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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赵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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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前:第一人称,“我”性别由读者自定,对赵彦的感情由读者自定。
我是在超市后门卸货区第一次见到赵彦的。
她手里拿了个小号透明塑料袋,正蹲在地上捡冷鲜区不要的烂菜叶子。
低矮的马尾吊在她后脑勺,几缕杂发随风颤动。
赵彦着了件被太阳晒成浅黄的短袖,背后一小段固定线断了,细长的白线缠成血珠大的圆团,孤零零地挂在她身侧,随她不断蹲起的动作摇晃。
后来我又在相同地点看见她几次,每次她都捡满一袋子才离开,周围陆陆续续有好几个装货卸货的人走过,她好像看不见,又好像看见了却不在意。
赵彦总是这样沉默着脸庞。
后来我将一些还能看过去的菜叶提前收好,塞在旧塑料袋里,悄悄搁于赵彦经常来的地方。
我躲在角落看她。
她明显地一愣,并没有着急去提塑料袋,而是先在周围徘徊两圈,确定没人对这袋子里的东西感兴趣后,这才迟疑着将袋子提走。
那是我第一次在赵彦身上看出“局促”两个字。
她让我想起我在乡下喂养的一只流浪猫。
那只流浪猫警惕性很强,我放好食物后,它虽在不远处看着,却不上前来,直到我离开它的视野范围,直到过去了二十多分钟,它才下弯身体,小心翼翼地移步过来。
送货来的人和店长聊订单去了,店长让我帮忙搬货进仓库,我没估计好自己的力气,一不小心往上叠了太多,脑子一热倒是搬起来了,之后却无法维持身体平衡,我摇摇晃晃,心里直着急,我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玻璃瓶装啤酒,我也知道这些啤酒要和我一起倒在地上,碎成一片片了。
我和赵彦就是在这时有了第一次直接的接触。
赵彦沉默着帮我把最上层两箱啤酒放在地上,她抿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啤酒箱上留的两抹黑点——她的手挂了点菜叶上残留的水,水将她手指的脏污溶化,又留在啤酒箱上。
她有些紧张,好像后悔没仔细想就来帮我了。
我摇头,指着箱子底部一层灰:“这些最后也会被拿去当废品卖,没关系。”
赵彦眼睛好像亮了一瞬。
我也有些紧张了。
店长很好说话,平时卖纸箱这种事也是交给我来做,卖来的钱属于我的额外工资。
我心砰砰跳,看着赵彦消瘦、泛着不健康白的脸庞,不假思索地说:“以后我都放到这里。”
“这些纸箱,店长说收集起来再卖掉太麻烦了。”我慌乱地撒谎,不知道赵彦是否会相信我。
很久之后,我依然无法忘记这个傍晚,无法忘记我手心的薄汗和一片空白的大脑,还有赵彦沉默又内敛的笑。
我们就是从这时开始,每天见面时会说一两句闲话。
无非就是聊今天又进了好多货,收拾整理好麻烦,或者生鲜区有只鱼好像抑郁了,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
偶尔也无话可说,这时我会悄悄地去看和我一起坐在石墩子上的赵彦。
她通常是低垂着头,很轻地抿唇,带有一种如羽毛般轻盈的安静。
她越安静,我便越能听到我胸膛里越来越快的心跳。
店长是个温柔的姐姐。
晚上关门时她喊住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往你员工账户冲300块钱,以后想吃店里面什么东西,做个记录就好。”
一天三顿饭都是店长做好给我带来的,夜晚我会睡在仓库旁边的小房间里,平时没有其他开支,况且店长从不克扣我的工资,我根本用不着这300块钱。
店长只是揉了揉我的脑袋,轻笑:“你太瘦了,吃胖点吧,不然别人会说我虐待你的。”
店长的手心是温热的,带有一点点栀子花的香。
我从烘培区选了几枚卖相不太好的面包用纸袋包起来,再向店长要来了打印纸,在纸袋封口处贴上“临期促销”几个字。
赵彦很担心自己会麻烦别人,所以我不敢让她发现这些是刻意给她留的,只能这样将食物递给她。
赵彦的手臂很细,能看到明显凸起来的骨头,正常尺码的短袖在她身上大得像一床被子。
她先是吃惊,之后又露出了一点不明显的、小心翼翼的笑。
这时我就会佯装自然地别过头去。
我逐渐不敢让赵彦看到我不自觉勾起来的嘴角。
赵彦总是很忙,因为她没有身份证,所以只找到一些脏、累、赚钱少的临时工作,来的时间也很不固定,如果遇到好几天下雨,我便只能一个人坐在石墩下着急。
我曾询问赵彦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做超市收银,这里工作地点稳定,店长人也很好,况且她也能帮忙处理临期商品。
她沉默着摇头,然后提起身边的菜叶离开。
这时我看到她手腕处暗红色、结疤的长条伤口,出于一种多余的冲动,我拉住赵彦:“你这里怎么……”
赵彦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我,我们视线交汇的那刻,我几乎是一激灵,身上起了细细的冷汗。
赵彦瞬间变了一个人,她眉眼掉了颜色,融化成一张惨白的纸,纸张被风吹得越来越薄,细小的纸屑落上我肩头,带着一点雪花的寒意。
直到纸张薄如蝉翼,直到纸张变成一面透明的玻璃镜,镜中印出我的面容。
我再睁眼时,见她正冷漠地盯着我。
我唤她:“……赵彦。”
她好似也才回过神,眼里的冷漠一点点消失,逐渐变回我熟悉的模样。
赵彦平静地把手腕摊开给我看:“被猫抓了。”
猫爪子留下三条细长的伤痕,看上去就像赵彦名字中“彦”的三撇。
“是家猫还是野猫?打过疫苗吗?”我紧张起来。
赵彦摇头:“野猫。但猫很少携带狂犬病毒。”
我坚持:“那也要去打疫苗,以防万一,而且都流血了。”
“我没有钱。”赵彦看着我,“你也没有。”
我不知道在慌乱什么,只是结结巴巴解释:“我有,我平时基本不花钱,店长也预付了我这个月工……”
我话还没说完,突然意识到身边空无一人。
赵彦走了。
我蹲在地上,手捂住腹部,那里翻腾着强烈的胃酸,疼痛让我眼泪径直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
远处厚重的云层滚滚,空气中晕着黏腻的湿润,一点还带着夏日热气的雨水啪嗒落在我的手腕上。
刺地那里的伤疤阵阵发痒。
不知是不是我那天的主动冒犯了她,赵彦很久都没来便利店,期间又落了几次夏雨,雨水打湿地面腐烂的菜叶和碎掉的啤酒玻璃瓶。
赵彦离开的日子里,我时常后悔,时常为自己的自来熟感到抱歉,我以一种自我感动的方式坐在超市后方台阶上,默默希望赵彦能原谅我。
或许那天我就感觉到了赵彦的离开,所以才会不知分寸地抓住她的手腕,又或许是我太过迟钝,察觉不到赵彦的抵触。
原来两人关系的贴近,只是我一厢情愿。
立冬前一天,我终于再次见到赵彦。
夏秋两季过去,南方冬风肆虐,风刮在人身上,像刀子擦过一般疼。
赵彦不怕冷,她还是穿着那件被洗得发白的短袖,衣袖末端挂着的,类似血珠的线球随风晃动。
远远地,我听见玻璃瓶碎落的声音。
我连忙跑过去,将身上的棉衣脱下来套在赵彦身上,她被我裹成一个长扁的面包,漏出的一张脸被风霜冻得通红,鼻尖像是点了朱砂夜灯。
许久不见,赵彦先对我笑,以一种疼痛的方式。
我用纸巾揩走赵彦干裂的嘴角溢出的鲜血,赵彦一味地躲,最后重心不稳,两人摔倒在地上,滚作一团。
我喘着热气,挣扎着要爬起来,赵彦便拉住我,不让我起身。
诶。
南方冬季可没有雪,躺在地上,像白痴一样。
赵彦说那以后去北方。
我闷着声音:“怎么去。又没有钱。”
赵彦知道我在赌气,便又开始笑,笑着笑着眼泪便从眼眶滚落下来,我又用擦过血的纸抹去她的眼泪。
两人同时沉默了。
我望着灰白天空,想把心里攒了很久的话说出来:“赵彦,你……”
我心脏突然抽着疼,想起脸上没有五官的赵彦,一下胆怯。
“怎么了。”赵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听得不真切,总觉得她离我很远。
我鼓足勇气,语速很快,祈求威胁不要追上我:“赵彦,你去看心理医生吧,我看过书,你这种情况像是抑郁症……”
抑郁症是我乱说的,我只是经常在网上看到这个症状。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赵彦不正常,我只是,希望赵彦好起来。
赵彦又不说话了,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她又悄然离开,便转过头去看她。
好在。
只是沉默着,赵彦将脸藏进我为她裹上的棉服里面,声音断断续续:“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生病。”
她说:“我没有钱。”
“我有钱!”我喊起来,不顾赵彦是否还拉着我,猛地攒了一股劲,起身,“我有钱!赵彦,我可以负责……”
我说不出话了。
赵彦再次不见。
风吹过来,我才发现我浑身冷得吓人,发抖的手抚上肩膀,抓到两团冰块。
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赵彦。
我问了许多人,绝大多数人都说从没见过我描述的女生,只有极少数人回复我说有印象。
有人说赵彦得病死了。
有人说赵彦去北方了。
我又回到便利店,望着店长姐姐的脸发呆。
或许真正生病的人是我吧。
我视线逐渐模糊,伸出手来想要触碰离我很远的,店长姐姐的脸。
什么时候我才愿意承认呢,店长姐姐和赵彦长得一模一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