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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番外1 凌澈独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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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凌澈。
名字里带水,却活得像块冰。
他们都说苏州的水养人,软糯温润,可护城河的水淌过我家老宅后墙时,我只听见沉闷的呜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我家是做丝绸纹样设计的。
家里的装饰大多是满墙的缠枝莲、云水纹……
很好看,我承认这一点。可仍然繁复华丽得令人窒息。
我的家人,其实是爱我的,他们在我出生起就很爱我,但这一点是我听别人说的,家里的阿姨和我说了很多他们对我好的例子,最常听到的就是,我的父母在我出生时就送了我很多礼物,在生下我之后又没有再要新的小孩。
我知道他们是看多了那种“老大害怕弟弟妹妹夺去他宠爱”的戏码。
但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们真的很爱我。
我的父亲是凌振华,这个名字在苏城商界掷地有声;母亲林婉清,大学里研究美学的教授。亲戚们聚会,酒杯碰在一起,叮当脆响,溢出的全是“凌家这孩子天生会读书”、“将来是要进常青藤的”。
只是那些赞叹像无形的丝线,一层层裹上来,勒进皮肉里,缠得我透不过气。
这不怪他们,只是我觉得我必须付出自己所有的努力,但这太累,可我必须这么做。
我必须赢。
因为我考第一,他们点头,像验收一件出厂合格的瓷器;我若失手,哪怕只跌下0.5分,空气里便浮动着无声的、沉甸甸的失望,比训斥更冷。
失望没有在表面上,但我感受得到。
他们不曾训斥我,更多的是表扬,赞美,鼓励。可越是这样,我就越不允许自己停下,我一旦停下,就会有别人超过我,父母虽然不会说什么,可就是会失望,就是会难过。
我会更失望,更难过。
我知道家是开明的,父母从不说“必须”,可那份“天生会读书”的期许早已融进空气,成了我每一次呼吸都需背负的重量。
我习惯了在成绩单最顶端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不是喜悦,是完成程序后的短暂松气,像囚徒放风时瞥见的一线天光,转瞬即逝。
于是,我给自己造了个壳。
逻辑、公式、冰冷的符号成了最坚硬的甲胄。
课间永远在刷题,午休泡在图书馆,拒绝所有社团。
同学觉得我“装”,是“高冷学神”。其实我只是怕,怕浪费一分一秒,怕那无形的丝线勒断之前,我先被“不能掉下去”的焦虑碾碎。
我把所有情绪都冻在厚厚的冰层下,以为这样就能安全。
直到遇见他。不,其实算是遇见了真正的我自己。
他只是在帮我寻找我,把这层厚厚的,但又并不坚固的壳打碎。
内部打碎,我是壳里的人。
我亲手打碎的,他只是在帮助我,不过是很大的忙。
他是苏逾。
高二开学第一天,他走进教室,像一阵带着水汽的风吹散了粉笔灰的沉闷。
窗台上爬着牵牛花,蓝紫色的小喇叭怯生生地朝着光。他自我介绍,忽然用苏州话调侃自己:“我是巷子里长大的,大家以后放学顺路可以喊我。”
哄笑声里,唯独靠窗的我没抬头,指尖却无意识卷皱了《经济学人》页角。
我当时只是觉得他是个比较有趣的老师,我以为他会像别的老师一样不太喜欢我。我虽然作为年级第一,但向来不招人喜欢,小时候遭受到很多隐形霸凌,只不过我没意识到,我以为能遇见这个班的同学已经是很幸运的一件事了,我不再奢求着什么。
只不过《经济学人》那点细微的褶皱,像平静湖面投入的第一颗石子,连我自己都未察觉。
后来他用评弹的调子教英文诗。“月落乌啼霜满天——” 婉转悠扬的吴语腔调裹着陌生的英文词汇,奇异地撬开了我紧闭的唇齿。“‘夜半钟声到客船’该用现在完成时。”
那时是我第一次上课主动发言,我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我怕他不满意。
然而我话音落地的死寂中,我看见他眼睛亮起来,像暗室骤然拉开的帘,所有光都涌了进来。“凌澈同学,下课来我办公室喝杯碧螺春,我们细聊?”
我很开心,但更多的还是紧张,我怕他在说反话,真的要叫我去“喝茶”。
我去了他的办公室,只有他一个老师在。
办公室窗台上,一盆茉莉,白瓷花盆,细枝伶仃地托着几粒青白花苞,香气清幽。
他递过茶杯,温热的碧螺春熨帖着手心。我低头啜饮滚烫的茶汤,眼风却扫过他摊开的教案。
我看到了一张淡蓝色的拙政园门票根,安静地躺在纸页间。票根旁,一行蓝色墨水英文小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在我心里炸开巨浪:
Looking for someone to watch the autumn lotuses with…
(想找个人一起看秋荷…)
我的喉头猛地被堵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奔涌。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可能是中邪了?也许是吧…?我好像…一见钟情吗?
我自认为是的,不然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这样酸涩,和考不到第一的心情是一样的。
不,又好像不一样,考不到第一是惊慌的,可这次……?我不知道。
我想不出来。
但就是很难受。
那句“我陪你去”在齿间辗转、灼烧,几乎要冲口而出。
最终,它和着碧螺春的微涩,被我死死咽回腹中。心却像被那行字烫穿了洞,呼呼灌着穿堂风,又冷又空。
他名字里有“逾”字,逾矩的逾——那个下午,这个词第一次带着灼热的预兆,悬在我十七岁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