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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新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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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氏突然问起沈冬夏,一时让傅珑不知如何回答。
向来对这府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明氏,非常突然地、非常莫名其妙地提起了沈冬夏,这是傅珑想不到的,何况事实上,他也根本不了解沈冬夏的近况。
静默一瞬,傅珑道:“应当一切都好。”
明氏好像就只是想要提这么一嘴,也没有别的意思,听了傅珑的回答,她轻飘飘地应了一声,就转身轻飘飘地离开了。
雪下得很轻,几片几瓣,无声无息地落在肩上、睫毛上。
傅珑转过身去,继续操办他应该负责的事情。
等熬到了可以回屋休息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但傅珑今夜还要去守灵,所以并不能够真正休息。
贴身的丫鬟春晓替他脱去外衣,上面已经被今年的第一场新雪打湿了。
脱去外衣,春晓又去将屋中的炭火点起来。她自幼跟在傅珑身边,也晓得傅珑身体很不好,今天冻了一天,估计那病要发作了,因此提前也让人熬好了汤药。
春晓端来冒着热气的汤药,傅珑伸手接过。
但他没有立刻喝,因为在接过药碗的瞬间,他耳边忽而像是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还有些稚嫩:
“你一天得喝多少碗药?你可真是个药罐子啊。”
是啊,傅珑想,他为什么一天要喝这么多药。
如果不是沈冬夏说过那么一句,他都不把这些当药了,每日都喝,再苦也和水一样,没什么区别了。
窗外暮色暗沉,没有夕阳,没有晚霞,映在窗纸上只是一片模糊朦胧压抑的天。
傅珑将汤药一口饮尽。
他把药碗递还给春晓,指尖碰到春晓,春晓惊了一下,“少爷,您的手好冷。”
她迅速放下碗,伸手过来,“奴婢给您暖暖。”
说着,她就要去握住傅珑的手。
“无妨。”傅珑拒绝了。
他避开春晓的手,脑子里想的却是上一年的冬天,沈冬夏还没有出国,他和沈冬夏也不算太熟,因为某些原因被迫同行,走在落雪的街道上,沈冬夏无意碰到他的手,也同样惊异他的手怎么会那么冷。
那个时候,沈冬夏一把抓住傅珑的手,就在手心里一顿搓。
素来不喜和旁人触碰的傅珑,只是稍微挣扎了一下,发现沈冬夏攥得很紧后,就放弃了。
傅珑自幼体弱,傅老王爷四处寻医问药,总不见好,也只能一直用药调理着。
那些名医说,他这是先天不足之症。
但沈冬夏说,什么不足,就是闷的,在那样的大宅子里天天闷着,能不得病吗?
“……少爷,”春晓的声音怯怯传来,“怎么了,您怎么突然笑了?”
傅珑回过神来。
他全然不觉得自己笑了,甚至觉得自己从来就是个不会笑的人,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稍微开心一点的事情。
春晓说他笑了,他不觉得。
可他却破天荒地问春晓:“从这里到英国,坐船要多久?”
春晓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丫头别说北京城,连这个宅子都没走出去过几次。
傅珑自然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知道,留洋留洋,到洋人那边去读书,可是这个世界有多大,洋人还有不同国界的洋人,是往西还是往东,这些他一概不知。
对于傅珑而言,这些概念太模糊太遥远。
他精通四书五经,熟读兵法农略,甚至天文地理都懂。
可他不知道,北京城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因为明氏提的那么一嘴,让傅珑竟无端端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
他想去找沈冬夏。
可是好远。
……
其实如果没有发生一年前冬天的那件事,傅珑和沈冬夏的关系还没有那么近的。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傅珑都只会把沈冬夏当成一个接受傅家资助救济的穷苦学生,和济善堂里、大街上流离的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样。
可是去年冬天,沈冬夏这个人,差点把傅家搅得天翻地覆。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人。
一个戏子。
如果傅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叫封晓兰。
封晓兰年纪不大,却已是北京城梨园里有名有姓的角儿了,不光因他自个儿戏唱得好,也因着他貌美无双。他有一双秋波缭绕的凤眼,每每化了妆,眼底下的嫣红配上戏台的灯光,总能将一众看客勾得神魂颠倒。
有人捧封晓兰,但封晓兰性子孤傲,谁都瞧不上,从不与人陪笑脸,梨园的老娘总想让他去陪陪宾客,可封晓兰不愿,他冷起脸来连养大他的老娘都不敢说什么,毕竟这个梨园还要仰仗他这位角儿养活。
傅珑本不爱看戏。
那天是梨园发了请帖过来,而且又是一出新戏,老傅王爷就让傅珑去撑个场子,毕竟人家也是次次发请帖过来,次次都吃闭门羹。
傅珑便去了。
看到一半就想走了。
不是封晓兰唱得不好,他确实值得这个京城第一旦角儿的名头,也确实漂亮,身上行头更是五光十色,晃得人眼花。
只不过傅珑不好这口,他到了,撑过了场子,便想走了。
傅珑头疼,是旧疾发作,身上也觉得有些冷。
刚离开梨园,上了马车,马车没行出多远,就被人冲撞了。
车夫骂了人,车帘子飘起,傅珑往外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冲撞马车的人是沈冬夏,是那个几日前拉着他的说要他跟他一起私奔的人。
不是私奔,是私逃。
傅珑也不知怎的,头突然就不痛了,突然就想跟这个人聊聊天。
但很显然,他并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
把对方喊上车来,然后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着,一直到了王府门口。
“呃……”坐在傅珑对面的少年,挠了挠头,忽地开了口,“傅少爷。”
傅珑瞧着沈冬夏,马车里光线昏暗,唯一的光亮来自于王府门前的两个大灯笼,红彤彤的,照得眼前人的脸庞也泛着红。
沈冬夏生得端正,眉眼清秀,也说得上几分俊气,虽然他身上没有傅珑自小养出来的贵气,但也有股不低人一等的傲气。
沈冬夏很直接地开口问道:“你们傅家资助了这么多个学生留洋,介不介意再多资助一个?”
傅珑的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
后来他才知道,沈冬夏本身就不善于遮掩,再加上他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所以说话更直接,可他这种直接,会让傅珑觉得很冒犯,仿佛他开口就是要钱似的。
以傅珑的身份,他可以去施舍,但不能被人伸手讨要。
但直接翻脸也不是王府长孙的做派。
所以傅珑耐着性子给了对方一个字:“谁?”
“我的一个好朋友,”沈冬夏犹豫一瞬,还是开口坦白,“封晓兰。”
傅珑属实是有些震惊。
他道:“一个戏子?”
这四个字似乎惹到了沈冬夏,“戏子怎么了?人又不分三六九等,人家戏子也是自己唱出来的名声,何况他如今是戏子,也不可能一辈子只是戏子,他想出国学习,这又怎么了呢?”
人不分三六九等这话,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所以傅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实在是没控制住,冷笑了一声。
他这声冷笑,很显然把沈冬夏惹毛了。
但傅珑也没给沈冬夏发作的地方,直接开口拒绝道:“这件事情没可能,沈公子请回吧。”
说完,他自己掀开马车帘下了马车。
下人扶着傅珑下车。
王府的大门刚打开,沈冬夏就已经跳下马车追了上来,“喂!明明是你喊我上车的,现在又赶我下车,几个意思?!”
傅珑觉得自己那天也是很奇怪,竟然停下脚步破天荒回了沈冬夏一句: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借你寻个意思。”
简单来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他想拿沈冬夏寻个乐子。
下人们都知道,傅珑在府上不爱说话,是个沉默寡言的主儿,但这不代表沉默寡言就能任人欺负,偏生这位沉默寡言的主儿是个刀子嘴,刀刀戳人心窝的。
傅珑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话和利刃一样。
没人教他这样,好像天生就是刀子嘴。
刀子嘴且不豆腐心。
王府的长孙是傅珑这样的人物,下人们都怕极了他,自然也将他捧得尊贵,连那些叔叔伯伯都不能说几句,否则必然被傅珑顶得哑口无言。
正如此时此刻的沈冬夏。
他气得脸都涨红了。
沈冬夏本就对傅珑有偏见,今日被傅珑请上马车,偏见才消了一点点,如今又重新被激怒。
“我是你消遣的玩意儿?傅珑,你给我好好说话!”
傅珑已踏进了王府,忽然听见身后下人们惊叫一声。
回头,竟是沈冬夏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扑上来。
傅珑往后退了一步,头偏开一瞬,但还是被沈冬夏的手划到了脸颊,顿时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下一瞬,沈冬夏已经被下人摁住、控制住了。
但他就像一只凶恶的小兽,气势汹汹的,一边骂一边挣扎。
傅珑自小没被人伤过。
他其实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是回到屋里,发现自己如玉似的的脸上真的被沈冬夏那一爪子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时,才感觉到了慢慢涌上心头的血液,滚烫、愠怒,甚至还有羞愤。
傅珑平时都会逗猫,也喜欢逗猫,可他没想到,自己竟今日被一只野猫伤了。
春晓在旁边怯生生地道:“少爷,奴婢给你擦擦脸……”
傅珑猛地将桌案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哑声道:“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