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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天阶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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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无天转过身,又踏上一阶。
眨眼之间,他便成了深海中一条鱼。
在这暗无天日的幽深之处,小心翼翼地避开天敌。
天色/欲晚,夜无天已经在第九百九十九阶。
在这第九百九十九阶中,他耗费了过长的时间。
众长老都不意外,因为这最后一阶见得是人心最渴望成仙的那个瞬间。
那往往是有着深刻不甘,后悔,嫉妒,又或者遗憾的刹那。
夜无天正面对着一场雪。
大雪浩浩,落在燃烧的火焰上。
火焰裹挟着烟雾,在风雪中向上飞舞。
那火是那么耀眼,在天地间招摇,发出噼啪的炸响声。
风中传来硝烟的味道,又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夜无天的手中拿着剑,血顺着剑流淌下,染脏了脚下的雪。
他的手因为过度的挥剑还在抖着。
胸膛剧烈的起伏,喉头间的血腥味被咽下。
他紧紧攥着自己的剑,向前走着,走着,渐渐跑了起来。
胜景辉煌的庭院一日间便显出破败。
他穿过池塘,穿过长廊,穿过重重人影,穿过光与暗,来到了小院前。
推开那扇门,一切都变得明亮了。
所有的喧嚣都褪色。
呼啸的风雪都变得小心翼翼,最后只剩下一缕清风,吹拂长廊外的开得正盛的白色石莲花。
石菲坐在檐下,逗着一只雪白的长毛猫。
珍珠百无聊赖地伸了几下爪子,就回到了主人的膝头。
石菲低下头,温柔地抚摸自己的爱宠,耐心的和它低声轻语。
终于她偏过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回来了怎么也没个动静,站那里做什么,进来呀。”
夜无天压了压呼吸,慢慢走进来。
“呀,你的身上怎么都是血?受伤了吗?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
石菲撇下怀中的猫,急匆匆地上前,拉住夜无天的手。
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夜无天伤痕累累的手心露出。
石菲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伤口的污渍,喊丫鬟莲叶准备干净的温水,让小厮青雁去喊大夫。
一双稚嫩却生着茧子的双手被另一双纤细的手握着。
渐渐的,泪珠滴下。
夜无天看不清石菲的神情,只觉得她十分悲伤。
“莫哭了。”
夜无天用微微嘶哑的声音劝慰石菲。
“你又不哭,为什么还不让我哭。”
石菲埋怨了一句,但还是收起了泪水。
她细细地问夜无天还有哪里受伤,头疼不疼,想不想睡觉。
这会要不要吃点东西,稍稍擦拭一下,换身干净衣服。
珍珠在夜无天的脚边嗅来嗅去,抬头乖巧地喵了一声。
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夜无天坐在桌边,右手裹了纱布的他看着石菲不停地给他夹菜,甚至打算喂他。
夜无天偏过头,石菲笑他:“这有什么,你小时候不都是我喂的吗?”
夜无天沉默地用左手捏着勺子,喝着甜腻的羹汤。
石菲和他说自己今天绣了巴掌大的屏风,说珍珠藏在柜子里,怎么喊也不出声,说明日夜无天休息,他们一起去红岩寺求一签如何。
夜无天抬起头,直视石菲笑意融融的眼睛:“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石菲愣了,“走,我们走去哪啊?”
“去中洲,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可以在河上泛舟的地方。”
“说什么傻话啊。”
石菲强笑着,很快只剩下沉默。
夜无天起身,站到他身边,握住她捏得十分紧的手:“你不想去吗?这么多年你不曾想回去看一眼吗?哪怕是相似的地方。”
石菲沉默着,再扬起头来已经是泪盈于睫。
“何时不想?没有一刻不再想啊。可这哪是我能决定的呢?”
夜无天轻轻擦拭她眼边的泪,那鬓边的白发是如此刺眼。
“那我们就去。”
夜无天斩钉截铁地说:“你收拾好包袱,等过两日我们必然可以离开。”
“你要做什么?”石菲紧紧拉着夜无天,脸上尽是不安。
夜无天灿然笑道:“我只是要和你一起离开这樊笼罢了。”
灯火煌煌,长廊下的宫灯映出琉璃上色彩艳丽的人物花卉。
夜无天跟着管事,来到夫人的院落。
屋内的扶桑烛台照得房间内熠熠生辉。
血色的珊瑚珠钗在一头鸦发间散出莹润的光芒。
“我以为你的骨头会再硬一点。”
染了豆蔻的指尖拨弄着案几前的香料。
夜无天只是低首沉默。
“罢了。”
一个小小的瓷瓶出现在夜无天的视野中。
那高高在上的声音又响起。
“这是一颗化骨丹,用了之后灵根蒙尘,自此之后无缘仙途,你若是愿意,就吞下吧。”
夜无天第一次抬起头,他看着那比花还要娇美的人,许多曾经不明白的,明白的事都涌上心头,“你的尊严重于人命,但是命运永远不可捉摸。”
他咽下那颗化骨丹,起身看着坐卧的美人。
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那是药力在侵蚀每一寸皮肉,是身体传来的警告与不甘地怒吼。
尖刃从一寸骨缝插入,血液紊乱地奔涌,冲击经脉,让他的皮肤透出诡异的血纹。
疼痛将他的目光淬炼得极冷,像是窗外的月,看透了一切又不声不语,任由潮起潮落,万物死生循环。
角落的博山炉青烟袅袅,屋内氤氲着甜丝丝的香气。
美人不以为意,“口舌之利。”
她的尊严在这长漠城便是可以任由取走他人的性命。
谁若是让她的尊严上沾染了污点,她就要百倍、千倍的讨还。
让人活在绝望中,但是又给对方一丝希望,直到最后,才发现一切不过是空想的戏码倒是可以让她忘怀一点不快。
正如傻乎乎以为有一天儿子会得到重视的石菲。
以及认为父亲有一天会看到自己天赋而忍受磋磨的夜无天。
只是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快就放弃。
夜无天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这里。
月色照在他身上,一直伴随他回到小院。
他躺着冰冷的床上,吹灭烛火。
明亮的眼睛渐渐合上。
长漠城到中洲的路十分漫长而艰难,尤其是对两个半分修为都没有的凡人。
夜无天路过一座座城池,一条条长河,那些景色与人们操持的口音,仿佛在梦中曾经见到、听到。
雄鹰在高空发出高亢的唳啸,骏马在草原上奔驰,踏碎闪亮的河水。
他们裹着厚厚纱巾,避开烈日与风沙。
浑浊的酒水与橘红色摇曳的篝火一起驱逐长夜漫漫的寒冷。
渐渐的,灰绿色的山峦变得低矮,河流湖泊随处可见。
空气不再杀的人脸疼,充斥着草木花香的味道。
石菲的脸上多了笑容,用夜无天不甚熟悉的口音向挑担子的老妪问路。
她穿着一身麻衣,头上是一支铜钗,对外称早年远嫁,现在带着孩子回娘家探亲。
那是一种夜无天不曾见过的光彩和活力。
终于他们来到一座常年多雨的镇子,然后乘船,穿过细雨中泛起涟漪的茫茫湖面。
石菲脸上是焦急,是紧张,又有一点怅然和兴奋。
回到出生的村子,回到那颗白花开满枝头的树下。
树下的房子落满灰尘,就像那把落满灰尘的锁。
“他们家啊,发达了,都去了吴江市。”
扛着锄头的村民打量着这一对陌生的母子,语气里带了艳羡。
“要不怎么说他们好命呢,出了一个仙人真是了不起。”
“那就好,那就好。”
石菲不免失落,但还是替能离开这里,有更好日子的家人感到开心。
靠着手头的积蓄,他们在这座村子里落户了。
在靠近东湖的地方,他们请乡邻盖了一座小小的院落,于是渐渐和大家熟悉了。
秋来冬去,又是一春。
这天一早,夜无天就听到村头传来的喧闹。
他走在人群后,来到热闹处,就见到一行身着锦衣的陌生人。
村里有头有脸的都在大嗓门询问来客们在外面的见识。
他低声询问一旁瞧热闹村民,知晓中间的丈人就是当年走出去的仙人的哥哥,而那个中年人是对方的儿子。
此番回来是要祭拜先祖。
夜无天仔细地观察几人的面容,确实和石菲有几分相似。
他又看到藏在中年男子身后六七岁的孩童。
一双东瞅西望的凤眼竟和石菲一模一样。
他决定告诉石菲,一转身就见到在人群最后面的她。
夜无天走到石菲身旁,看到对方眼泪涟涟,却又不愿意落下。
“要和他们相认吗?”
石菲摇了摇头,泪水滴落在衣衫上。
就让他们认为她还在宗门中,日夜修炼大道,过着神仙日子吧。
然而,石菲还是忍不住,在遇到乱逛的小石留后,塞给对方一包饴糖。
夜无天看石菲乱转了半天,终于将糖送出去,垂下了目光,不再看她用袖子擦拭眼泪。
春花落尽,蝉鸣声长。
满湖的荷花在阳光下尽情舒展身姿,清风拂过,荷香满池,蜻蜓低飞。
石菲坐在船上,手放在湖中,拂过满池的青荇。
夜无天缓缓摇着撸,宽大的荷叶在他的身上投下层层叠叠的阴影。
在长漠城的日子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之前了。
石菲看着自己儿子那清冷,仿佛无波无澜的脸:“你后悔和我一起离开吗?在那里,你是长漠城城主的长子,有着不凡的灵根,终究有一日你的天赋会被看见,你会有着无数的可能,而不是为着斗米汲汲营营。”
夜无天笑了,像是一片冰终于被头顶的日光惠泽到,露出了下方的芽。
但是这芽依旧带着冰的温度。
他直视着石菲的眼,像是回到了那天询问她想不想走的时刻。
“你会后悔吗?后悔有着一身仙根,后悔踏上仙途,后悔前往西域,后悔孕育夺走了了你一身修为的我。”
夜无天每问一句,石菲眼中的泪就多上一分,最终泣不成声,她隔着一片蒙蒙的泪看着自己长成少年的儿子,“悔,如何不悔!”
她无数次后悔。
若不曾有着灵根,她会在家乡,和父母,兄长姐妹过着快活的日子。
“我后悔测出灵根,此后一切身不由己!”
窄窄的一叶小舟上,夜无天靠近石菲,他看着她眼中映出来的荷田,看着里面小小的天空和自己。
“我曾后悔没有早日带你离开。”
他轻声说,却不再像以前一般帮她擦去眼泪。
“我一直很想念你。”
他要走曾经石菲失败的那条路。
他要握住剑,斩断所有的纠葛。
一柄带着血渍的剑出现在夜无天的手中。
他在石菲泪眼朦胧中,将这柄剑渐渐插入对方的胸口,然后利落地拔出。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溅在清澈的水中。
小舟剧烈地摇荡,惊走水中的鱼虾。
石菲捂住伤口,缓缓倒下。
她的另一只手伸出,想要再一次抚摸夜无天的脸。
夜无天将剑柄送到她的手中,握住那只手,一起用力,将剑插入自己的胸膛。
于是整个湖泊开始剧烈震荡。
天地溶于这小小的湖泊中。
“梦该醒了。”
倦鸟归巢,悠长的钟声回荡在山峰低谷之间。
夜无天睁开眼,就看到金乌西坠,烧红整片天际。
此时他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为千年来第一位在入门评选中完成一千阶的弟子。
不论他后面环节的表现如何,此届招选的弟子必有他一席之地,不仅如此,问心阶只要存在一日,他的名字就能被天衍宗的弟子记住一日。
夜无天的脸上倒是没有喜悦和如释重负,他不紧不慢,踏上这最后一步。
“真是不得了啊。”
几位峰主笑着谈论。
“还以为有生之年是看不见有人能在未入门前走完这一千阶了。”
“幻灵仙子这条心魔阶可是坑了不少人啊。”
还有人打趣掌门:“本来以为朗凤曳的记录能保持个几百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后来者了。”
掌门微笑:“她的天赋不在于此。”
其余人听闻不忍一笑。
不过几息,夜无天已经破镜,他的脸上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出乎意料。
知道其中奥妙的峰主们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这第一千阶的幻境与第一阶一样。
夜无天遥遥望向玉椎峰,那是天衍宗第一峰,是历代掌门处理事务的所在地,也是每届拜山时峰主们齐聚的地方。他自然是看不见那些境界高深的师长,但他知道他们就在那里,是可以左右他命运的人。
终有一天,他将会掌控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