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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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淅淅晚风从摇曳苇汀间越过，芦苇间偶尔有野雁拍打着翅膀掠起，很快投入山峦雾霭中。
远方浓云缓缓聚拢，湖面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
况仲霖盘膝坐在堤边，眼望湖水一波一波撞上堤岸，击起无数细碎雪白的浪花，直如他碎此时涛似的心绪。
他的手掌缓缓摩挲着腰间弯刀，耳畔响起祖父将他交于自己手上时的叮嘱，“世人都道此刀为悲心刃，殊不住此悲非彼卑。执此刀者，当心怀恭顺谦卑。”
恭顺谦卑，恭顺谦卑……如祖父地下有灵，得知今日诸般倒行逆施，又如何再提这四字？
况仲霖眼眶发热，掌上用力，将刀柄抓得更紧。
他从不是那等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然而此时此刻，在这嘶哽的波浪中，忽地生出一种此生何望的唏嘘与苍凉。
不知相隔多久，身后隐约起落的啼声传来。不消片刻，在骏马的恢恢长鸣中，步履声重重响起。
无须回头，况仲霖也知正等的那人翻身下马，向自己奔来，与此同时一声大吼在耳旁炸响， “况仲霖！”
他起身回眸，见一紫袍青年手攥马鞭，止步于丈许地外，正向这厢怒目而视。
况仲霖抱拳见礼，“姊夫。”
来客乃是景国公府快婿，亦是他的莫逆之交，定远侯世子姜立。
姜立见他转身相向，便要抢步上前，却生生顿住，咬牙道：“大哥之事，你……”话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两行眼泪却抢了出来。
况仲霖在他热泪中缓缓转头，目光投向波澜渐起的湖面，半晌开口，却岔开了话头，“姊姊可还好？”
姜立狠狠擦了把脸，恨声道：“她尚不知情，你到底……”
况仲霖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姊姊素来刚强明理，也不必相瞒。母亲虽然一向身体康健，但逢此巨噩只怕难支。小弟他到底年幼，又懵懂任性，扛不得大事。姊姊乃是二老掌珠，这家中之事，只能有劳姊姊姊夫了。”说罢向姜立深深一拜。
他语气如常，却听得姜立心惊肉跳，只觉他几句话虽淡，却分明是托付身后事之意，不由失色，“你这是做甚么？”突然之间悲怒之意涌上心头，嘿嘿冷笑，“你况仲霖不是已大义灭亲了么，还有什么可怕？”
况仲霖微微一笑，“我活着叫做欲盖弥彰，死了方可称大义灭亲。”
姜立心头巨震，只见他气定神闲浑似说笑话一般，然而两人总角相交，自然识得他眼眸中的绝然之意，一时大骇，上前攥住他手臂，“霖弟!”
况仲霖轻轻挣脱了他手，扬头望向乌云翻涌的天穹，“谁也舍不得死，不过这也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
姜立急得额头渗汗，“此事岳父大人他……”
况仲霖摆手截住他的话，沉声道：“若保况姜两家上下几百□□命，此话休提。”见姜立还是怔怔的发呆，压低嗓音道：“隐之兄，我既将阖家托付于你，自然要将话说得明白才对。这些年父亲醉心权术，热衷立储之事，大哥已是三皇子连襟，还送小弟去做七皇子伴读，况姜顾凤四家气筒连理，这景象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不知忘记当今天子何等雄主，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但消有半点错处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祸，偏在这当口大哥他自动送上门去……这等处置虽是父亲手笔，然而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为大业妻子儿女皆可抛的叵测大罪，怕是过不了今夜便是几百颗人头落地。”话到此处见姜立勃然色变，眼中刹那寒光凛冽，不由心中一沉，勉强将叹息压下，“隐之兄，此等不忠不义之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落第三人耳。我认下总是好些，不过此等罪孽本也是我亲手造成，也没什么不认的道理。”
“如今况仲霖以弟弑兄，世人当面称赞大义灭亲，背后如何又怎消说？想来天子也会认定我狼子野心，景国公必有所图。嘿嘿，为保阖族，况仲霖不得不死，不能不死。唯死才能成全忠孝之名。连失两子，还望父亲无心流连朝廷，急流勇退。圣上既是雄主，亦为仁主，当会感念父亲丧子之痛，对况氏有所优容。如此我身为这一代家主，实是死得其所。”
他面上露出怅惘之色，仿佛这番希冀原来不过说与他自己听。
他眼望天边血似的浮云，声音愈发轻渺，似是自语又似倾诉，“如今我虽死无憾，只是九泉之下难以面对长兄。他素来对我情谊深重，如今却……他本来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不过实在看不清时局。那俞峻是什么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敌国王侯，九阖军胆。什么人敢与其半丝牵扯？况伯岚你以为口称南下便成了么？当真好糊涂啊。”直到此时，他隐忍多时的泪水才静静流了下来。
姜立极少听况仲霖这般侃侃而谈，此刻闻来，只觉他目光深不可测，直刺如心，他虽然向来胆气粗豪，此时也不禁有些惊心动魄，张开嘴想说什么，似申辩，似开解，却终于一个字也不曾讲出。
况仲霖负手而立，如同风中屹立不倒的旗杆。
“尔等英雄豪杰，所图者大。而我况仲霖不过是个区区凡人，所念者不过自己家人平安而已，再大些，便是期望我燕国百姓安稳度日，不必遭受那兵戈之祸。是福是祸，俱在君等善恶一念间。况仲霖惟愿黄泉路上懵懂无知。
“此时我所求只是隐之兄你对国公府多加照拂……直到小弟他艺成品立，若有来生，必当衔环相报。”
夜色越来越深，涛声越来越响，风将岸边相峙的两人衣袂扯起，烈烈作响，仿佛昭示了正急急赶来的这场暴雨。
况仲霖声音越来越弱，最终溶于这漫漫夜色中，再无半点痕迹。
然而他依旧脊背挺直，壁立千仞。
今夜的暴雨再如何暴烈，也永远无法将他撼动。
姜立木立在彼处，他觉得这手足身躯都不再属于自己。
他想伸手去拍挚友肩膀，象过去许多年那样，默契于心。
然而此刻，他竟不敢移动半分。
燕安平四年，景国公次子弑兄，后伏刃而亡。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绝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