心的同时,也富有手腕。
而这次叛乱的结局,将是他为那些正举棋不定的旧贵族们做出的表态,划出的未来。
究竟是与科穆宁共治这片古老的土地,只是死在阿莱克修斯的铁蹄之下,成为滋养它的骨血。
想到这,阿莱克修斯才刚刚因为听闻女儿诞生而动摇的决心,又再次坚定了下来。
“无妨,若我死于此处,那便是上帝的旨意,伊沙克会继承我的事业。但若我能赢得梅利塞诺斯的忠诚,帝国便将多一根擎天之柱。这笔赌注,值得。”
*
是夜,一队快马手持着科穆宁家族的旗帜,身着着使节的衣裳,驰入了梅利塞诺斯最后盘踞的堡垒。
“你的主人要你们前来是为了何事?难道是为了来到我这个失败者面前耀武扬威地大肆嘲笑吗?我的姓氏古老而尊贵,可不是科穆宁这样的新贵所能够折辱的!”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了空旷的大殿,堡垒之中留下的士兵并没有太多。梅利塞诺斯的追随者,此时要么已经死在了战场上,要么早已在大军溃退时便已逃之夭夭。
梅利塞诺斯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了。
“梅利塞诺斯,梅利塞诺斯,你究竟因何陷入了如今的境地,又因何步入了不祥的歧途,你本该是我得力的助手,与我共享伟大帝国的荣光。
可你却背叛了我,背叛了你高贵的血统,也背叛了我们深以为傲的帝国,我真替你感到难过,也发自内心地为你的所作所为而失望。”
这时候,站在梅利塞诺斯面前的男子摘下了兜帽,露出了自己的面庞——正是本该在紫色的王帐中享受胜利喜悦的皇帝阿莱克修斯。
“你!阿莱克修斯,你果然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虽然我的堡垒中,忠于我的战士已经所剩寥寥,但是我一样可以取下你的首级,然后取而代之!”
男人愤怒地瞪视着阿莱克修斯,恶狠狠地说道。
大厅中火光在风中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将梅利塞诺斯愤怒的脸映照得格外狰狞,犹如一只凶狠的野兽,正筹谋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青年,仍是那样一脸平静地望着他。阿莱克修斯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也没有应属于胜利者的倨傲。
他只是解下了沾满征尘的斗篷,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侍从,动作从容得就像是在自己的宫殿里。
然后,阿莱克修斯目光平静地迎向了梅利塞诺斯那双正燃烧着怒火与屈辱的双眼。
“我知道你有这样的能力,梅利塞诺斯。”他语气温和地说:“可你是否相信?若是我今夜死在你的手上,当这个消息传回君士坦丁,下一秒,我的母亲,达拉西妮就会将奥古斯都的冠冕戴在我兄长的头顶上。
而你,是否有信心在一个月之后迎接科穆宁家族的疯狂报复?”
阿莱克修斯说罢,意有所指的环顾四周,大厅的周围,那些仍紧握武器紧张戒备的士兵们,他们的脸上早已写满了疲倦和恐惧。
“哼,可此时于我而言已是死局,杀了你,即便无法加冕为帝,至少……有你在地狱与我作伴,也不孤单!”穷途末路的男人兀自放着狠话,可脸上的神色却已松动。
“不,这并不是死局。”忽然青年温润的声音再次在大厅中响起,阿莱克修斯说着话,又上前了几步,此时的他距离梅利塞诺斯仅剩下一步之遥。
若他真的想杀了他,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可是梅利塞诺斯并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来到这里,不是以胜利者的身份来羞辱一位手下败将。而是以罗马皇帝的身份,来面对一位迷失了方向的罗马贵族,来拯救一份本应用于守护帝国,而非撕裂帝国的力量。”
看着面前陷入沉思的青年,阿莱克修斯不敢懈怠,继续说道:“你说你的姓氏古老而尊贵,要远胜于科穆宁。是的,我承认。
梅利塞诺斯家族的血脉与杜卡斯王朝紧密相连,你的尊荣源自紫室,是帝国正统的一部分。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你的背叛才更令我心痛!
你可知道,当今日打扫战场时,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罗马人的脸庞时,我有多痛苦?这些英勇的战士,他们或许命中注定要英年早逝,但绝不是死在这里,死在同胞的手中。
他们本该死在收复故土的战场上,成为被帝国所铭记的功臣,而不是一个卑劣的叛徒。你的野心,让他们的牺牲变得一文不值,也玷污了你引以为傲的祖先荣光。”
“铛”的一声,梅利塞诺斯手中紧握的长剑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请求您赐我死罪,那是我应得的下场。”
在阿莱克修斯面前,梅利塞诺斯终于低下了他那颗高贵的头颅,引颈待死。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未降临,他被一双温暖的手自地上扶了起来。
“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冒险来此,并不是为了杀死你的,我是来寻求你的帮助的,尼基弗鲁斯。
你看看我们的周围,帝国之外,诺曼人贪婪的目光从未曾离开过我们在亚得里亚海的领土,佩切涅格人的铁蹄在多瑙河畔蠢蠢欲动,东方的罗姆苏丹国正日益崛起,蚕食着我们祖先的土地!
而帝国的内部,有多少双眼睛此时正盯着我们,盯着我和你,盯着科穆宁和梅利塞诺斯的结局!
他们可不在乎最后是谁坐稳了皇位,他们在乎的是,这个帝国是否还有力量凝聚人心,是否还有胸襟容纳强者。”
梅利塞诺斯已经忘记了言语,只是兀自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神色,愣怔地注视着他的陛下。而青年脸上神色温和依旧,丝毫也未见那感到自己被冒犯后而露出的气恼。
毕竟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这样的直视,着实显得有些僭越了。
阿莱克修斯只是平静的握住了男人的手,无比郑重地向他作出了自己的承诺:
“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我,阿莱克修斯·科穆宁,罗马人的皇帝,在此向你承诺:只要你放下武器,走出这座城堡,向我宣誓效忠。
你,以及你的家族,将获得完全的赦免。你所有的荣誉,头衔,领地,都将悉数归还。你不仅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更将在我重建帝国的伟业中,占据一个无人可以替代的位置。
你的才能,不应在这穷途末路中渐渐腐朽,而应在更宽广的战场上,为罗马赢得荣耀!”
大厅之中,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梅利塞诺斯怔怔地看着阿莱克修斯,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毫无作伪的真诚。
他从这张脸上,仿佛看见了帝国复兴的希望。
他想起了开战前,自己对科穆宁“新贵”的鄙夷,想起了自己勾结突厥人时的不安,更想起了帝国如今风雨飘摇的处境。
在曼滋克特战役后,帝国早已不复瓦西里二世统治时的雄风。
良久,梅利塞诺斯喉头滚动,他脸上的暴戾与不甘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羞愧,心悦诚服,与最终释然的神情。
再一次,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后退了一步,单膝跪地,深深底下了头颅。
“陛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而坚定:“是我被野心和傲慢蒙蔽了双眼,辜负了您的信任,也辜负了帝国对我的期望。
你的宽宏如深海,您的智慧照亮了我的愚昧。我,尼基弗鲁斯·梅利塞诺斯,以及我的剑,我的家族,从此刻起,将效忠于您,阿莱克修斯·科穆宁陛下。
我将追随您的脚步,直至生命的终结。您的敌人,即为我的死敌;您的意志,即为我的方向。”
梅利塞诺斯说完了话,忽然觉得心中一轻,就仿佛已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不是屈辱的投降,而是心悦诚服的归顺。
阿莱克修斯俯身,亲手将他扶起,紧紧握住他的手臂:“起来吧,尼基弗鲁斯。让过去的纷争随弗里吉亚的风散去。从今往后,你我同为罗马的守护者。”
说罢,阿莱克修斯望向东方即将破晓的天空,却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他刚刚诞生,尚未谋面的女儿。
不知道伊琳妮会为她起一个怎样可爱的名字,她长得像谁?若是像自己想必会讨母亲的喜欢,若是像伊琳妮……那一定会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天使。
想起妻女,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心下归心似箭。
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但今夜,他为自己,为也她们赢得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盟友,与一个更加稳固的帝国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