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终有兰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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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的夏天，短视频刚刚兴起的日子，孟兰泽转学到了C市。
这个城市的夏天很热，具体而言夏天的热浪席卷，烫得人仿佛连头发丝都灼热。
孟兰泽拉着行李箱，坐在高铁站的椅子上，等着从未见过的表亲来接她。
她已经是准高三的学生，按理说这个节点是不该转学的，只是因为政策放开的缘故，妈妈生了弟弟。
儿子是很重要的，在老一辈人的心里是这样。
所以当那个皱皱巴巴的弟弟出生后，全家人都赶到医院去瞧他。
有人夸弟弟厚唇大眼，是做官的相。
孟兰泽听到这话不屑地撇嘴。
一个皱巴连眼都没睁开的小屁孩，哪里看得出是不是做官的相？无非是因为他是个男孩，和她不同，她是女孩。
也因为她是女孩，所以她要给弟弟让房间。
这是她转到C市一中的原因。
思及此，孟兰泽不耐地抬头扫视四周，给所谓的表亲发消息问他来不来接自己，如果不来，她就打车自己去了。
在对方回她前，她主动回了条信息——不用来接她了，她自己打车去。
她拖着不算大的行李箱，随手在路边打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起初她没听懂。
对方重复了两次，她才说了地址。
司机大概是想和她唠嗑，可惜她听不懂也没兴趣，她阖眼戴上耳机。
这是她到C市的第一天，这个地方和她生活十几年的家乡不同，陌生到极点，她这个外来的客人并不习惯。
表舅家在一条小巷里，她拖着行李箱在长而窄的巷子里穿行，地面并不平整，行李箱的轮子轧过旧石板，偶尔溅起的污水便打湿她白色的袜沿。
她讨厌脚上传来的黏腻感，就像这座城市空气里过高湿度给人的压印感一样，她不适应，同样，她也无比讨厌。
可是她不得不适应。
到表舅家时，她按了两次门铃，才等到骂骂咧咧来开门的男人。
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皮肤有些粗糙，是代表贫穷的黑黄，他眼里有些许狡黠，看人时会把人从头到脚扫量完。
只是当他看到孟兰泽这张漂亮得与这个脏乱巷子格格不入的脸时，他还是有些许错愕。
旋即，他怔愣道:“诶！你就是那个兰……梦……”
他为自己从前没好生记表妹的名字而懊悔，若是早知这表妹居然这般漂亮，他肯定会记得。
“孟兰泽。”
孟兰泽习惯他人惊艳的眼神，并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只道:“表哥你好，请问表舅给我准备的房间在哪里？”
“好、好！我带你去。”
去房间的路上，这个表哥解释表舅母是如何抽不出时间去接她，语气满是歉意。
孟兰泽倒是没有一点放在心上，她对这些人的态度不感兴趣。
家里让她来这表舅母家是给了钱的，既然给了钱，她也懒得再多花心思。
孟兰泽打发走表哥后，就把东西从箱子里收拾出来。她并没有带多少东西，一是因为心里对父母的几分控诉和不满，二是因为确实没必要，她本就打算到C市再买新的。
她并没有多差钱，毕竟在弟弟出生前，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逢年过节收的红包并不少。
等收拾好东西，孟兰泽才发现窗外天已经黑了。
她打算出去买些衣服鞋子和日常用品什么的，却在路过客厅时，听到有女人和男人说话的声音。
“什么表妹，哎呀，其实是好久以前的朋友，她家添了个弟弟，这家里人腾不出手照顾……其实也不完全是……”
女人压低声音:“其实啊，是她爸妈担心这孩子心理变态，毕竟姐姐掐死二胎弟弟的新闻又不是没有。”
“不会吧，我看兰泽妹妹看起来挺温柔的。”
……
孟兰泽原本是想和他们打声招呼的，听了这些议论，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悄悄开门出去了。
她漫步在河畔的街道，这座城市位于两条大江的交汇处，到了夏天河水自然会上涨。
她倚着栏杆，看着不算清澈的水奔腾不息，等燥热的风吹得她心烦意乱才慢悠悠掉头。
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临水的石阶。夏天，水位自然会上涨，她凝视着标尺上红色的数字，头一次觉得她居然不认识这几个字。
她脱下鞋和袜子，伸出脚去感受江水。
真奇怪，这座闷热的城市，它的江水却是寒凉至极的。
孟兰泽的脚拍打脚下的江水，真的很舒服，舒服到不仅是脚，甚至她整个身体都想与江水融为一体。
可惜她并不会游泳。
所以，她总是得离开的。家人不想再接纳她，这座城市不会接纳她，江水也不会接纳她，她从来都是孤独的。
只是她从前没玩过水，她并不知道水下的台阶最容易长青苔，而这样的青苔也是最滑的。
当她掉进水里，水淹入她的肺腑时，她起先是拼命挣扎，可渐渐地就不动了。
江水仿佛接纳她了……终于有地方愿意接纳她了，她不再是被所有人厌弃的那一个。
在她闭上眼感受江水母亲般温柔怀抱时，却突然被揽住了腰，一股生命蓬勃的力量将她拽出水面。
孟兰泽猛地呛了两大口水，她这才发现江水并不温柔，相反那种溺毙的感觉就像噩梦般令人不适。
她虚掩着眼，似乎有人在给她做人工呼吸，明明应当是很用力的抢救，可不知为什么此刻这抢救都好像变得温柔起来。
等大量空气钻进她的肺腑，她才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是个女生，留着长发，海藻般的长发，她也很漂亮，可是比起漂亮，人更会注意到的是她身上溢出的生机。
女生的眼睛亮闪闪的，盛满了人间的灯火。
孟兰泽咳嗽两声:“谢、谢你……”
女生见她醒来，扶着她席地而坐，孟兰泽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若男。”
若兰？
这个女生名字里也有“兰”字，也算是缘分。
只是还来不及孟兰泽多说，杜若男就先开了口:“你还好吗？需要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院。”
孟兰泽连忙摇头，她一点都不想去医院，去了也没有人陪床，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惊动其他人。
不想和家里人多说话。
杜若男见孟兰泽不愿意也没有勉强她，只是拿纸给她细细擦拭脸上的水。孟兰泽不习惯别人的这种帮助，她夺过对方手里的纸巾自己擦了起来。
“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家就可以了。”孟兰泽见杜若男拾起地上的书包和校服外套，猜出对方是高中生，便也不想再打扰对方。
只是杜若男听了这话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将手里的校服外套递给孟兰泽:“你把这个穿着吧，夏天受凉感冒会很不舒服的。”
“不用。”孟兰泽并不习惯别人的帮助，没有多想直接拒绝了。
杜若男见被拒绝也不尴尬，只是温柔笑笑:“你记得回家吃个药。”
孟兰泽听到这话点头，却并没有放在心上:“谢谢你。”
见对方转身要走，她纠结再三还是喊住对方:“你急吗？”
杜若男不解看过来，孟兰泽鼓起勇气:“不急的话，我们一起去买套新衣服，还有吃顿饭……就当你见义勇为，我的感谢。”
见杜若男想要摇头拒绝，孟兰泽连忙道:“就在对面的购物中心，我一个人……挺尴尬的。”
就现在这副落汤鸡的模样，走在路上确实引人发笑。
孟兰泽想要是对方拒绝，她绝对现在马上离开，毕竟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恳求一个人。
父母决定将她送到表亲家时，她除了觉得好笑，都没有真的难过和恳求过。
杜若男像是在算数学难题般，半晌才点点头:“好，不过买衣服就不用了。”
还在家里时，孟兰泽的父母总说孟兰泽不讨人喜欢，可等她劝杜若男买衣服时，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口齿伶俐的人。
见杜若男是真的不想买，她便劝道:“你不买那我也不买了，不然咱俩站在一起还是很怪。”
杜若男拗不过孟兰泽，只能听她的买了一条蓝色的裙子，这条裙子很衬杜若男的肤色，更重要的是这条裙子很便宜。
只是杜若男看到上面的数额时，还是忍不住想，这都够她吃好几个月饭了。
只是孟兰泽性格固执，不容她拒绝。
孟兰泽结完账，拉着杜若男去吃的火锅，点菜时见杜若男只点了一两个菜，她便又加了三四个。
“吃不完，会浪费。”杜若男有些担忧道。
孟兰泽摇头:“不会，这才多少。”
菜还没上，孟兰泽发现杜若男迟迟不去调油碟。
孟兰泽这才明白杜若男可能是不会。
刚才买衣服时，她发现杜若男的内衣上有破洞……既然这样，那杜若男或许没吃过火锅也有可能？
孟兰泽主动上前，“咦，这菜还没上，咱们去调蘸料吧。”
她故意比杜若男走的快一些，调油碟时也故意放慢速度，边调边道:“我口味比较大众，我觉得这样调出来真的很好吃。”
孟兰泽是北方姑娘自然是很高的，她说话时还会微微低头和杜若男说话。
杜若男看到她这样，明白对方的用意，等到后面吃完饭时，她才珍重道:“谢谢你。”
孟兰泽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不在意摇头:“没事，你还不是救了我。”
杜若男:“你不要想不开，活着总比死了好。”
孟兰泽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眉，这人原来是误会她是轻生啊……她才不会轻生，她读了十一年书，要是真这么死了该多划不来。
“哦，我不是轻生，我就是玩水……不小心掉下去了。”孟兰泽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么大的人玩水掉进河里确实丢人。
杜若男听了这话点头，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那你下次玩水的时候注意别掉下去。”
孟兰泽点头。
望着杜若男离开的背影，对方身材娇小，看起来不过一米六出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能把一米八的自己从河水里拖出来。
也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够有勇气义无反顾跳进江水救人。
孟兰泽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城市了，毕竟这个城市的人并不完全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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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学生当然得上学。
只是她并没有去到C市最好的几所高中，而是到了一所中等偏下的高中。
其实很好理解，有些事需要关系，可是为了她这样一个女儿花费人情和关系不值得，尤其是她还有一个未来需要无数资源的弟弟。
这所高中的学风完全不能和她从前待的那所高中相比。
上课时，老师讲课都很敷衍，下课了，学生们也大多团在一块玩，并没有多少高三学生的忙碌。
只是孟兰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是杜若兰。再次看到杜若兰的时候，孟兰泽发现对方正拿着习题册，她写题的时候总是很认真，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这也算是来到这个城市后，为数不多让孟兰泽感到快乐的事情。
杜若兰也认出了孟兰泽。只是比起孟兰泽的惊喜，杜若兰仿佛更加的平静，她只是微微笑着，平和而温柔。
孟兰泽也才知道，原来杜若男不叫杜若兰。
若男，若男，这样的名字一听就不是被父母所期待的孩子。孟兰泽看着杜若男时，心里的情绪被撩拨起来，就像看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一样。
杜若男的成绩很好。在这个平均分不过500出头的班级，杜若男却能够考六百七八十。老师显然也是喜欢这个学生的，总是悄悄把她叫到办公室去，给她开小灶。
从前这个班级能够上600的只有杜若男，只是在孟兰泽转学来之后，又多了一个。
不过孟兰泽很疑惑，杜若男的成绩即使是放在她从前的高中，也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为什么这样一个成绩优异的人会在这样一所高中？
直到偶然一次两人聊天时，杜若男才偶然提到原因。
当时中考后这所高中的校长亲自找到杜若男，表示她只要愿意来就能够给她免学费，还有每个学期的各种补助。
孟兰泽很难想象这件事，从杜若男洗的发白的鞋子，还有常年不换的外套来看，她的家境是极其贫困的，可是这样的家境和这样的学校环境，她却仍然能考得出如此优异的成绩。
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杜若男来还总是非常温柔，总是对这个世界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
这样平和的时光，一直到期中考试后。杜若男的父亲突然来到了学校。那是孟楠泽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男人，他不修边幅，衣裤脚上都还带着泥水，他的脸上是凶狠的光。
学校的保安都拦不住他，他冲进教室拖住杜若男往外走，就像拖货物一样。
他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个老子的，多读几天书，把老子都忘了不是？竟然说你没钱，你没钱还读什么书？还不如去给老子找个班上，然后把工资都给我，你个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能当饭吃？”
“个赔钱货，我呸——”
……
老师还没有来，孟兰泽却不能看着杜若男真的这样被他拖走，她连忙上前护着杜若男——“叔叔，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这样是不行的！”
“法治社会？老子我就是法律！我一个老汉管自己的女儿还不行吗？啊？”
杜若男的爸爸推了孟兰泽一把，孟兰泽却不在乎身上的疼痛，反而一把抱住杜若男，不让她爸爸将她拖走。
终于老师来了结束了这场闹剧，孟兰泽上前抱住杜若男，见对方眼里是闪闪的泪光。
和救她那天眼里的亮光不同，今天杜若男眼里的光像是要被黑色的瞳孔吞噬般。
孟兰泽抱住她，她哭的比杜若男还要大声。
为什么要哭这么大声呢？是因为她也知道自己其实和杜若男一样吗？她们都一样，都是女孩，都被这个世界侵压。
她们都是家庭的附庸，是社会的附庸，迟早有一天会被抛弃，只是在于早晚而已。
杜若男的父亲还是被赶走了，毕竟学校需要杜若男冲击清北，乃至冲击省状元。
后来，孟兰泽才知道杜若男的爸爸经常这样来闹，只为了学校息事宁人给的几百块钱。
孟兰泽准备了好多话想用来安慰杜若男，可是看到对方眼里的坚定神色时，她突然就释怀了。
杜若男远比她想的更坚强。
甚至于杜若男还喜欢倚着学校天台的栏杆，望着天边的飞鸟。
她和孟兰泽谈论她的梦想，她说她想好好读书，好好参加高考，将来找一份还可以的工作，过平稳的人生。
她说她羡慕飞鸟，因为飞鸟是自由的。
时间久了，孟兰泽也开始羡慕起飞鸟了。也在一次次与杜若男一起看鸟儿远飞的时候。
聊到了许多许多，从现实里的不甘聊到梦想里的远方，她们开始一起幻想那遥不可及的未来，幻想拥有她们自己的一片长满芳草的兰皋。
很快，高三上学期就结束了，孟兰泽微笑着和杜若男挥手告别，她感觉自己在杜若男的影响下也变得温柔了起来，至少不像一开始那样浑身都是刺。
她道:“下个学期见啦？”
杜若男浅笑:“嗯。”
可是放假的第一天，她回到家里，就发现她的那个所谓的表哥，居然在翻她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孟兰泽呵斥道。
表哥手一松，他手里的白色吊带掉到地上，孟兰泽的大脑宕机片刻。
她很快意识到对方的意图。
“滚出去！”孟兰泽爆发出她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力量，拼尽全力将表哥推出门。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旋即上了锁。
怎么可以这样……她平常上课时，这个人又是怎么样的……她抱住自己的身体，颤抖不已。
她最终打开手机，手指在“妈妈”两个字上按了下。
第一次打过去，那边一直没接。
第二次打过去，那边仍然是占线状态。
……
孟兰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打了多少次。
最后终于通了。
接电话的却不是妈妈。
是奶奶，她似乎是很高兴，“小兰，你记得今天是你弟弟的抓周宴啊？”
孟兰泽慌忙挂断电话。
她举起手机似乎是想把手机摔得粉碎，可最后却只能无力垂下手。
手机没能摔得粉碎，可她感觉自己已经摔了个粉碎，碎成一片片。
所以，当杜若男看到孟兰泽拖着行李箱的样子，心里满是心疼。
这个人好像只要一阵风就能被吹散。
杜若男:“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没有。”孟兰泽摇头。
只是她发红的眼眶和沙哑的嗓音已经暴露了所有。
“若男怎么啦？”杜若男平常一直住校，寒暑假则住在班主任家。这是师娘见杜若男开门后，一直不进来的询问。
杜若男:“师娘，我朋友来了，我先出去一趟。”
她想孟兰泽的性格，应该不会愿意被别人看到她这样狼狈的样子。
两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杜若男也没开口询问孟兰泽发生了什么。她只是默默陪着孟兰泽，忽然孟兰泽被杜若男拉了拉衣袖。
孟兰泽疑惑地看着对方，听到杜若男小声道:“等我。”
杜若男转身去便利店买了一根棒棒糖，是牛奶味的，她递给孟兰泽:“吃颗糖吧，甜的。”
语罢，她剥开棒棒糖的包装口袋，把糖递给孟兰泽。
“你自己不是没钱吗？”孟兰泽接过糖。
杜若男摇头:“一颗糖，我还是买得起的。”
“谢谢。”孟兰泽嘴里含着糖，不知道是不是这糖的缘故，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路边，默默不语。
是孟兰泽先开的口:“喂，你想不想和我搬出来住。”
大概是怕杜若男拒绝:“房租可以先欠着，你以后有钱了再给我。”
孟兰泽下意识攥紧衣角，她其实很害怕杜若男拒绝她，可是还好——杜若男并没有拒绝她，她想了想:“好。”
两个人就这样找起了房，两天时间，两个人就搬进了新房。
孟兰泽只租了半年，她算了一下房租到期时间，差不多就是她们去大学念书的时间。
租的房子就在学校的附近，她们上学也变得更加方便，尤其是杜若男的生活作息非常规律，她会每天清晨叫上孟兰泽一起吃饭。
杜若男似乎很会做饭，即使是最普通的白水面条，它也能做的有滋有味，当然她虽然自己的面上总是空无一物，但却总会坚持给孟兰泽打一个鸡蛋。
可能是煎鸡蛋，也可能是水煮蛋，但总之会有一个。
孟兰泽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钱，问了一下才知道杜若男前不久参加一个竞赛得了几千块钱的奖金。给了班主任一些，毕竟班主任总是帮她打发她的那个父亲，剩下的也不多，只有一两千块。
她给了孟兰泽她的那部分房租，还剩下的两三百块钱，就每天偶尔买个鸡蛋或者买点青菜，改善一下两人的伙食。
孟兰泽怎么可能一个人吃得下这个鸡蛋，她总是杜若男分食鸡蛋，两个人一人一半儿。
她的妈妈打电话来问过她为什么要搬出来。她斟酌许久，最终她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只是妈妈听完之后良久不言。最后只告诉孟兰泽，千万不要往外说，不然会坏了她的名声。
名声？听到这两个字，孟兰泽觉得有些许好笑，可是好笑之后又是无尽的悲哀。
女孩子的名声可真重要，甚至于妈妈都没有安慰她几分。
又一个雨天，此时已经是春日，孟兰泽睡觉的时候做了噩梦，梦里白茫茫一片。她很害怕，在这样的害怕中她惊醒，她望着窗外的雨，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她抱着自己轻声哭泣。
门突然被敲了几下，她望着门，最终试探着问:“是谁？”
“是我。”是杜若男的声音。
孟兰泽:“你进来吧。”
杜若男的手里端着一杯温水，她递给孟兰泽:“又做噩梦呢？”
孟兰泽点头，她抿了一口水，是甜的。杜若男应该往里面掺了糖，只是她也不知道杜若男到底掺了多少。
因为这杯糖水格外的甜。
“不要害怕，也不要担心，未来总会越来越好的。”杜若男抱住孟兰泽安慰她。
杜若男:“话说，你想考哪所学校呀？”
大概是对方的语气太过温柔，孟兰泽一时忘了梦中的黑暗，也忘了眼前的困局，她思考了一下心，道:“我想……我想考华清。”
听到孟兰泽的话，杜若男也若有所思，旋即道:“我不太想考华清，我更想上京大的医学部，将来做个医生，嗯，能够悬壶济世最好。”
医生？孟兰泽觉得杜若男确实适合做个医生，她这样温柔心细有同理心的人，做个医生肯定很能受患者的喜欢和信任。
“你呢？”杜若男偏头轻问，“你想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孟兰泽有些不知所措。
小时候，她是父母的掌中宝，父母期盼她将来和他们一样做公务员。后来弟弟出生后，就再也没有人期盼她的未来了，甚至于她自己都是不期待的。
可是此时杜若男问了，她才开始思考她将来要成为什么呢？
她真的不知道。
“不用着急。”杜若男揉了揉她的头，“人生很长，你还有一辈子去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
孟兰泽抬头，看到对方眼里的明光，这个人明明吃过那么多苦，可是到了最后她却还是能够微笑着面对这个世界。
就像一朵小花，纵使风摧雨折始终坚韧不屈，只需有一点雨露，便永远芬芳馥郁。
所谓娇花，其实也是生机勃发的生命。
高三的时间过得很快，以至于一眨眼，三模到了。
考试完，孟兰泽送了杜若男一支口红，杜若男拿着口红不知所措。
孟兰泽敲了一下她的头：“笨蛋，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
杜若男这才恍然大悟，她有些欣喜地摩挲手里的口红，难得露出属于少女的娇羞:“你怎么知道的啊？”
“我之前去填强基的档案，正好看到你的了，5月3日过生日，难怪你成绩这么好，这生日不好才怪。”孟兰泽这些日子性格也开朗许多，不再如从前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甚至都学会了开玩笑。
杜若男垂眸，笑得酒窝深深:“谢谢你，我很喜欢。”
“那等考完试，你化好妆给我看看呗……一定很好看。”孟兰泽道。
“好。”
C市是新高考，一共要考三天。
考完数学，孟兰泽比往常更加沉默，杜若男知道她一紧张就这样。
等到最后一天考生物前，杜若男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放轻松，没问题的。”
“嗯，你也是，加油。”杜若男用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又放了下来。
杜若男走出考场后，松了一口气，生物稳了。
两人考完试，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大概的情况了。两人找了一家店，先把晚饭解决了。说是吃午饭，实际上两人都只动了几口。
吃完饭就回家开始对答案。
一个下午下来，两人终于对完了答案，孟兰泽也彻底自闭了。
她抱着膝盖，生无可恋地感叹：“啊啊啊，要死了，我为什么会少讨论一种情况……”
杜若男安慰她，“没事，就只有一道题，数学140应该可以的。”
她瞥了孟兰泽一眼，更加自闭了。
这个牲口又是满分吧，呜呜呜，人比人真的气死人。
“我回家一趟。”杜若男第二天突然道。
孟兰泽忙起身，“我陪你一起吧。”
杜若男摇头:“我回去拿东西，没事的……高考状元能有十万块钱奖金，我家里人不会现在做什么事的。”
孟兰泽还是有些不放心，杜若男便拥住她:“你去帮我买化妆品吧，等我回来你就给我化漂亮的妆，涂你送我那支口红。”
杜若男最终点头:“好，那我等你……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哦。”
孟兰泽替杜若男挑了一些便宜好用的化妆品，又特地去菜市场买了些两人爱吃的菜，就等着对方回来做饭。
她忍不住想，或许她也该学学做饭了，不然每次都是杜若男做，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杜若男有很多拿手好菜，她能跟着学会做其中一两盘也是好事。
反正这个暑假很长，反正这个夏天更长，她们可以彼此学习，学那些她们想学的。
做饭、化妆都可以，还可以一起去找一份工作攒一些钱。到时候上了大学经济也不会太紧张。
想到未来的日子，孟兰泽就忍不住笑意。
等杜若男回来，她定要一一告诉她。
可是她从中午等到傍晚，又从傍晚等到日升，都没有等到杜若男。
她最终打了出租去杜若男家里找她。
杜若兰的家在东区的棚户区里，这里是这座城市的“贫民窟”，住的大都是些外来务工人员。
她才刚到小巷口，就仿佛能闻到里面腐朽的贫穷信息。
她才刚进小巷还没到家里，就听到邻居的议论。
“哎哟，差点把人砍死……”
“就是，那可是自己的女儿啊，怎么可以下得去手。”
……
孟兰泽感觉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甚至动弹不得:“你们在说什么？”
有个中年妇女道:“昨天杜老汉想杀他女儿，哎哟，多好的女儿啊，是我的话，疼都来不及……”
“真是的，自己的孩子从小就那么虐待。”
“你说的轻巧，那女儿本来就是不值钱的，要我说杜老汉都供她上高中了，她该感激才是……”
“算了，和你们说不通！”
……
“杜老汉？他女儿是杜若男吗？！”孟兰泽抓住妇女的手，情绪激动地质问。
“是……不过没出大事，那小姑娘就手被划了点伤，不过杜老汉被抓去警局了，应该是要吃牢饭了。”妇女解释道。
孟兰泽:“那杜若男呢？”
妇人:“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昨天她好像走了，应该是看伤去了吧。”
杜若男没有电话，孟兰泽此时也不知道她该去哪里找她，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就响了。
孟兰泽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极为标准的普通话。
这是孟兰泽在这座城市很少听到的标准普通话:“喂，您好，请问您是孟兰泽女士吗？您的同学杜若男因见义勇为溺毙，请问您现在有空到派出所一趟吗？喂……您在听吗？”
孟兰泽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么到的警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着杜若男下葬的。
警察说，杜若男是见义勇为而死，她救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监控摄像头显示，杜若男当时没有一丝犹豫和害怕，在一众人里，她是第一个跳进江水里的。
她就像一尾美丽的人鱼游向被困的少女，就像她拯救自己的那个夜晚。
杜若男会死于救人，孟兰泽并不意外。
其实也算是件好事，杜若男没有死于家庭，她是死于阳光之下，死得鲜花锦簇，人人夸赞。
那个小姑娘的母亲一个劲儿地哭和道歉，看得出来这个母亲是个很爱女儿的母亲。
最后是孟兰泽扶起她，并为她拂去眼泪，“没事，她……她是高兴的。”
救人而死，杜若男肯定是高兴的。
只是，她的家人肯定会以此为由，狠狠讹上这位母亲一笔钱。
但这些孟兰泽也无可奈何。
她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有些不公平，为什么该死的人没有死，这么善良和温柔的人却死了。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些。
杜若男下葬那天是个顶好的晴天，就像孟兰泽初来这座城市时一样，炽烈的阳光拷打着大地，也拷打着每一个人。
孟兰泽最终还是让入殓师为杜若男涂上了口红。
那支口红，果然很衬杜若男，她化妆以后也是真的很好看。
葬礼那天孟兰泽没有哭，她只是用手指划过杜若男的墓碑，最终落在那个“男”字上面。
世人都以为杜若男是十八岁死于见义勇为救溺水儿童。
其实不是的，从她出生那刻是女儿时，她就死了。
死得个一干二净，透透彻彻。
后来，外界是怎么遗憾杜若男的呢？
他们说她是品德兼优的省状元，只是被重男轻女毁掉了一生。也会有人说，不能一味救人，人更要见义智为。
她会登上思想品德考试的试卷，也会成为作文的人物素材。
但是她确实是死了。
—
又过了很多年，孟兰泽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她也成了一位医生。
她再一次来到杜若男的墓碑前，她的手指落在那个“兰”字上。
在杜若男不在的这些年，她帮她成为了杜若兰，她不再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她只是她自己。
空谷幽兰，如此芬芳。
“杜若兰，我现在是医生，救死扶伤，悬壶济世。”
而杜若兰也是杜若兰，在另一个世界独自芬芳，再不受这个世界所累。
孟兰泽从墓地里出来，她走过长长的路，见到路的尽头的小姑娘和她的母亲。
准确来说，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如今也已经是高三的学生，她的母亲张女士看到她有些许愧疚。
张女士:“你又来看杜小姐了啊？”
“嗯，有点想她了。”孟兰泽道。
张女士有些局促，不安地把手中的手提袋递了出去:“这是我家乡产的荔枝，听说你回来了，特地给你和杜小姐都带了点。”
孟兰泽也没有推拒，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拒绝会让人更为难受。
这袋子里荔枝各个都是红的，圆圆的，很可爱的。
孟兰泽:“谢谢您。”
张女士的女儿道:“孟姐姐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的。”
“祝你高考顺利。”孟兰泽最终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那年的高考她和杜若男都考的很好，不同的是，她最终考上了华清也确实去了。
但是杜若男永远只有那720的分数，却永远没有机会填志愿，更没有机会去上大学。
她永远留在了那个回不来的夏天。
不过或许有一天终有一片兰泽，上面长满芳草，也能开满兰花。
而杜若兰也在那里。
孟兰泽提着手中的荔枝，她该去值班了。
太阳还在高悬，不知疲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终有兰泽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