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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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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人楼下用饭。
  凡间小城,来往旅人不多,各家客栈酒楼平日接待的大多为本地食客,做回头生意,是以味道都钻研到了极致,寻常的蕨、笋,芦一类,薄油清炒,味道也十分鲜美。
  只是没什么肉,嘴里寡淡。裟罗暗想。
  无忧和空空并肩坐在条凳,四颗眼珠子都长在一个人身上似的,齐扫一眼餐桌,再瞟一眼裟罗,叹了口气,没出声。
  萧无秽桌前默默咀嚼,小菜配素面,她倒是不挑,只担心长期这么吃下去,耽误小妹们长身体。
  饭桌气氛沉重,大小四人皆沉默不语,唯有缓慢而压抑的碗筷碰撞声,个个头顶都像罩了片乌云,随时要下雨。
  店家缩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拨算盘,不时抬头瞅一眼,越瞅越是感觉不妙——刚下楼时候还有说有笑的呢。
  他唤来跑堂的小二哥,命其上前询问。
  “各位仙子,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啊?”小二哥哈腰。
  裟罗挑起一箸面条,摇头,放回碗里。夹起一根芦笋,刚要张嘴,想起自己的牙,又放回碗里。
  两只小的来者不拒,饿急眼什么都吃,只是吃得满脸苦大仇深。
  萧无秽习惯把个人感受放在最后,或者其实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目光扫过众人,再抬头望向小二哥——相信你也长眼了,自己看吧。
  柜台后当家的“呜”一声,掩面泪奔。
  等到吃饱了饭,收拾起行李再次启程,萧无秽结账的时候,竟被店家告知,分文不取!
  她双眼绽放惊喜,心中感激,又猜想店家或许是看穿她的身份,有所求,也不多问,有来有往,提笔画了几张驱邪的符纸。
  山羊胡老头捏着符,内心揣揣一阵,终于鼓足勇气再一次问起晨间的这桌饭菜,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
  “都挺好,只是没什么肉。”萧无秽话毕转身离去。
  她走出老远,山羊胡老头才反应过来,跳脚嚷嚷,“那你倒是点啊!你倒是点啊!”家里又不是没肉!
  不过嘛,心头重负卸去,还得了小仙子几张驱邪避难符,山羊胡老头很是欣慰。
  相比之下,无忧和空空就不太好了。裟罗的那位二妹妹真没白死,都过去那么久,她们还得给她“戴孝”,一连三天,一口肉没吃上。
  穿密林,跨小溪,道门中人,一生苦修,这天晚上,几人歇在野地里。
  裟罗本就是山里长大的妖怪,习惯了风餐露宿,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藤蔓簌簌盘成个茧,往树上一挂,她缩在里头,藤巢温暖舒适,防虫又防潮。
  空空仰头站在树底下,拍着巴掌,“真漂亮呀,真厉害呀,师母的藤屋真是太好看啦——”
  裟罗掩唇娇笑,探出个脑袋,“怎么了小鸡腿。”
  小鸡腿是裟罗给空空起的外号,这家伙变作小鸟也就一个鸡腿大。
  小面条,小包子,小鸡腿,齐活儿啦!
  “我能不能上去参观呀,我长到那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房子呢,我真好奇。”
  空空满脸谄媚,花言巧语骗骑小红马也是现在这副德行。
  裟罗大人大量,不跟她多计较,“说几句好听的,哄我高兴了就许你上来。”
  “师母仙姿玉色,倾国倾城,为人还十分豁达,心胸宽阔,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妙人儿,空空仰慕,长大以后也希望变成师母这样的人。”
  空空树下双手合十,许愿。
  萧无秽捡来树枝,指尖微弹,一道红亮的火苗点燃柴堆。她面无表情听着,心说一个裟罗就够得受,再来一个,那还要不要活了?
  无忧翻出几个地瓜丢进火堆。萧无秽深深看她一眼,不由心生怜悯,而后又感到庆幸——幸好那只小红鸟已经不归她管。
  空空睡去了,孩童睡颜安静甜美,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睫毛长长盖住眼睛。
  裟罗撑肘侧躺在旁,久久凝望着,记忆中那张酣甜的小脸与此刻重叠,是她的二妹。她没说谎,也不喜欢说谎。
  谎言总有被戳穿的那一天,真,才会使人信服。高明的骗子,从来不说假话。
  无忧烤好地瓜,树下轻声唤,裟罗将空空晃醒,她揉揉眼睛坐起来,听说只是地瓜,哀嚎一声,重新躺倒。
  “好吧,我自己吃。”无忧蹲在火堆边没滋没味啃地瓜。
  夜间,萧无秽火堆旁盘膝打坐,无忧随便翻出一卷草席,就地躺下,空空和裟罗自然是歇在藤屋。
  及至后半夜,空空被饿醒,睁眼爬起,身边裟罗却不见了踪影。
  她爬至藤屋边缘,伸头望去,大姐和无忧竟也不在!
  空空落地,张嘴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又凑近去瞧那火堆,刚添过柴,火势正旺。
  她是萧无秽的器灵,不担心被抛弃或走丢,除去与主人心意相通这层微妙关系,对萧无秽的为人,以及自己的重要性有绝对的自信。
  “不会是背着我偷偷在做什么坏事吧?”空空沿河岸寻找,脚步放得很轻。
  既与主人心意相通,空空当然不是乱走,她有自己的方向,林外沿河搜寻。不多时,果然瞧见河边空地上另一个柴堆,空气中还隐约飘来肉香!
  “好啊,你们吃独食!不叫我。”空空哇哇大叫着朝她们跑去。
  好几天没吃肉,白天还得赶路,无忧实在是顶不住了,半夜饿醒,央着师姐抓野鸡,萧无秽心疼师妹,“好,一只够不够?我们抓两只。”
  空空嘛,担心惊扰了裟罗,就没喊。
  “你们真是太坏了——”空空头顶呆毛都气得弹出来,一晃一晃。
  却在此时,平波缓进的小河水漾开涟漪,那水下似乎有生物靠近。
  空空驻步,扭头望去,萧无秽敏锐,立即飞奔到她身边。
  “哗啦——”水面冒出一个人。
  墨黑的长发紧贴在腮边,月下她肌肤沾水格外清透,远远火光招摇,眸中一点金黄。
  “师母?”无忧举着烤鸡站起。
  怀里的大鱼不老实,“噗噗”直打脸,裟罗脸蛋叫鱼尾拍红,尬笑两声,“好多人啊,真热闹。”
  大鱼开膛破肚去鳞,无忧烤鱼有技巧,自制的两面铁架一夹,火上边烤边佐上料,不多时一条喷香的烤鱼就做好了。
  裟罗牙口不好,她们默契把软嫩的鱼肚子都留给她,许久,裟罗长长叹了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
  “还以为你不吃肉呢。”空空恶狠狠撕咬鸡腿。
  裟罗挑起一箸鱼肉送进嘴巴,“谁知道你们浩气门是不是跟那和尚庙一样,什么四大皆空不许跟女人睡觉,又不许杀生吃肉的,破规矩多得很。”
  杀生倒罢了,什么叫不许跟女人睡觉。空空费解,“你跟大姐平时没少一个被窝睡觉吧?”
  “休得胡言!”萧无秽低呵。
  空空缩脖,鸡腿骨塞嘴里啃得光秃秃,想想还是不服气,“那你一大早就跟人躺在屋顶咬嘴巴?”
  无忧抬头,“就是。”那天早上,她给师姐端水洗脸,亲眼所见。
  萧无秽求救望向裟罗,她明明是被强迫的。
  那妖女却是巴不得越乱越好,掩唇,一顿花枝乱颤。
  哼,有理也说不清,萧无秽起身离去,临走前板着脸训,“快些吃,明早还得赶路。”
  裟罗挑剔,整片肥嫩的鱼肚吃完,她停止进食,河边歇了会儿,漱口,又施术仔细清洁了身上的油烟,返回藤屋歇息。
  余下两只小的收拾残局。空空吃饱犯困,无忧熄灭了火堆,将她背起,小路尽头拐个弯,冷不防树后冒出个人,她吓一跳,“师姐?”
  萧无秽等候多时。她低头摸摸鼻子,“外面发生的事,回去不许乱说。”
  空空半梦半醒,眼睛一下瞪圆了,“你们在屋顶上啃嘴巴的事?还是你喝了她身上的水?”
  人看着不大,懂得不少,满脸贼笑,不怀好意。
  萧无秽冷着脸盯她半晌,不明白,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无忧天真质朴,甚至有些愚钝,空空却长得奇形怪状,性情十分刁钻古怪。
  “无忧,将她放下。”小东西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萧无秽决定惩治。
  师姐动怒,无忧顿时慌乱,扯着她的袖子连连给小妹求情,“我们保证不乱说!”
  “乱说什么?”萧无秽质问。
  空空伸长脖子,不服,“本来就是嘛,我哪句说错,你敢做不敢当,你就是个伪君子!”
  二话不说,萧无秽一掌拍下。空空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砰”一声,原地消失不见。
  无忧扭头,左肩多出一只金红小鸟刺绣,尖尖鸟喙大张,充满不甘。
  她摸摸小鸟光秃秃的鸟屁股,“你啊——”
  裟罗缩在藤屋,远远听见她师姐妹吵架,束发的丝帕手中把玩,随后覆盖在脸颊。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之后几天,三人闷头赶路,没了空空,无忧连吃饭也不香,每每饭桌前一阵长吁短叹。
  “好不容易解除误会,大家开开心心坐在一起吃肉,小妹却连一丝肉香也闻不见,真是太可怜了。”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往旁边斜。
  萧无秽木着一张脸,“你既然可怜她,就随她一道挨饿吧。”
  “我不可怜!”无忧疯狂摇头,“空空还是年纪小,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她错就错在做人时间不长,太实在,不懂看破不说破才是大智慧。”
  “哦?看来你很有智慧了。”萧无秽挑眉。
  她搁下筷子,来了兴趣,笑眯眯的,“说来听听,你的大智慧,看破了什么?哪些话又是不能说的。”
  无忧伸手抚摸肩头小鸟刺绣,“师姐你既然诚心诚意发问,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
  萧无秽惊呆了!这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天真无邪的包子仙子吗?
  “空空要是说错,你干嘛把她关起来呢,你把她关起来,正是因为被她说中,恼羞成怒。师姐此举,恰恰验证了凡间那句俗语——此地无银三百两。”
  无忧一口气说完,闭紧嘴巴。
  裟罗小勺搅拌着碗里的银耳羹,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对师姐妹。
  该死,这话竟该死的有理!萧无秽脸色更加难看。
  可要她现在就把空空放出来,岂不是很没面子?首徒大人的威名还要不要啦!
  “哼,你方才也说了,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师尊与师母鸿案相庄,情比金坚,你们却听信外人挑拨,胡乱造谣,平日教给你们的尊师重道之礼,全都忘个干净,还敢说自己没错?”
  萧无秽怒而拍桌,“罚你一天不许吃饭,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什么,不许吃饭?你怎么不要了我的命呢?
  无忧也恼了,桌前跺着脚,“你尊师,就你尊师,你尊师你在屋顶上跟人家咬嘴巴咬得热火朝天!”说罢一脚踹翻板凳,冲出门去。
  萧无秽脸色一阵白,一阵红,还得强装镇定,“让师母见笑了。”
  裟罗看她们吵架,有趣得很,不是顾虑着缺掉的一瓣门牙,早哈哈大笑了。
  这一路,担心有人跟踪,暗中监视,萧无秽谨慎提防,生怕被抓住把柄。
  可裟罗两次留宿萝卜坑,更托了芳菲芝兰的福,还有那个该死的韩晋,宗门内谣言四起,她已经是声名狼藉。
  但她没做过就没做过。她问心无愧。
  至于为什么不解释,其实是裟罗主动,多次强迫,萧无秽的为人做不来那种事情。
  萧无秽断定韩晋不会善罢甘休,宗门前三个响头只是麻痹她,可等了一路他也没出现,她当即决定,放弃步行,改搭乘飞舟,立即前往不老山。
  无忧赌气,反正出门在外,也不担心被人发现她的身份,变作一只皮毛蓬松的雪白大狗,臊眉耷眼跟在人后头。
  大天狗背生双翼,她虽然还小,翅膀已经长出来了,法衣变作一块布袋子挂在后背遮挡,里头仍然装着她的一对千钧破海,袋子正中小红鸟还是个刺绣模样。
  裟罗使劲揉着她的狗脸,亲了又亲,喜欢得不得了,“你长得真像我家三郎,不,比三郎可爱可爱多了。”
  无忧任其蹂躏,趴在飞舟甲板上,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沉默盯着自己的嘴筒子。
  萧无秽回头看她一眼,“哼,我看你赌气到什么时候。”
  无忧狠狠白眼,头转到一边,垫在自己厚实的肉爪子上。
  裟罗跟着她转圈,摸摸她的狗脸,又捏捏她的狗耳朵,“你真可爱——”
  萧无秽走到一边,船帮处昂首远眺,飞舟果然快多了,才过去两个时辰,远远已经看到不老山赭色的山巅。
  待不老山取得裟罗补牙材料,她要快些赶至奉天宗,将兽首牌交给时掌门。
  也不知她们能不能将兽身和兽尾炼制出,下月初八就是五十年一次的祭祀大典,师尊赶在这种时候炼制祸斗牌,定有其深意。
  萧无秽眉头深皱,心事重重,却在这时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头,是一名完全陌生的灰衣男子。
  飞舟有既定的航线,为方便修士出行,各大城池和门派俱设有站点,凭票登舟,所以这艘飞舟上并不是只有萧无秽她们几人。
  他是妖族,萧无秽一眼看出,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仙盟一向主张人与妖和平相处,这船上还有许多别的妖。
  可面前的男人,她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位兄台,有何贵干?”萧无秽从来不主动惹是生非,她很客气。
  对方一身灰衣,身材高挑修长,只是头长得比较大。他手持折扇,是个寻常的书生打扮,笑眯眯道:“仙子鸾姿凤态、霞姿月韵,吾一见倾心,胸中澎湃,此时此刻,想吟诗一首,仙子愿闻否?”
  啊?萧无秽一头雾水。她指着自己鼻尖,左右看看,“我?”
  “正是。”灰衣男子点头。
  旁边有好事的,“哈哈”两声,“吟来!”
  灰衣男子轻咳一声,折扇“哗”地打开。
  “红仙子,像太阳,瞅得老胡心发慌;口水滴,骨头痒,你比火炭还烫肠。”
  吟罢,他十分得意,“仙子,如何?”
  一旁那相貌粗犷的男修合掌大笑,“好诗好诗!”
  萧无秽顿觉侮辱,脸色铁青,想也不想,抬手一巴掌扇他脸上。
  “啪——”
  “贱人!”
  他捂着脸,“你这人咋这样……”
  萧无秽心念一动,劫烬在手,那剑上火焰腾腾,她直指这名妖修,“再敢废话一句,我让你死无全尸!”
  这时,裟罗来到近前,迟疑着:“三郎?”
  灰衣妖修闻言扭头看去,他“啊”一声,退后三步,又急忙上前五步,戏腔拉得长长,“大姐!大姐!真滴是你哇——”
  姐弟相认,抱头痛哭。
  “三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裟罗捧起他的一对大腮帮子。
  这男修终于正常说话,“牵星君来信,恳求相助,让我特来向大姐传授狐族绝技。”
  “狐族绝技?”裟罗茫然,“你除了放屁还有什么绝技是我不知道的。”她连连摇头,萧璃疯了?学放屁有什么用,做什么叫她学狐臭屁?
  “我才不要学。”
  “大姐误会了,不是放屁。”
  莲步轻移,围绕裟罗行走一圈,他翘起兰花指,“而是那令女人断肠,男人落泪,自古以来叫人闻之色变,却甘愿心醉魂迷的狐媚之术!”
  “狐媚?你?”裟罗呆傻。
  “正是。”胡三郎折扇轻摆,神色自得。
  萧无秽再次打量他。
  水洗到发白的一身灰袍,扇面补了又补,浆糊刷得厚厚,简直成了块板砖,鞋子破洞,大脚趾和二脚趾争先恐后挤出来看热闹……
  还有那张比茶几还方的脸,比缝衣针粗不了多少的一双眯眯眼,以及两条炭黑的浓眉。
  听说,他是师尊派来传授裟罗狐媚之术的?
  裟罗手撑额,心累。萧璃啊萧璃,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做什么事情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商量。
  你不会以为天底下的狐狸精都通晓狐媚之术吧?你知道你请来的是一只藏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