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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怏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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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维护家族显耀,老太太和老爷做主,将姐姐元春送进了宫,你看她成了贵妃,一心帮着太太和王家人,除了政治原因,大约对老太太和老爷也是有怨的。”
“没了亲儿子,又被逼着丢了一个亲女儿出去,太太就把心里的恨发泄到了大嫂子身上,认定是大嫂子克死的哥哥,不但把她当成了透明人,连兰哥儿也一并不理,你看着老太太对大嫂子好,实际上当初因太太闹的不行,还是老太太做主,把管家权交给了凤姐姐。”
“太太那个样子,自是不得老爷喜欢的,他便总是去赵姨娘房里歇着,你也知道赵姨娘的为人,常在老爷面前挑唆,渐渐的,老爷越发厌嫌我。”
“你失去亲人的痛苦我都经历过,你的伤心我全都懂,当初第一次看到你,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我就觉得,像是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内中悲愁万状,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黛玉动了动唇,忍不住道:“其实,我第一次和母亲来你们家,见到许多姐妹,还是挺高兴的。”
宝玉默了默,道:“哦,那是我看走了眼。”
黛玉又道:“当时看到你,有点害怕。”
“为什么?”
黛玉道:“你穿着锦衣华服,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平民丫头。”
宝玉笑道:“怪不得你那时候一生气,就说自己是平民丫头,原是从这上头来的。”
两个人闲话了几句,黛玉心情好些了。
她原不想宝玉恼怒,想着将宝钗的事满下来,这会儿却改了主意,两人心系在一处,互相之间无话不谈,已全无秘密,她又何必瞒他呢?
黛玉便将方才发生之事跟宝玉说了一遍。
宝玉一听,登时气的眼睛都红了,黛玉怕他情急做出什么来,忙拉住他手腕,温柔道:“都过去了。”
她现在不没事吗?
宝玉拧紧眉头道:“你别信她糊弄你的话,她们家做的那些事,和窑子里出来的没什么两样,有什么脸面说你!”
“我告诉你,薛宝钗和她母亲,口里没一句实话,她哥薛蟠人品低劣,被人称薛大傻子,却是她们家唯一一个偶尔说两句真话的。”
黛玉无奈道:“你放心,我知道。”
宝玉生怕她不知道薛宝钗至淫、至恶、至伪的本质,举了一个具体事例,道:“上回中午,我在床上躺着,忽然听到床边说话声,眯起眼一瞧,给我怄坏了,我好好的睡觉,她悄没生息的跑进来,还坐在床边做起针线来,我想躲都没地方躲,又不好起身,只好装作说梦话,把她赶走了。”
黛玉一听,差点没惊掉下巴,道:“真的还是假的?”
“我骗你做什么。”
黛玉简直不能想象那种画面。
宝玉又道:“我再跟你说,那些禁书,除了《西厢》《牡丹》,还有一些下流的,你连名都没听说过,她却全都看过。”
“你怎么知道?”
宝玉冷笑道:“我那些书,是茗烟从外头买的。从前我就觉得诧异,茗烟不识几个字,怎么好好的给我买那些书?你今儿一说,我就全明白了,茗烟那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大约是收了薛家的银子,弄那些书来,使我知晓人事,好和她发生什么……”
黛玉:“……”
虽然知道不该听,但好奇心作祟,她就是想听,还有没有更劲爆的。
宝玉叹道:“你想知道,改日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你要是听了,就信了,这世上真有披着人皮寻仇的恶鬼。”瞅着黛玉,道:“当然,也有下凡来报恩的小仙女。“
贾敏和贾母、王熙凤将几件事商量妥帖,天色已晚,便来潇湘馆找女儿。
听丫头说,黛玉从午后一直闷在房里,闷到现在,大概是在睡觉,她就觉得疑惑。
她知道黛玉爱睡觉,但也没懒成这样过。
进了屋,看到黛玉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头顶的帐子,正在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贾敏催促道:“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黛玉道:“肚子不饿,不想动弹。”
贾敏笑道:“都是你爱吃的,我特意让人给你从家里带来的。”
黛玉听着,便从床上坐起来,到了桌前,果然都是自己素日爱吃的几样清淡的菜。
她便接过筷子,小口小口慢慢吃着。
贾敏问道:“怎么不见湘云?”
黛玉道:“她去蘅芜苑和宝姐姐一起住了。”
贾敏道:“我听说薛家把她当枪使,昨儿搞了一个不三不四的螃蟹宴出来。”
黛玉点头道:“有这么一回事。”
贾敏好笑道:“那她还不挪地方?”
黛玉最了解湘云,叹道:“昨儿事才一出,她立马就要搬走,岂不是告诉别人,她知道自己被薛家当傻子玩了,还不如装糊涂,继续住在那儿,保全自己颜面。”
对此,贾敏无法理解,但她也没说什么。
吃了些东西,洗漱罢,黛玉和母亲一起歇下。
黛玉把头埋在贾敏手臂上。
贾敏道:“发生什么了?这般怏怏不乐?”
黛玉闷闷道:“今儿行酒令,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贾敏没反应过来,奇怪道:“什么话?”
黛玉以为母亲没看过《西厢记》,便将事情从始至终跟她说了一遍。
贾敏一听:“……”
这都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值得她在这里纠结。
贾敏无奈道:“说了就说了,有什么呢。”
黛玉呆住了,把头抬起来,茫然的眨着眼睛道:“娘,您认真的吗?”
贾敏既好笑又好气道:“我哄你做什么,《西厢》《牡丹》几本,因为写得好,名是禁书,实际上大家都在私下看。我还未出阁时,认识的人,上至王亲公主,下至名门闺秀,大家都看过,那时候,我们还私下偷偷交流里面的情节。”
黛玉默了半晌,又将宝钗来的事、说的话跟母亲说了一遍。
贾敏听的皱起眉头,道:“我不是说,以后谁来你这里,都要禀报吗?”
黛玉道:“是我让丫头放她进来的。”
贾敏道:“你放条毒蛇进来做什么?”
黛玉:“……”
怎么说也都是园中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拒之门外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贾敏叹道:“说句实话,在这府里,薛家花再多心思笼络人,都没有用。你们的命运,皆由外部对抗势力的结果决定。咱家若败了,你平日维持的形象就是再好,也会被人泼上污水;咱家若赢了,你就是在大庭广众下,把《金瓶梅》倒背一遍,也有人为你粉饰太平。”
黛玉皱眉道:“那我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贾敏笑道:“倒也不是,你们是外部势力对抗的缩影。”
“譬如说,宝钗欲用礼法压伏你,对应外头,就是太上皇欲用孝道压伏皇上;”
“譬如说,宝钗她们在诗社中偷题、贿赂、作弊,对应外头,就是你爹在秋闱中遇到的风波;”
“譬如说,薛家在食物、药材中做文章,对应外头,就是宫里有人在皇上食物、药材里动手脚。”
…………
“你能不被宝钗将住,能在诗社中获得魁首,老太太能看破食物中的文章,宝玉能看破药材中的文章,在外头,亦是邪不胜正,真不容假。”
“如果有一天,你没办法对付她们,那放在外头,说明我们家也陷入困境,束手无策了。”
黛玉道:“那我赢了,是不是咱们家也赢了?”
贾敏笑着点头,道:“对,这一次秋闱,虽一波三折,但最终还是得了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你爹提拔了不少人才进入朝堂,朝堂势力变动,原来为旧皇歌功颂德的声音渐次消失,以编纂史书发家的史家,已由中立党变成了新皇党,新皇的话语权回来了。”
怪不得呢。
黛玉暗自琢磨着。
所以说,史湘云的这门亲事,其实是政治斗争的结果?史家为了表明站队新皇,选择和新皇一党的朝臣冯家冯紫英结亲。皇上为了表明容纳史家,让父母亲认了和史湘云定亲的冯紫英为干儿子。
这些事,门道也太多了。
恐怕宝玉拜入父亲门下的事,也没那么简单。
不过,不管怎样,从这些细节来看,她们林家是越来越好了。
黛玉本还担心母亲批评自己,没想到自己以为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在母亲眼里,却极小。
她便也不放在心上了。
贾敏又将家里的事一件件告诉黛玉,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唯有一件,而今吏部的事完了,林如海又改兼了刑部的差。
黛玉不由笑了,问道:“我爹这是要在朝廷几个部门都轮着兼一遍差吗?”
贾敏笑道:“其他都是兼几天差,户部才是你爹的本职,你总是嫌银子俗,可不知道,国家没有银子,什么都干不成。”
“岂不闻白居易有一句诗‘万言经济略,三策太平基’,经济才是国家太平、百姓安定的基石。”
“国库有了钱,就该提拔一些清流官员了,不然,辛苦弄来的银子,都被一些蛀虫搞走了,所以你爹才要去吏部。”
黛玉嬉笑道:“那我爹去刑部做什么呢?”
贾敏冷笑道:“翻旧账。”
钱有了,人才也有了,就到该翻旧账的时候了。
而贾府,也到了翻旧账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