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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秋水人间(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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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真的不想吃鱼了,看到鱼我就想吐。”
“现在只有鱼吃。”
“可是……”
“要不今天不吃清蒸,逢月,你会做红烧鱼吗?”
“呕——”
自从蜃妖死后,一场妖劫化消于无形,当天海水漫上岛体,淹没了一小半房屋,退潮之后,居民家里、街道上、海滩上留下了无数鱼虾,于是秋水城居民们过上了上顿鱼下顿虾的日子……
要是平时还好,偏偏大家经历了一场大劫,很多人都跟扫雪一样,虽然身上的鱼变已经消失了,但看到鱼就想吐,闻着鱼腥味就作呕,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了。
谢大师虽然还在养伤期间,经此一役,对这些鱼虾也产生了极大的嫌弃,宁愿辟谷也不尝一口,所以大部分倒是沈云烟和逢月吃了。
逢月将一条肥硕的海鱼按在了案板上,几天下来,她已经是个杀鱼的好手,刮鳞剖肚取苦胆,样样不在话下。
她扬起刀,正准备一刀剁下鱼头,那鱼在案板上弹动了一下,竟然口吐人言,“别杀我,别杀我啊!”
逢月动作一顿,经历了一番大风大浪的侍女已非往日能比,见鱼说话,竟也十分淡定,她眯起眼睛,“妖物,叫什么叫,一会儿就把你做成红烧鱼。”
说着,又扬起了刀。
“别杀我!我是人不是妖!”肥鱼高高弹起,“救命啊,我是田二,我是人啊!”
片刻后。
所有人都来围观这条自称是田二的鱼。
被几双充满探知欲的眼睛盯着,田二鱼躺在砧板上只觉压力山大。
沈云烟道:“你是秋水城西渔村田家的田二吗?”
“对对!姑娘你认识我?”
他现在一双鱼眼,鱼眼中看人都跟怪物似的,他也不知跟自己说话的是谁,只知听声音是个姑娘。
“我问你,你是否瞒着你兄长,偷偷将田地卖给了张员外?”
“什么?我没有啊!”
她神色微变,又问,“那田契呢?你可动过你家田契?”
“我怎么敢!”田二喊道,“那可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大哥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你真没有私卖田地?”
鱼在砧板上跳动着,田二情绪激动起来,赌咒发誓,“我田二是个混账,我不是人,我确实动过那个念头,但是我不是没敢下手么!不能因为我动过念头就这样惩罚我吧!”
听他语气,竟不似说谎。
她皱起眉,“你不是欠了一笔赌债,若不是卖了银子,又是如何还上赌债的?”
“什么?银子还上了?谁给我还的?”
沈云烟:……
这田二,怎么像一问三不知似的。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变成鱼的吗?”
“那天张员外来我家说是想买田,大哥拒绝了,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就暗中动了偷偷卖田心思……”他说,“我思来想去,纠结半天,总觉得我要是这么做了,就真的猪狗不如了!我心里郁闷的很,就去喝闷酒了,喝了个烂醉,我发现自己变成了鱼!”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没醒酒,后来才发现,我他娘的是真的变成了一条只会吐泡泡的鱼!”
逢月问:“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你家的命案了?”
“命案?什么命案?”
逢月跟他说了,田二先是震惊不已,接着嚎啕大哭,鱼眼里竟然淌出水来,“我大哥勤勤恳恳,大嫂温柔贤惠……田家就我一个混账东西,要说有谁该死,那也是我田二该死啊!老天爷怎么这么不长眼!”
他哭嚎半晌,又说要去找张家算账。
沈云烟道:“你先等等,这事恐怕还有隐情。”
她看向谢孤峤,“蜃妖都死了,他为何还是鱼?”
“他身上妖法和鱼变的法术不同。”
“那他还能变回来吗?”她想了想又说,“你养伤要紧,反正他做了这么久的鱼,也不差这一两天。”
田二:“姑娘你好狠心。”
谢孤峤挑唇一笑,手在鱼身上一抹过,淡淡金光隐现。
田二只觉浑身一暖,身体在不断拉长,身处陆地上那种干涩窒息的感觉消失了,他不用再费劲的张合鱼鳍,他重新变回了人。
他惊喜的看了看自己失而复得的手脚,“变回来了!真变回来了!多谢恩人——”
沈云烟拉着谢孤峤,“快去洗手。”
田二:……
也不至于这么嫌弃她吧?
蜃妖死后,本以为田家的案子陷入了僵局,没想到意外找到了被变成鱼的田二,在案子查清前,众人将他暂时安置在秋水观里。
因为田二的证言,沈谢二人再一次来到张家。
到了张家,又见一片愁云惨淡。
自从除了蜃妖,城中气象焕然一新,也只有他家还是如此,本以为是因为张员外的事,打听一番才知道,却是因为少夫人病还未好。
自从碧符宫的道人来了,大家都知道了,原来变成鱼的并不是妖,而是中了妖法,张少爷终于不用遮遮掩掩,可他请了几个道长,也治不好变成鱼的少夫人。
所有人都好了,唯有她变不回来。
沈云烟想了想,“她莫非跟田二一样?不是蜃妖,而是别的妖所为?”
谢孤峤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她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忽而灵光一动,想起了那只巨蟹,少夫人是吃了蟹才变成那样的,可那蟹都死了,就算真是妖,死了还能作怪么?
她又想起蜃境之中,厨子说,他将蟹肉放在了井里……
她拉着谢孤峤的手,“去看看那口井!”
他轻咳了两声。
沈云烟立刻想起他身上还有伤,赶紧松开了手,“我去找外面的道人来看。”
刚走出一步,又被他牵住了手,他含笑道:“不必。”
“真没事吗?”
“就算井里再蹦出一只妖来,我也能应付。”
不得不说,谢孤峤是有点乌鸦嘴在身上的,他们一靠近那口井,他就察觉到了不对,手中金光才凝,深藏在井中的东西察觉危险,爆出一阵惊天妖气。
他冷笑一声,“虚张声势。”
正欲动手,沈云烟大喊起来,“救命啊,有妖啊!”
谢孤峤:……
四面八方的碧符宫道士赶了过来。
他们站在一旁围观了一场道士们除妖,什么符箓令牌法剑不要钱似的往那妖身上招呼,闪着阵阵光华,还挺好看的。
沈云烟戳他手臂,小声提醒,“要有点身为伤患的自觉,知道吗?”
他浅笑一声,“知道了。”
一旁管家被这场面震得瑟瑟发抖,见他们两谈笑风生,忽然想到,府上哪有这么两个人?
“你们是谁啊?”
沈云烟道:“我们是张少爷请来除妖的。”
“哦。”
半晌,“那你们为什么光在旁边看着?”
沈云烟端起了她那副清冷派头,云淡风轻扫了他一眼:“此等小妖,师弟师妹们自可收拾。”
管家肃然起敬。
不多时,众道士抓住了妖物,那还真是一只螃蟹。
重重符箓封印之下,本来巨大的蟹妖被封印得只有手掌大小。
沈云烟悄声问,“能不能把螃蟹弄到秋水观去?”
谢孤峤似笑非笑看看她:“我受伤了。”
她愁眉叹气,“那只好凭借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们了。”
刚迈一步,谢孤峤拉住了她,一展手心,那符箓缠裹的蟹妖已经落在了他手中。
耳边传来道士们的声音:“奇怪了,蟹妖怎么变成了一只鞋?”
“这好像是师叔的神通鞋啊!”
“师叔的鞋子原来是叫这妖物偷了去。”
沈云烟偷笑两声,催他,“快跑。”
谢孤峤和她咬耳朵,“放心,他们抓不住你这小贼。”
她不由瞪他,谢孤峤笑着握住她的手。
一路返回秋水观,路上三三两两都是来祭拜秋水道人的百姓。
那日秋水道人自爆元神而死,道符天光惊动了碧符宫的道士们,他们这才知道秋水城出了事,匆匆忙忙赶来,赶上了大战的尾巴。
现如今城中满大街都是碧符宫的道者,他们忙着开坛做法,治疗伤者,处理一系列善后事宜,听说不久后将派大能净化海底的巨鲸妖骨,以绝后患。
因为秋水死的壮烈,城中百姓听说他为除妖而死,感动不已。碧符宫又将他的名字重新记上了道箓,大大褒奖了一番,说他清气浩然,为道牺牲,又派人来修缮道观,据说还要为他塑一座泥像,让他得享香火。
沈云烟冷眼看着他们忙碌,人活着的时候,弃之如敝屣,人死了,还做这些有什么用?
不过是为了碧符宫的名声罢了。
这些人关键时刻永远不在,眼看能分功劳的时候,又来得比谁都快。
经此一事,她对碧符宫半点好印象都没有了。
走到观后,一座小小山包上,秋水真人的衣冠冢就立在此处。
他尸身不存,衣冠冢中也仅有一片衣角、平时常穿的两身道袍,一把拂尘而已。
修道数十年,清贫孤寂,身无长物。
胖和尚坐在碑前,把上好的清风醉淋入土中,“老道士,我又来看你了。”
“上次你说要我请你,和尚我可没食言啊。”
他咳了两声,被云千息打伤的伤处还隐隐作痛,他是被三尺剑救上来的。
他粗短的手指轻轻抚过碑文上的秋水两字,就如同端详着这位认识多年的老友,“老道士,你说你这么多年,图什么呢?”
“年轻时,你也是碧符老道坐下最有资质的弟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一观之主,何等风光,何等前途无量,你可知和尚多羡慕你么?”他沉沉叹了口气,“你说你好端端的给你那高高在上的师父上什么谏言?说什么碧符宫内穷奢成风,修者惫懒,门风败坏,这不是当众打他的脸吗?”
“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了,你说你看不下去。你就不能等那老道死了,你当上了宫主,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么?”
他用袖子擦了擦泪,“秋水啊,你太耿直,你眼里揉不得沙子。”
“趁着没人,偷偷跟你说句心里话。”他弯腰凑近墓碑,“其实和尚特别佩服你,要不是欣赏你这份性情,又怎会跟你做了这么多年朋友!”
他将那一壶酒倒完,站起身,双手笼进袖中,摇摇摆摆往回走,“罢了罢了,无事无事。”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沈云烟默默目送着他离开。
总觉得,胖和尚好像瘦了几斤。
她转过身,谢孤峤正在身后看着她,她缓步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并肩走在山道上,因为秋水的事,她心有所感,“谢孤峤,你是为了什么而除妖?”
他一时没有回答。
“你除妖,是为了人间清平吗?”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看着烦。”
沈云烟诧异看他。
他面色平静,“只要惹到我,我刀下,人与妖皆斩。”
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所以你二话不说去除蜃妖,也是因为她惹到了你?”
“那些鱼很恶心。”
沈云烟:……
他在自己心中竖立起的高大形象顿时崩塌。
曾几何时,她一度以为他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高人。
她以为他是一往无前的,他的刀锋锐不可当,他挥刀从不犹豫。
现在才明白,原来他不犹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心里从不去权衡什么,所以想砍就砍了……
她忽然觉得,哪怕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还是不了解他。
“当初在破庙,你曾说那狐妖‘妖言害人,死有余辜’,我以为你很嫉恶如仇。”
“它太吵了。”
她无语,又不得不承认那狐妖的笑声确实很刺耳。
“所以,你其实也没有什么责任感?比如你修为这么高,应该多杀几只妖,多帮帮人什么的?”
“我为何要有那种东西?”
他停住脚步,侧头看着她,“世人百般求我,我不为所动,至今,我只回应了你一个人而已。”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眼眸幽深,“你拜我,我应了。”
“纵然有万般阻碍,你也一定会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