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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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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虫顺着地面的腐肉铺开而成的痕迹移动,七绕八绕且动作缓慢地爬着。这一只蛊虫就像是百花萎败前最先落下来的那片枯叶,零落飘散而下,无人在意,而后,却有百花紧随其后开始颓败枯萎,而这一只蛊虫身后便跟随着数百只蛊虫顺着罅隙爬出。
待众人注意到时。
蛊虫已在地面上铺成密密麻麻的一片黑,将一切其他事物尽数覆盖,所过之境,不留生魂。而原本可怖的腐鹫也被蛊虫啃食地一干二净,只剩下百具骨头架子从天上往下砸,砸成一片齑粉。
花蛊所过之处,朵朵嗜血艳花盛开如地狱彼岸,火蛊之毒赋予其上,花叶焚烧,烧出一片无人敢靠近的末路穷途。
比起蛊更可怕的,是无主之蛊。
野性只为尽多毁,无智而不论得与失。
围困着白衿何的腐鹫墙眨眼间成了骨骸空架子,镂空的缝隙中能清晰地看见他手掐男童的动作。下一刻骨架摔至地上,飞灰漫天,众人眼前被白烟蒙上。
再明朗时,男童已成了躺在地上无气息的死尸。而白衿何则面容冷漠地垂睨着那具尸体,察觉到众人的注视,他动作极其缓慢地扭过脑袋,黑漆漆的眸子里不带半点光亮,让人不寒而栗,他笑了下,略带嘲讽。
蒋涣手提斩魂刀,将其余人护在身后,布了层结界,勉强抵抗着失了神志的蛊虫大军,他又抬眼看了下客栈上层的那盏窗棂。
仍旧毫无动静。
蒋涣拧了下眉头。他转眸看向白衿何。
蛊虫如同一湾不见底的黑水,将白衿何隔在另一道岸边,也将他无形地分割出众人的行列中,为他身上添了分陌生的气息。
“白眉悠!”纪鹤云焦急地喊道:“你怎么样!”
于是,众人便见。
白衿何动作温吞地抬起了右手,掌心朝上,在全部视线聚拢在掌心那刻,他收拢五指,掌攥成拳。
蒋涣心头跳了下。他彻底不把希望寄托在客栈里那人身上,准备好随时出手。
林清蘅紧盯着白衿何的动作。
眉悠兄……..不对劲。
这像是。
……..
虱水人家的傀儡躯壳!
林清蘅的心下坠到最底端。
白月渐沉,夜幕低垂,残光消亡。
悄无声息。
蛊虫在天地彻底陷入黑暗那刹,爬动的速度愈来愈快,还不时发出啃食的声响,一道道波纹在地面蔓延开来。
白衿何的掌心淌下鲜血,如同莲花盛开时,无法言喻的幽幽异香覆盖倾压过来,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唯恐是何香毒。
“白眉悠……..”纪鹤云也察觉到异样,脑袋里嗡响了声,感知危险的那根弦紧绷着,他无法控制地后退了步,执剑手掌下意识用了狠劲,攥紧剑柄。
白衿何长身高立,仰起下颚,衣摆之下尽数毒蛊蛰伏,他神情恍惚,似乎对自己的动作毫无意识,整个人也成了被控制的傀儡,他再次摊开手掌,指尖上还沾着血,他指着几人方向,开口道:“蒋涣。”
蒋涣原本沉着的脸色一变,整个人霎时一松。他如同意识到什么般,扯扯唇角,笑了声,低声喟叹道:“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蒋涣侧头看了眼止昏、止晓,说道:“带着他们进到客栈里去。”
蒋涣从袖口里掏出两道符纸,指尖向其中输送灵力,而后随手一扔,止昏、止晓怀中各自飘入一张熠熠生辉的符纸。
符纸上的符咒格外复杂扭曲,却又宛若存有活魂般似在隐隐偏动,让人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何符咒。纪鹤云盯着那符纸,嘴唇紧绷成条直线。
这像是……..
三堂之符。
纪鹤云曾听他爹说过一嘴,三堂之符,游咒若鬼神同祭之香,若引,燃纹布遍黄纸,可驱蛊、避鬼、欺神,尚有一魄便可逃离万千囚狱。
他仅是猜测,不敢轻易盖棺定论。
三堂之符早已泯灭,据说当年三堂割裂之时,便尽数焚烧,不再存于六界,又怎会到了斩魂刀之手。
纪鹤云忍不住开口道:“蒋斩魂,白眉悠怎得了?他这是……..”
蒋涣哼笑了声,轻声道:“有人要他死而后生。”
纪鹤云显然听不懂这哑谜,却也知晓白眉悠这是陷入困境,他提着乱火上前一步,死盯着白衿何的一举一动,说道:“他可是受了虱水的影响?”
虱水?
蒋涣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头。
虱水若是能影响得了他,他也不必活着了,恐怕早就被日夜侵蚀而亡了。
蒋涣不欲多言,唤了声:“止昏、止晓。”
止昏手指夹住符纸,骤然提刀朝着结界外奔去,她快似雷霆闪电,刀携银光,她忍着剧痛,刀斩蛊虫。
止晓不约而同地提刀朝客栈方向冲去,符纸覆刀,硬劈出条空路。
客栈门开。
而蒋涣则在此时挥手,一阵疾风将剩余几人驱入客栈。
几人还未站稳。
“嘭!”得一声,木门紧闭。
窗棂糊纸快速被蛊虫覆盖,再难窥探外界状况。
纪鹤云扶了把卿迟落,才收回手,沉目冷眉地盯着那道门,仿佛目光能在上面烫出个洞来能供他再次出去。
林清蘅深吸了口气,缓声道:“鹤云兄……..”
他话还未说出口,纪鹤云便懂他意思。
纪鹤云摇摇头,说道:“但愿白眉悠终得无碍。”
林清蘅却将手中断了半截的玉骨扇伸出去,示意他看,方才说道:“玉骨扇断,那蛊……..怕不是人界蛊。”
玉骨扇断,林清蘅耳鸣不止。
这扇中掺他魂魄几丝羁绊,感知甚深,全为了用着得心应手,但一旦扇骨受损,他也难避其扰。
可他那话让纪鹤云倏地一震。
纪鹤云嚅嗫了下嘴唇,只道:“应当是妖界蛊……..妖界这是要彻底与人界撕破脸,妖都当真不得留。”
纪鹤云将乱火插入地上,扭头朝着正躲在桌下的店小二要了壶烈酒。
店小二颤颤巍巍地拿出整坛好酒递过去。
纪鹤云直截了当地将酒坛砸碎在剑刃上,碎瓦伴着酒液滑落,遍布剑身,他念道:“乱火启。”
一串灼目烈火贯穿乱火剑,顺着地板缝隙长了神志般朝外烧去,从门缝中避开结界,烧腾到蛊虫身上。纪鹤云阖目感知了下,才松了口气。
“乱火还能跑出去,总算还能帮上两分忙。”纪鹤云鲜少这般缩在人后受人庇佑,自是心中愧疚,只盼能多做两分,至少不至于做个无用废物。
林清蘅着手替二人治疗伤势,但分明他身上的伤势最为严重。客栈内活人气息过重,腐鹫几乎嗅着气味便都朝此处奔来,他守在门前,对抗着从四面八方偷袭而来的腐鹫,究竟是没法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自是力不从心,被啄出不少道伤痕,青衣布血,脏得不得了,还往外冒着血腥味。
纪鹤云蹙眉盯着他身上伤势,想说些什么,又不知究竟该说何言,只得闭上嘴,从乱火剑灵处引了些许灵力渡给他。
林清蘅温声说道:“鹤云兄,省省。”
纪鹤云没应,以后一心二用,一边将火往外引,一边将灵气往他身上渡。这般也以最快速度掏空他身上灵力,脸上顿时煞白一片,如同冰尸。
林清蘅只得加快手上速度,为他疗好身上伤势后,快速移到卿迟落身旁,躲开他渡灵力的那只手掌。
卿迟落则未管二人之间举动言语,而是始终死盯着紧闭的门,她面上神情未曾放松一瞬。
林清蘅缓了口气,说道:“卿姑娘,不必担忧,眉悠兄定当无事。”
可眼下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蒋涣那严阵以待的模样不似无事,而似事压如山倒。
卿迟落僵硬地转过头,黑眸紧盯林清蘅,她倏地开口道:“那个男童,白一为何要杀他。”
林清蘅不知作何解释,沉吟道:“眉悠兄似是被控制了神志。”
“不。”卿迟落站起身,脱离林清蘅为她治疗的手掌,她走到门前,听着门外传来的微响,她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目光犀利,她说道:“那男童不对劲。”
卿迟落接着说道:“你可发觉,那腐鹫是在白一扣住他命脉时骤降而至的,且那男童身上白衣一直讲我们引入误局,六界之中白衣未必皆是丧服,还有可能是——”
“魔子。”说完,纪鹤云额上冷汗更甚。
卿迟落接着说道:“腐鹫未必是妖界之谋,妖界若要谋,仅仅是腐鹫未必太平庸,妖界有妖都作辅,众妖私潜,而后一击毙命,若要谋,也当是城池地境之争,若是腐鹫案前趁皇城刚起顾虑便出手,人界毫无防备,第一谋怎可能只为扰乱八洲?妖界出手,八洲必定沦陷。”
“守界者还在,怎可能如此轻易。”纪鹤云道:“妖界也必在此事中掺合一脚。”
卿迟落说道:“若是守界者已被调离八洲呢。”
纪鹤云猛地抬眼。
卿迟落继续道:“卿府已死,若扶新人,自是续卿府之后,再自八洲择人,可曾与卿府鼎足之徒此时皆已成守界者,自是从守界者中挑选,而后再择八洲能人接任守界者之位,届时,此处薄弱,群起攻之,一击即破。”
“若是妖界毁卿府,怎会猜不到这一层?”卿迟落始终着手调查卿府之事,巡查蛛丝马迹,对此事层层推理,有所发现皆同纪鹤云与林清蘅交代,她此刻说法则将此前对妖界仇视通通推翻。
林清蘅始终沉默,此刻也开口道:“确是如此,若是妖界出手,再退其次,先造成混乱,未免速度过慢,且如今妖王已老,百子自想趁此谋乱,人界就是最好的进攻点,妖性贪婪且急躁,此种时刻,有更快的选择,便不会用更慢的选择。”
卿迟落一锤定音道:“魔界要乱。”
卿迟落咬紧牙关,双拳紧握,眸底恨意冲天,说道:“我定要他们偿命。”
纪鹤云陷入沉思。
魔界、妖都、九霖、八洲。
魔界所图为何?
引人妖两界结仇?
两界仇恨本就深重。
因妖都盛况便以为人妖两界将化干戈为玉帛,便忍不住出手作乱?
纪鹤云觉得好似是这般原因,又好像……..不应当这般简单。
魔界怎会知晓皇城除妖都之策,而直毁卿府?
未免太过……..只手遮天。
纪鹤云的灵力被乱火抽干,再无余力去思考这些,只得运转灵力,尽可能令乱火多坚守片刻。
纪鹤云有陡然想到一人近几日都未曾出现过。
……..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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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涣后退了步,一跃到房檐上,刀刃抵着檐瓦,支撑着身体。他歪着脑袋看着下方的白衿何。
白衿何抬眸觑着他,舔了下唇角,说道:“蒋涣,别拦我。”
“我没想拦你。”蒋涣耸耸肩,不知何时点了旱烟,烟云绕身,为他渡了层纱蒙着身体,他的神情淡淡,好似没什么情绪,抬头看着天边,悠悠道:“我还以为你要救他,原来是要杀他。”
白衿何收起手掌,扭头扫了眼止晓、止昏,看着止昏那满脸防备,他笑了笑,笑容很淡,而后他缓步朝着蒋涣的方向走去,而他每走一步,靴下便冒出一缕黑雾,黑雾将将成形,生出鬼魂眉眼,就被那双脚毫不留情地踩碎,而黑雾散去时,地上的蛊虫也被裹挟着泯灭,他走一步,地上便空出一片。
那是一条专属于他的路。
白衿何走到房檐下方寸之地,手掌随意地在脸上蹭了下,易容的假面瞬间消失,露出他原本容貌,眼如点漆,朗艳独绝,不过他独立风中,周遭围蛊为他添了分不容忽视的压人之势。
也在此刻,他身后拢出巨大黑雾,俨然是魑魅魍魉四鬼!
白衿何抬头看着天边,缓声道:“玄月坠下去了。”
蒋涣蹲下身,双膝立起,右肘支在膝上,左手执烟杆,吸着烟云,他眯着眼睛看白衿何那张脸,良久,他才说道:“你不仅要他死,还准备替他死。”
白衿何垂下眼,看了下掌心止不住的血,鼻息间萦绕着烟云也压不住的香味,他闻这味道闻了那么多年,还是忍不住心悸。
这味道就证明,蛊虫在啃食白衿何的身体。
蒋涣舌尖吐出来个名字:“良逐鹘。”
“白衿何”应了声,他笑道:“死去太痛苦,我只想让他快些走完这一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至少,别在心甘情愿地献祭万蛊了。”
那时,他伸手渡灵气除万蛊咒,不仅是为了将万蛊咒引到自己身上一部分来为白衿何减轻些疼痛,还是为了将自己的残魂埋在白衿何体内。
只要万蛊咒再次苏醒。
他的残魂就会在白衿何体内醒来。
良逐鹘伸出舌头卷去掌心血液,从掌根舔舐到指尖,如同狼族抚慰伴侣时缱绻的动作,只不过他的伴侣此刻不大欢迎他,哪怕灵魂被万蛊咒压制着,也在死命反抗。
掌心的血止住。
良逐鹘蜷缩着手掌,叹息了声,说道:“蒋涣,我真想和他同床共枕永生永世,而不是分隔在两方世界。”
“把他困在这儿不就好了。”蒋涣满不在乎道。
良逐鹘嗤笑道:“你自己都没做到。”
蒋涣抬眼看了下止昏止晓,见那两人被定在原地,丝毫不敢乱动,等待着自己的指令,当即摆摆手,指挥道:“你俩出去玩儿吧,腐鹫应当暂且不会再来了,聚集那么多腐鹫要费些精力,得两日才能卷土重来,你们别守在这儿了。”
止昏止晓对视了眼,才齐声道:“晓得了。”
这二人离开,蒋涣才接着说道:“我一个残废拿什么困住他。”
良逐鹘深深看了他眼,说道:“你不是不能,是不想。”
蒋涣不置可否,又问道:“你打算怎么做?拆穿他的身份,让六界群起而攻之?还是让他就此死在九霖腐鹫案里?”
良逐鹘说道:“都不想,我只是想把他带回只有我俩的地方,过上几年,等这残魂支撑不住了,再放他走。”
“还说不想困住他?”蒋涣笑他装模作样。
良逐鹘却说道:“残魂撑不了多久了,也就几日,万蛊咒的速度太快,压得我快散了。”
“那个良逐鹘呢?”蒋涣又问道。
良逐鹘顿了下,说道:“他?他正在窥探我们,我宿在他体内的时候,他的身体一靠近白衿何就蠢蠢欲动,那刻并非我所控。”
蒋涣颔首道:“所以他才是良逐鹘,尤其是鬼主良逐鹘。”
蒋涣脸上笑容加深,他朝着良逐鹘吐了口烟云,说道:“对着白衿何这张脸可真不习惯,他曾经哪对着我摆过你这种死人脸。”
良逐鹘伸手摩挲了下眉眼,重复道:“死人脸?”
“是啊。”蒋涣说道:“死了太久,表情都僵硬无比,丑死了。”
良逐鹘眼睫颤了下。
怪不得白衿何不靠近他,原来是他丑了。
蒋涣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人较真了,当即咧嘴一笑,说道:“你还是这么容易被骗,白瞎你比我多活那么多年了。”
良逐鹘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蒋涣又说道:“一直都不打算让他出来了?万蛊咒总不会一直不作祟,最多不过两个时辰,他醒来后便会发现你这个宿在他体内觊觎他的鬼。”
良逐鹘说道:“我就是想让他发现我,至少,别拿我当无名尸,这个轮回的良逐鹘太过废物,到如今还同他骂嘴打架,还是我能霸占这个良逐鹘的身体,早就杀回原本的轮回去找六界算账了。”
良逐鹘脸上冰霜一片,吐出的话更是冷得很。
蒋涣陡然朝着客栈二楼窗棂处扬扬下巴,说道:“瞧,他这不就出来了。”
良逐鹘扭头去看。
就发现小鬼主正站在窗边死盯着他。
他们本是一体,自然对彼此存在格外敏感。
想必此刻,他也发现此白衿何为那个让他咬牙切齿的良逐鹘。
小鬼主冷冷地觑着他,唤了声:“白衿何。”
下一刻。
良逐鹘便发觉自己体内的万蛊咒蠢蠢欲动后又与往常作祟不同,并未爆发强烈的疼痛,而是强势地驱赶他这个不速之客。
良逐鹘盯着小鬼主两秒,轻笑了声。
良逐鹘说道:“你,还算有两分本事,也是,占了我的光,破缠观内三百年,便宜你……..”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
那张脸上的表情一再转换,最终定格住。
眉目漆黑,情绪尽数压下,视线扭转落到蒋涣身上,双唇轻启,他说道:“蒋斩魂?您倒是藏得深。”
白衿何回来了,还带着针对蒋涣的威压。
蒋涣下意识一抖,又反应过来,他怕个屁。
此白衿何非彼白衿何。
尚且年幼着呢。
蒋涣又打太极拳道:“白一这是什么意思?”
白衿何扯扯唇角。
玄月重现。
一缕光亮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眸子正中央,如霜雪点缀,一眼便令人遍体生寒。
白衿何懒得同他继续打哑谜,反正他能感应到,那属于无名尸的寒意还在他体内,他们逃不掉。白衿何转身走到男童身旁,蹲下查看。
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做了什么。
白衿何心底骂了一声。
他真该被封个劳模称号。
太他爹的敬业了。
被老天爷来回折腾,还不忘收拾烂摊子。
劳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