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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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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男孩的声音再次从身后追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而执拗的涟漪。那声音里裹挟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怯懦,一种对遥远金字塔顶端的、近乎本能的敬畏与仰望。
“你……你在砚海上班啊?真厉害!” “砚海”两个字被他念得小心翼翼,仿佛那是某个神圣殿堂的秘钥,带着不容亵渎的分量。
简妄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凝滞了半秒,仅仅是鞋底与粗糙水泥地那万分之一的摩擦延迟。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偏转哪怕一寸脖颈的弧度。
阳光正从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口奋力挤进来,像一道斜劈而下的金色利刃,恰好斩在他挺括的黑色西装后背上,形成一条耀眼得近乎残酷的光带。
昂贵的进口羊毛面料在光照下泛着一种沉静的、内敛的光泽,与他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连最炽烈的阳光也无法穿透的阴霾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挺直了那截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脊梁,肌肉纤维在布料下绷紧,像一根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拗直、几乎要发出呻吟的钢筋,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精准,走向那扇伫立在巷道尽头、隔绝了喧嚣与死寂、市井与殿堂的、沉重的灰蓝色防火门。
身后,是属于他的、或者说他刚刚挣脱的那个世界。
声音、气味、生命力,都混杂成一片滚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背景音:小贩嘶哑的叫卖穿透油烟,锅铲与铁锅碰撞出刺耳的刮擦,劣质食用油在高温下反复煎熬产生的腻人气味,隔壁发廊飘来的、甜腻得过分的香波味道,还有晾晒在竹竿上的、未能彻底拧干的衣物滴落的水珠声,以及那个男孩——他或许正站在原地,望着这个背影,胸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混杂着羞愧与感激的剧烈喘息。所有这些,构成了一幅粗糙、鲜活、带着毛刺的生存图景。
而前方,是那扇门。
门内,是另一个维度。那里有冰冷如镜面的电梯厢壁,倒映出人影也模糊了人形;有经过精密调香系统弥散在空气中的、千年雪松般冷冽昂贵的香气,那香气优雅,却毫无生气,像一张无形的、阶级的滤网;更有那个端坐于金字塔顶端、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轻语就能轻易掌控他命运、将他所有挣扎都视作蝼蚁嬉戏的男人——陆承砚。
深夜。时间像浓稠的墨汁,缓慢地渗透着海城西区的每一个角落。
这片老城区早已沉沉睡去,只有偶尔野猫蹿过矮墙带落的碎瓦声,或是远处主干道上夜班货车驶过传来的、沉闷如叹息的嗡鸣,短暂地划破这片沉寂。
那栋墙皮斑驳、爬满了岁月苔痕的红砖小楼,如同一个蜷缩在阴影里的疲惫老人,沉默地伫立着。三楼的302房间,那扇狭小的窗户后面,灯光早已熄灭多时,融入四周无边的黑暗。
简妄蜷缩在宿舍那张不算柔软、但被浆洗得发硬且足够干净的单人床上。床架的弹簧在他翻身时,会发出细微而疲惫的“吱呀”声,像是这老旧建筑不堪重负的关节在作响。
他陷入了一种并不安稳的、浮于表面的浅眠。意识像是漂浮在惊涛骇浪上的薄薄冰层,随时可能被下方翻涌的黑暗吞噬。
白天的喧嚣、屈辱、混乱,以及那份如同烙印般刻入骨髓的、来自陆承砚的“安排”,化作了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神经碎片,在他过度紧绷的脑内皮层上疯狂舞蹈、反复撕扯。
那些画面没有逻辑,只有尖锐的情绪色彩:妹妹简星躺在病床上那张苍白如纸、几乎与消毒水颜色的床单融为一体的小脸,那双曾明亮如星子此刻却盛满了病痛折磨下虚弱黯淡的眼眸。
陆承砚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整个西伯利亚寒流的眼眸,仅仅是一瞥,就能冻结他血液里所有反抗的勇气;盒饭店老板那张油腻而刻薄的嘴脸,唾沫横飞地喷出最恶毒的诅咒,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尊严上。
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年轻男孩,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时,脸上那种混合着卑微、感激与劫后余生的复杂神情,像一面镜子,照见他自身同样不堪的处境……
这些影像交织缠绕,扭曲变形,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形之网,将他牢牢困在梦魇深处。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连松弛的神经都在无声地抗争。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一条贴着地面游走的、冰冷的毒蛇,毫无征兆地滑入了这片被睡眠包裹的寂静。
这声音太轻了,轻得像是指甲无意间刮过粗糙的墙皮,又像是老鼠在夹层里谨慎地磨牙。
但它出现的方位却让简妄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起来——不是来自门外老旧的、有时会被风吹得发出轻微响动的木质走廊,也不是来自楼上邻居深夜归家时沉重的脚步声,更不是窗外夜风拂过破烂雨棚的呜咽。
这声音,更像是直接来自于这间不足十平方米、陈设简陋的卧室内部!来自于他绝对私密的、被视为最后避难所的空间!
简妄的神经在千分之一秒内绷紧到了极致,长期在底层挣扎求生所养成的、近乎野兽般的警惕性,让他即使在最深沉的睡梦中也保留着最后一丝对危险的清明感知。
那种感觉,如同独自走在深夜荒野的旅人,对黑暗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都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内是一片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窗帘拉得很严实,隔绝了远处街角那盏彻夜不眠的、昏黄的路灯可能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微光。
黑暗如同黏稠的液体,包裹着眼球,暂时剥夺了他的视觉能力。然而,正如硬币的两面,视觉的暂时失效,使得他的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变得异常敏锐,如同暴露在空气中的新鲜伤口。
他闻到了。
一股气息。一股极其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和诡异的气息,霸道地、不容置疑地侵占了狭小卧室里原本属于廉价洗衣皂和旧书本的、贫瘠而干净的空气。
冷冽,沉静,带着某种遥远雪线之上、千年雪松般的木质香调底蕴,优雅而疏离——这是陆承砚身上那种昂贵的、极具辨识度的私人订制香水味。
他曾在那间巨大的、冷气开得十足的办公室里,被这股气息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
但现在,这股标志性的冷香之下,却混杂着一种更深层、更不易察觉的、活生生的存在感——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带着强烈荷尔蒙和某种运动后蒸腾出的、微咸的汗意,还有一种……紧绷的、仿佛弓弦拉满、在极力克制着某种即将破笼而出的猛兽般的危险气息。
这混合的气息,不再仅仅是某种象征身份的标签,它带着体温,带着情绪,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具有侵略性的生命张力。
这气息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间将蜷缩在床上的简妄彻底淹没。
他浑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成了冰碴,连思维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恐惧,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对被入侵领地的巨大恐惧,混合着一种被冒犯、被窥视的强烈愤怒,如同两条交缠的毒藤,瞬间勒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只有胸腔内心脏失控般的狂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如同被困在绝境中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撞破牢笼。
他只能徒劳地、最大限度地睁大眼睛,眼球在黑暗中艰难地转动,试图在那片浓稠的、化不开的墨色里,分辨出那个入侵者的模糊轮廓,定位他确切的位置。
没有脚步声。
入侵者的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像一道影子滑过水面。然而,身下这张老旧的单人床垫边缘,却传来一种极其轻微、几乎难以用听觉捕捉、只能通过身体与床垫接触的震动来感知的下陷感。
仿佛有什么沉重而坚实的东西,正无声无息地、缓慢地靠近床边,逼近他毫无防备的睡眠领域!
来了!
下一秒,一股带着强大压迫感的热源,猝不及防地、实实在在地贴近了他的身侧!那热度透过薄薄的、洗得发旧的棉质睡衣布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皮肤上,像一块被烧得滚烫却沉默不语的铁!
简妄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放大,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又猛地全部涌上头顶,撞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恐惧和愤怒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几乎是纯粹依靠身体的本能反应,用尽全身积攒的所有力气,猛地向远离热源的方向一挣!
同时,那条被压住的手臂屈起成最坚硬的角度,手肘裹挟着风声,以一种近乎破碎的决绝,狠狠地向后撞去!喉咙深处更是无法控制地爆发出压抑的、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困兽般的低吼,嘶哑而破碎:“谁?!”
“呃——!”
黑暗中,响起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是从紧咬的牙关深处挤出来的闷哼。短促,沉重,带着一丝被突袭命中要害的痛楚,以及一种……更加浓烈的、被挑衅后的危险气息。
他撞中了。手肘尖端传来的触感坚硬而富有弹性,是成年男性锻炼得宜的、覆盖着坚实肌肉的胸膛。
然而,预想中的厉声呵斥、愤怒的质问、或者更直接的反击并未立刻到来。回应他的,是一条如同蛰伏已久的蟒蛇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亘过来的铁臂!
那手臂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恐怖力量,精准无比地箍住了他刚刚完成撞击动作的手臂,连同他的整个上半身,一起死死地锁住!
那力量大得惊人,完全超出了简妄的想象。
那不是普通的束缚,更像是由钢铁直接浇铸而成的枷锁,冰冷,坚硬,带着绝对的优势和掌控力。瞬间就将他所有试图挣扎的动作、所有即将冲出口的怒吼,都死死地、残忍地摁灭、堵回!
他的反抗,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螳臂当车。
简妄被死死地禁锢在原地,后背紧密地、毫无缝隙地贴上了身后那具滚烫而坚实的男性躯体。
那具躯体像一堵燃烧着的墙,散发着惊人的热力和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之前闻到的、那股冷冽的雪松香气,此刻混合着更清晰的、陌生的汗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剧烈情绪的紧绷感,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和温度,层层叠叠地将他牢牢包裹、缠绕,几乎要渗入他的毛孔。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紧贴着他脊背的胸膛正在剧烈地起伏着,那呼吸的节奏沉重而急促,隔着他薄薄的睡衣和对方可能同样单薄的衣物,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如同密集的战鼓,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毫无保留地擂打在他的脊椎骨上,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别动。” 陆承砚低沉沙哑到极点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那声音失去了平日里的冰冷和从容,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着的、粗重的喘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容任何置疑的绝对命令口吻。
灼热的呼吸随之喷在简妄敏感的耳后和颈侧那片裸露的皮肤上,湿热的触感与话语内容的冰冷形成诡异反差,激起一片细密而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战栗。
简妄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每一根纤维都在尖叫着抗议。
牙齿被他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不知是来自紧咬的牙关,还是被自己无意中咬破的颊肉。
屈辱、愤怒、被侵犯的恐惧,以及一种深沉的、对于自身无力改变的处境的绝望,如同无数条带着毒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要窒息而亡。
他想怒吼,想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疯子,想不顾一切地挣扎,哪怕粉身碎骨,也想问清楚这个掌控着他生死的男人,深夜如同鬼魅般潜入他的卧室,到底想干什么?!
“借点味道。” 陆承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沙哑、破碎,仿佛声带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某种巨大的痛苦深渊里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磨出来的。
与此同时,那条横亘在他胸前、箍着他手臂的铁臂,又收紧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霸道的力道,将他更深地、更紧密地按进自己的怀里,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的脸埋得更低,高挺而冰冷的鼻梁几乎完全抵在简妄颈侧那块最柔软、最脆弱的皮肤上,然后,深深地、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促,吸了一口气。
他在闻。
这个认知像一道带着极高电压的电流,瞬间窜过简妄的全身。
陆承砚的行为,不像是在寻找某种证据,也不像是在进行某种羞辱的仪式,那姿态,那动作,更像是一个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濒临渴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捧清水,不顾一切地、贪婪地俯身去啜饮、去汲取那救命的甘霖。
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渴求。
一股极其细微、却在此刻感官被无限放大的环境下、无比熟悉的清新气味,丝丝缕缕地、倔强地钻进了简妄自己都几乎忽略的嗅觉里。
那是他身上残留的、最廉价的那种黄色洗衣皂的味道,带着一种淡淡的、类似雨后草木和阳光长时间暴晒后留下的、干净而质朴的气息,微弱地混合着他自身年轻的、干净的体味。
这味道,在陆承砚那强势的、充满侵略性的昂贵雪松冷香和滚烫的、带着汗意的男性气息所形成的巨大包围圈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如同狂风暴雨中岩缝里一株瑟瑟发抖、却依旧挣扎着冒出一点绿意的小草。
简妄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像是被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无形而精准的闪电当空劈中,连灵魂都在为之震颤。
借点味道?
借什么味道?
这廉价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肥皂味道?还是……这肥皂味道掩盖之下,属于他简妄自身的、活生生的、作为“人”的气息?
荒谬!绝伦的荒谬!不可理喻!
一个站在云端、掌控着亿万财富、随手就能决定他和他妹妹命运的男人,深夜潜入他这间贫民窟般的宿舍,用这种近乎……拥抱的、绝对越界的姿势,强行禁锢住他,只为了……“借”一点他身上这穷酸的、微不足道的“味道”?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一种对无法理解、无法预测之事的本能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他不再能思考,不再能愤怒,只剩下一种彻骨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寒冷和茫然。他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和力气的石雕,僵直地、被动地被困在这个充斥着矛盾气息的、令人窒息的怀抱里,只剩下背后那如同战鼓般擂响的心跳声,和耳畔那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在无边的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成为此刻唯一的、令人心惊肉跳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