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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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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跪着的小太监哭得涕泗横流,求饶的话语里带着天生的讨好,我只冷冷地看着他,脑子里的胀痛还没有消解,被他的声音更搅得成了一池乱水。
“陛下您和圣君赌气,已经好久没有用膳了,奴婢担心损伤您的凤体......”
“龙体。”
小太监的哭泣噎在嗓子眼,他擦泪的动作都停了,傻愣愣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龙椅上的皇帝半垂眸,眼与脸色一般冷淡,让人分不清真实的情绪。这是怎么了?陛下怎的有这般神情?莫不是又看到哪个大臣的奏折了?
高昌海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不过短短一瞬,紧接着他就颤抖着身体匍匐在地上:“奴婢冒犯陛下,还请陛下息怒。”
可惜往日随和的陛下并没有如高海昌所想的一般轻松地免去他的罪,反而用她低沉的声音问道:“为什么皇祖父在世时,你们称其为龙,而母皇登位后又改称为凤?龙凤分雌雄,还是皇位分雌雄?”
高昌海听见这句问话,吓得遍体冷汗,牙齿都在打颤:“奴,奴婢愚昧,不能为陛下解惑,望陛下恕罪。”
皇帝依旧在继续那句话:“可惜凤凰一雌一雄却被龙给打散了成双成对的姻缘,这可真不好啊......”
高昌海眼睛都要闭上了,只觉得自己脖颈上悬着一把亮闪闪的大刀,很快就要落下。
偌大的颐和殿寂静无声,外面偶尔传来呼啸的风声,时不时地,殿内香炉还会发出噗呲一声,是火花在燃尽身躯时的痛嚎。
“是冬天啊,过年了吗?”我问道。
高昌海匆匆找回自己的意识,嗓子都被恐惧挤得变形,发出尖锐的摩擦:“回禀陛下,今日大雪,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封河节了,宫里头都在煮红薯粥备节。”
我撑着下巴,哦了一声。
许是我懒怠的情绪缓解了高昌海,他的脸色比刚才好多了,此刻又挤出一个笑容来,跟小狗似的爬到我脚边:“圣君殿下仁慈宽厚,特赏阖宫上下一碗六宝红薯粥。”
圣君。我挑了挑眉毛。
眼前还是雾蒙蒙的一片,我的精神不算太好。这场梦境真真假假,倒也容易迷糊了人的心智。可惜我现在心如死灰,没什么逗乐的兴趣。
高昌海见我没什么反应,低下头转了转眼睛,又用上他那甜腻奉承的嗓音:“容贵君方才还遣人来问过,说在宫里头摆了新鲜的吃食,请陛下去品尝。”
容贵君。我闭着眼睛,连眉毛都懒得抬了。
好像是个长得很娇艳的孩子,笑起来的时候跟点了眼睛的牡丹糖花一样。
高昌海默默恢复了规矩的跪姿,不敢出声。
过了许久,我才睁开眼。
“你知道我有一盏茶花玲珑玉青瓷在哪吗?”
高昌海挺直腰板,想了想:“好似陛下两年前已赐给了圣君殿下。”
哦?这一声哦,我带上了迷茫和惊讶的情绪,让高昌海怔愣住了,他眼睛也大,却不敢直视圣人,只能连忙低下眼:“圣君殿下善茶艺,喜收集瓷器茶具,陛下为了让圣君殿下开心,两年前特意将那盏玲珑玉青瓷赐给了他。”
那可能是这样,我点点头。是因为自己喜欢他,想要讨好他吧。宫里宫外都知道,我喜欢他,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连那盏太子哥哥留下来的茶花玲珑玉青瓷也送给了他。
以前的我也许不会在乎,但现在的“我”。很在乎,因为我想用那盏青瓷喝茶,想摸一摸上面精致的山茶花纹。
得要回来。
我决定好了,便站了起来,吓得高昌海往旁边一倒。见他狼狈的模样,我勾了勾唇角,露出来今日的第一个笑容,高昌海见到这个笑容后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只也欣喜地凑到我脚边:“奴婢粗俗愚笨,能讨得陛下一笑真是祖上积德,死了也不后悔。”
我笑着,伸手拍拍他的头:“朕要去圣君那里,传撵。”
高昌海跪着应声,脸上踊跃着庆幸和高兴,迈着一双小细腿飞快地就出去了。他干活利落,两声吩咐,下头就备好了。
我坐在车撵里,一摇一晃的。外头天气很冷,但是里头的熏炉热得刚刚好,层层金丝纱布围帐压得严严实实,多狡猾的寒风都窜不进来。我松了松束得有点紧的玉冠,奈何手上的劲没有用对,几缕发丝被我扯了下来,落到鬓边。
这下,倒像个混不吝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要睡未睡的,在一声吆喝中恢复了精神。
是高昌海的声音。
我在他的搀扶下走出车撵,前头跪了一大群的婢女太监,都穿着冬装,还有几个鬓边插着色彩鲜艳的绢花,衬着年轻的小脸很是好看。
冷气让我打了个激灵,但眼前活生生的人们却让我如呼吸了一股新鲜的空气般顺畅。
心情好了,我就抬抬手让他们站起来。
有个长相普通的中年女官走了过来,姿态恭敬,表情严肃:“奴婢拜见陛下。”
高昌海一贯代我逞威风,此刻仰起头,表情温和却不谄媚:“陛下来看圣君,不知圣君为何不来相迎啊?”
女官半跪在地上回话,我示意让她站起来说。她感激地同我道谢,还是不敢抬头。
“圣君身体有恙,太医说了不能受寒。眼下,殿下不便与陛下相见,怕陛下担心,有损陛下凤体。”女官答得很好。
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在说谎。
因为他不爱见我就是不爱见我,说再多也是不愿意。每天找些病了、外出了、礼佛中的借口,实在是有些好笑,他的心思玲珑敏捷,在这些事上却显得拙劣。
唉,这一点是比不上我的。
我是皇帝。
我撤回被高昌海托扶的手,从女官身边大步走过,长长的黑金色宫裙落在地上,扫过地上未散的积雪,拖出一长条明显的裙摆痕迹。
看见雪花在我的裙摆下翻涌挣扎,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女官和高昌海反应得快,只是一个要拦我,一个要跟着我。
“陛下,陛下......”
“陛下,陛下......”
女声激烈急促,男声惊讶焦急。
我脚步未停,只是斜眼看了那女官一眼:“滚出去。”
她严肃的表情崩裂,露出恐惧和害怕,却又像是不敢置信般,呆在原地,被其他人提醒后才赶紧跪下。
瞧,他身边的奴婢都被我吓到了。啧啧,我以前可真温和。
可是太温和了就没有威望,步步退让迎来的是步步紧逼。
高昌海气喘吁吁地跟着我,不敢阻拦,只是悄声道:“陛,陛下担忧圣君,圣君必然高兴......”
哼,他才不高兴。
我像是个顽劣的孩童,大步踏进了凤皇宫。里头没有点香,只有点火的炭盆,留在正殿里侍奉的婢女见到我后,立刻跪在地上,捧着花瓶的手一点没抖。那是一盆大花蕙兰,番邦进贡而来,说是十二月份开花。
开出来倒是不错,粉粉嫩嫩的,往上长,更像竹子。
他应该很喜欢,怪不得亲手修剪了,又命人放在室内。我走过去,摸了摸花瓣。宫女知我寻常脾性,此时见我神色淡淡却也不害怕,突然开口:“陛下怎么来了?”
高昌海脸色一冷,还不待他训斥,我先道:“屏雀你捧着这贡花,跟朕去看看圣君。”
屏雀甜甜地笑了,捧着花跟在高昌海身边。
正殿后头有一方花园,里头筑了一池温泉水,温泉水上方又搭构了一座八角亭。八角亭檐色砖红,亭角的纱帐被放下了,与雾气弥漫的温泉一起遮盖住亭中的人影。
我走到亭外,撩起纱帐。
石桌石凳上都铺了柔软的羊毛毡子,他穿着一身淡鹅黄色的常服,正低着眉目在泡茶。我的动静不小,可他一点都没反应。
高昌海和屏雀停下了脚步,都站在纱帐外头。
他的大太监也站在亭中侍奉,见到我后很是惊讶,跪在地上向我行礼:“奴婢给陛下请安,愿陛下千秋万寿。”
我点头,笑道:“起来吧。”
“臣给陛下请安。”他也站起来了,落在背后的头发又黑又亮,我曾经摸过,是很柔顺的,可惜主人的性子与头发不一样。但或许,是对我,才不一样。
我随意地摆摆手,大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
茶水沸腾,汩汩的声音不断。
“陛下有何要事?”他的询问很不客气,语气淡淡的,脸色平平的,容貌却是极好的。
我打量了他几眼,在他蹙眉之际,指向了那盏青瓷:“朕来拿这个。”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又垂下:“这盏青瓷臣用了多年。”
哦,不想给了。
我撑着下巴。
看我没回答,他觉得我只是把过来骚扰他的借口说出来了,并不是真的要拿走这盏青瓷,便泰然地继续泡茶。
他在点茶,一双手修长白皙,虎口处、中指处有薄茧。
他叫裴业心,是太傅的嫡次子,也是我的风后。
我特别喜欢他。以前的我。
现在的我撑着下巴看他点茶,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我伸出手提起那还在冒着热气涌着水泡的茶壶。茶壶的柄抱着布,所以我没有感受到烫。
但裴业心感受到了。
因为我拎着茶壶,将它贴上了裴业心的手背。
“嘶——”
皮肉翻卷,血色消减,痛呼出声。
他一向冷静的脸变了,长眉痛苦地皱在一起,薄唇紧抿,不愿吐露一丝脆弱的气音。那双我曾爱得入骨的凤目里满满的是惊愕憎恨、厌恶排斥、疲倦冷厉。
明明是琉璃般的眸色,却盛满了这么多种情绪。
“真可惜.....”
我在叹息。
大太监刘樟立刻冲了过来,扶着裴业心的手,往外呼叫:“快传太医!来人,拿冰水拿洁布过来。”
看着裴业心脸上浮现的汗珠,我轻笑着晃了晃茶壶。
“陛下疯了吗?”裴业心声音冷如寒冰,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唇齿反复磨利的剑刺向我。
我看着他,忽然脸色转变,变得惊恐害怕,心疼得皱着脸,放下茶壶。想要伸手去摸他,被他避开后,伤心地道:“是我不小心......”
他狐疑地看着我。刘樟被这诡异的气氛忐忑了思绪,只能慢慢退到裴业心身后。
我伤心担忧的面容没有维持,被笑声给打破。看着我哈哈大笑的模样,裴业心神色难辨,还完好的那只手攥紧了拳。
我看着愤怒的他,眉眼弯弯,凑近过去:“不是圣君身体有恙吗?朕多担心你啊。”
他脸色铁青,姣好的面容因为气急如同染上了雪色的梅枝。又冷,又艳。
我站起啦,拿起那只青瓷。
他看我举动,下一瞬便有意识到我要做什么,正欲伸手,却还是没有快过我。我松了手,让那盏青瓷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刘樟跪在地上,头深深低下。
后头进来看我安危与否的高昌海早就跪着了。
裴业心的表情变化更大了,他没想到我竟然把这盏青瓷给打碎了。这盏青瓷是前太子留下的遗物,按道理说是我最珍爱的东西之一。
裴业心抿紧唇瓣,突然觉得心慌。
“凤后身体有恙,就好好歇着。没事不要出去走动,让朕担心了。”
我伸出手,假意拍拍他的脸,没想到裴业心竟然没有躲开,难道是真的被吓到了?我笑着收回手,背在背后。
“恭,恭送陛下。”刘樟的声音颤抖,裴业心坐在原地,眼神晦涩地看着我的背影。
走出八角亭,我就看到跪在不远处,一张俏脸发白的屏雀。
我走过去,屏雀不敢抬头:“你把这盆花送给容贵君,就说这几日凤后身体不适,劳他管理宫务了。”
屏雀点点头。
我摸了摸花瓣后,离开了凤皇宫。走到宫门口,我转过身,眯着眼看向宫匾:“叫尚宫局给这改个名字,皇不皇的,多冒犯朕啊。”
高昌海脸上的笑意都维持不住了,勉勉强强,好似将要坍塌的房屋,他只能点头,不敢提醒今日性情大变的陛下,这凤皇宫的名字曾是她亲自取的,牌匾也是她亲自提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