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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朝余孽 ...

  •   景和十年冬,天生异象,突降雪灾,自淮河两岸,到北境琼州,百姓为其所累,数月之内,民不聊生。

      浑仪监观星宿不利,七杀贪狼光芒大盛,实乃杀孽反噬的征兆。

      流言蜚语喧嚣尘上,人人都说是太上皇登基后行事暴虐残酷不仁,才招致如此大祸。

      于是群臣上奏,请太上皇下罪己诏,以平天怒。以左都御史为首的一干人等,于金銮殿上撞柱死谏,请太上皇禅位于少帝。

      太上皇称病推诿,迟迟不肯下诏罪己,又将少帝幽禁宣庆殿,非旨不得出。

      随后一纸诏书,抄家落狱流放,御史台十不存一。

      一时间朝野惶惶,暗潮涌动。

      *

      琼州,大雪封山,官道上冰层十里绵延不绝。

      一片苍茫的白色中,穹顶鎏金的马车停在荒山脚下,止步不前。

      风声呼啸,卷起阵阵雪雾直往人脸上扑。

      驾车的人抬眼看看前方茫茫山路,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赶车的马鞭,转身向车内跪拜,“陛下,大雪封山,怕是没法再往前了。”

      特地挑高音量的话语艰难地传进马车内,一只冷白的手掀开锦缎狐裘制成的帘子,车内的人并未多言,动作略显沉重,另一只手中拿着明黄色的卷轴,欲要走出。

      驾车的福海立刻手脚并用地滚下去,正习惯性地准备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给贵人垫脚,就听对方冷斥一声,“让开。”

      福海一手已经探进雪地,冻了个透心凉,却还能条件反射地从前头捞了个轿凳来替自己。

      身形颀长的男人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锦袍,长发松散束着,在风中凌乱飘飞,本是温润如玉的长相,却面无表情,几分戾气萦绕在眉宇间。

      男人踩着轿凳下了马车,几步的路,刺骨的冷意已经瞬间侵袭而上,俊美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他一双凤眸向前方的琼山望,连绵不绝的山脉此刻已被雪色连成一线,看不见尽头在哪。

      琼山山脉乃是琼州府的一道天险,琼州府便在最南端。

      若无大雪,今日就能赶到琼州府。

      然而大梁疆域之内,琼州灾情最重,这条通往州府的官道起码要三五月才能修整完毕。

      罢了。就在这里吧。

      他将手里的明黄卷轴扔向福海,刚刚写成,字迹潦草随意,动作像是随手丢弃废纸。

      福海手忙脚乱地接住那诏书,入手顿觉重若千钧,语无伦次:“陛下,再往前走山路难行,山野之中地势复杂,护卫恐怕不能及时跟上,身后还有追兵,陛下何必独自……”

      穿着锦袍的男人蹙眉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嫌弃他聒噪。

      福海声音减弱,神色犹带不解。

      如今朝中局势混乱,某些少帝的党羽早已耐不住性子,銮驾刚出王都,便有死士跟了上来。

      可陛下却一直不曾下令将身后的尾巴清缴干净……

      思及此,福海心中一股荒谬的恐惧从心底蔓延上来。

      “传孤口谕,全体羽林卫,务必将诏书护送回宣庆殿。”男人掩唇轻咳几声,他侧了侧头,视线并无落点,手向前伸,精准握住缰绳,解开活结,翻身上马。

      福海骇然色变,却根本不敢阻拦,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已然明白了什么,深深俯首拜别。

      数月以来,朝堂上争议不断,山雨欲来风满楼,似乎昭示着太上皇的帝王宝座已然岌岌可危。

      但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本该在宣庆殿处理政事的太上皇本人,早已离开国都。

      琼州,数月来流言蜚语的源头,也是太上皇十年前的起兵之地。

      或许也将是埋骨之地。

      低温,大雪,深山,追兵重重,进了那苍白一色中,神仙难救。

      他额头埋进雪中,喉头哽咽,语调像浸了血似的嘶哑,热泪滴落进雪层里消失不见。

      “微臣恭送陛下,望陛下心愿得偿。”

      ——也愿苍天得见,让圣意有所转圜。

      “回吧。”

      风声里传来一句嘶哑淡漠的回音。

      *

      风雪已停,寒意尚在。

      琼山镇某村,一破败的土地神庙中,主殿放着一个破败生锈的铜钟,殿内四处透风,茅草叶子跟着风雪乱飞,底下是大片的草垫子,用麻绳略一捆绑,便能让一群人挤挤挨挨坐在上面,侧耳倾听。

      殿内仅有的一方矮桌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一身长衫,外挂一层灰扑扑的绒袄,看着老态龙钟,视线却十分精明锐利,说话时中气十足。

      “今日末尾,仍然是说文解字……”

      显然,这是偏僻村落里的一个简单的私塾,从地点到人员构成,都充斥着下九流的不着调。

      啊不,是不拘小节。

      矮桌前的老者侃侃而谈,“炀,炙燥也。多为炽热之意,与火有关。当然,也有其他释义……”①

      这自然的停顿和凌厉的视线顿时让底下的人变成苦瓜脸,知道夫子又要抓人考学问了。

      老者的目光在面前年龄跌宕起伏的脸上一一扫过,并迅速落在最外侧一个侧靠在石柱上、翘着二郎腿的少年身上。

      头上的粗麻帽子被一拳兽皮围着,这在偏僻的村落里是个稀罕物件,看着就十分暖和,戴帽子的人将帽檐下拉遮住了上半张脸,自然上弯的薄唇在冷风里勉强有点血色。

      少年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估计就算这头顶上的铜钟响三响,也不耽误这人会周公。

      还没等他开口唤这位从不肯认真听课的庸才,边上便有另一人已然开口抢答。

      “我看过半本周史残卷,上面写了有位暴君,谥号为‘炀’……”

      白胡子的夫子面皮一抽,似乎知道这小少年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阻止,便见那小少年摇头晃脑脱口而出。

      “炀帝做过许多天怒人怨的暴行,所以这个字,应还有残酷不仁之意。”

      如今是大梁景和十年,前朝为应,再往前是大周,大周朝有位少帝尚武,生性暴躁,少年继位便成了被后人唾骂的暴君。

      更重要的是,少帝之所以是少帝,就是因为他继位不到两年就崩逝了,青年早亡,就好像遭了天谴一样。

      “这寓意也太差了,青年早亡……等给我家幺儿起名可要避开这个字才好。”一个青年皱着眉头说道。

      “是啊是啊,简直是在咒人早死。”

      “不过肯定也不会有人给孩子用这种字取名吧?‘炀’,多晦气……”

      说话声被寒风呼啸着打散,落在半梦半醒的人耳朵里,就变成了零散的字符,拼拼凑凑,瞬间就变了意味。

      “青……起名……炀……晦气……”

      ——应青炀刚刚从周公那里散会,意识迷蒙还未睁眼,就听见有人在骂他晦气。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但脑子里已经本能地冒出了一句:你礼貌吗?

      应青炀睁开眼时,只觉得被一通老拳打的浑身酸痛,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福报让他在那龇牙咧嘴了半天。

      原本少年英气、潇洒俊朗的一张面孔,硬生生变得有些滑稽。

      应青炀长这么大就没被人当面戳过脊梁骨,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在人群中寻找罪魁祸首,不讹上个十文八文简直对不起他这个暴脾气。

      “阁下贵姓?我倒要看看你的名字有多好听。”

      一句阴阳怪气还没说出口,应青炀一抬眼就对上矮桌前夫子的视线,瞬间底气泄了一半,一股心虚顿时油然而生。

      他轻咳了一声,视线游移。

      面前这位姜允之姜老先生是这小村落里唯一一位有学问的夫子,亦是应青炀的启蒙老师,更是与他生活多年的长辈。

      当然,姜允之更喜欢称自己为太傅。

      姜太傅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里开私学,收点束脩补贴家用,应青炀每次都被拎过来听学。

      这次来东镇小村之前,为了多要一点银钱,他对姜太傅谄媚了半天,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夫子真有才华,什么古往今来真圣贤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又多次保证一定会认真听学,这才多讨了几枚铜板。

      原本铁公鸡似的姜太傅也抵挡不住他的糖衣炮弹,勉强答应了他的请求。

      然而应青炀刚在这破学堂里坐下没多久,听着姜太傅嘴里冒出来冗长的“之乎者也”,没坚持多久就呼呼大睡起来,冷冽的风雪也抵挡不住一个人想要入睡的心。

      天地良心,应青炀是真的有下定决心好好听学,但他这人属实混不吝。

      从他五岁开蒙,姜太傅开始教他读圣贤书,一直到现在快要及冠,一天不落日日讲学,仍是没能成才。

      让他讲些溜须拍马的小人言语那是张口就来,一问什么诗经策论治国之策那是一窍不通。

      圣贤书也未必教得出圣贤,应青炀用他十几年的读书生涯诠释了这一真理。

      不过,他的真理在太傅那里都是歪理。

      单论听学这事,大概是觉得自己理亏,应青炀就有些怵他,这会儿听学听到周公那里被太傅当场抓包,半点气焰也无。

      然而他这幅怂巴巴的样子落到姜允之眼中,就是被方才那番“炀”字晦气的说辞戳到了痛处。

      应青炀的名字,是姜太傅不愿提及,十几年来也少有人唤过的禁忌。

      方才他本想阻止,但还是慢了一步。

      姜允之的白胡子抖动两下,慢慢吐出了一句:“……解得不错,今日讲学到此为止。”

      突然逃过一劫的应青炀瞪圆了眼睛,没想到就这样被轻轻放过。

      他抬眸看去,透过漏了一半的屋顶望见一角破落的天空,想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

      雪后的天空碧蓝如洗,万般尘埃都随着茫茫莹白融进大地,应青炀看得有些出神。

      回过神来时,姜太傅正在矮桌前收束脩。

      这种偏僻的地方难得有人愿意开私学,可惜家家户户活得都紧巴,能交来的束脩也五花八门。

      除了铜板之外,鸡蛋、腊肉、皮草……五花八门的束脩慢慢堆满了矮桌,姜太傅来者不拒。

      应青炀慢慢蹭过去,心里还惦记那多讨的铜板。

      聚在殿内的学生慢慢散去,姜太傅分门别类整理束脩,应青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马扎坐在边上,看着最右边的铜板望眼欲穿。

      读书人不沾黄白之物,姜允之原本也是有这种忌讳的,可惜现实太过残酷,清贵的好名声不能用来填饱肚子。

      而只有姜允之一个人在应青炀面前有点长辈的威严,能管得住应青炀旺盛的购买欲。

      久而久之,管账的活计就落到了姜太傅肩上。

      姜太傅拿了几枚铜板向应青炀一伸手,“拿着。”

      应青炀接过来数了数,顿感惊讶,“呦,怎么还多了两个。”

      姜太傅斜他一眼,语气凉飕飕地道:“殿下若是有听学,还会多上几个。”

      应青炀顿时长吁短叹,但不是后悔没有克制住自己,他道:“您老人家早该知道,我就是个无能庸才,什么天命、重任、救苍生于水火,通通都是无稽之谈,何必再多费力气。”

      听了十几年这种称呼,应青炀从一开始的别扭,到如今的百无聊赖,脸皮俨然已经进化了。

      他掏了掏耳朵,只觉得奇怪,“今日是怎么了,在外面不是说好不提这个称呼吗?”

      所谓祸从口出,琼山镇偏僻,但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的身份都是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累赘。

      姜太傅却没应他的话头,转而道:“今日讲学内容是臣安排不当,殿下的姓名绝无晦气之意,方才那番说辞,莫要放在心上。”

      少年郎轻笑一声,有种不将任何事请放在眼里的洒脱。

      “太傅,这话就不对了,若非真的天煞孤星厄运缠身,我怎会好端端地活到今日?”

      他姓应,名青炀,在如今的大梁疆土之上,是生来便被判了死刑的,前朝皇室遗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前朝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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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留下一串预收~ 《和死对头共感之后》古耽 做恨文学 《白月光不能当饭吃》都耽穿书小甜饼 《哪有狐狸不花心》螣蛇攻x狐狸受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