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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同舟异梦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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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乌衣巷旁,立着一座青蘅馆。馆舍不大,胜在雅致。抬眼望去,大树枝叶茂密,白墙黛瓦民居错落,景致简约,却并不寡淡;元素寥寥,却古朴天然。馆门两侧挂着一对红灯笼,杂役闲适自在,斜站在下面,抄着手,仰着头,看走来的白面书生,看天上的太阳圆不圆,看久了看得目眩,看到一个宝蓝长袍的男子,定在跟前,他戴着高帷帽,穿的衣服裁剪极为合身,把他衬得高挑,这人扭头朝馆内一扫,和气道:“敢问,今日是哪位先生讲学?”
听声音,杂役一惊,原来是个姑娘。他眸子亮道:“今日来的是方谂先生。不过姑娘来得稍晚了些,讲学差不多结束到学子们分组经义论道了。”
短纱恰好遮到她颈间,杂役瞅不见她的神色,按他经验看怕会失望而归,接着说道:“姑娘若还想听,明日再来便是,依往常安排,大概仍是方谂先生讲学。我们馆的讲学时辰表就张贴在馆舍大门内的墙上,姑娘进去一眼就能瞧见,以后照着时间来,保准误不了事儿。”
萧徽柔一丝诧异道:“这曾有女学生来过?”
杂役挠了挠后脑,歉笑道:“有的,有的,但女子来求学,一向不多见。”
“多谢。”萧徽柔抬头看了眼墙上笔锋遒劲的三个墨黑大字,进了馆。
青蘅馆与国子学大不相同。大梁学子若想施展抱负,单靠埋头苦读可不够。普通寒门学子要想进国子学,都得先通过考试选拔。在参加选拔之前,他们大多跟着乡里先生学习。
青蘅馆的别具一格,就在此,它并非普通意义上的学校,而是一个开放的平台。这里没有门槛,也没有任何要求,想来便可来。来这儿的多半是已有一定学问的学子,于他们而言,青蘅馆就像是一处“补习班”。关键是,授课的“老师”都是考官,可这些考官却不收取分文学费,穷书生们也交不起学费,一切全凭大家的自发热情。
而一个没有收入的学堂能够维持运作,全仰仗当朝宰相郭瞻的支持。馆内的先生,也就是那些考官,都是现任或前任的朝中官员,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寒门出身。他们相互扶持,形成一个独特的圈子。在这个平台上,学子们有机会获得引荐。大家可以自由地阐述自己的思想,去影响他人,还能在此求学问道、结交挚友,为自己的未来积攒人脉与知识。
萧徽柔的目光从墙上的纸落下来,折身往里走,有两个迎面慢慢行来的书生,擦肩而过,他们在拿着本书不知道争执什么,她站在四水归堂式的院中,往上看,可见天光,三层楼,每一层廊道都有一两个垂头抱卷沉思的人。
赫然一扇大圆拱门,墙体厚实,一眼望不透,穿至其尽像过隧道,既出,豁然开朗,见一广庭,规模宏阔,远胜前者。庭顶木梁纵横,巧构穹窿,别具风姿。穹上雕瑞兽、莲花之纹,线条流畅,栩栩如生。
庭中,四方高台卓然而立,引人注目。台上设一书案,置一木椅。有一先生,幅巾束发,着的袍子像蒙了灰的藕荷,站在台上,执卷而谈,台下诸生,交领右衽之服,色彩各异,由两侧如茵的绿草相伴,清气沁人。其间数丛翠竹,枝干颀长,墙角还有几株芭蕉,肆意舒展。雅,实在是雅,这里的盆景布置比国子学,更有几分林下风流。
萧徽柔本欲上楼,恰在此时,台上的人朗声道:“《左传》有云‘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今我大梁,百姓勤苦,然仍有衣食难足、学无所进之困,诸位以为,当如何从根本上扭转这一局面?”
有一着粉衫的男子率先起身,拱手道:“回复先生,学生认为,欲解此困,当以民为本。如今百姓勤苦却衣食难足,根源在于赋税繁重,且农田水利设施多有废弛。官府宜体察民情,酌减赋税,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同时,复拨专款修缮水利,引导百姓科学耕种,如此,粮食丰收,百姓衣食无忧,方能有余力供子女求学,进而提升整个大梁的民生风貌。”
他话音刚落,众学子频频颔首,深以为然。萧徽柔的声音从背后传出:“依君所言,官吏盘剥百姓,易致民生困窘,此乃灼见。可若官府没有钱财,像水利修缮、民生事宜又皆需资费,故而加征赋税,百姓亦囊中羞涩,官民皆困,此局又当如何破之呢?”
学生们惊愕回头。数支目光齐聚在她身上,看起了新奇,又被她的问题难住,一时无人应答,面露古怪。
忽然一道明快的嗓音漾起:“此诚两难之境,倒可仿古之井田,行变通之法。不必拘泥于旧制田亩划分,于荒地、滩涂等地,官府牵头开垦,招募无地百姓为佃农。所获之粮,一部分归佃农糊口,一部分充作公粮,以作修缮水利、兴办教育之资。如此,百姓得地而耕,衣食渐足,官府亦有财用,无需额外加赋。再者,我大梁商路繁茂,商税征缴或多有漏洞。不如设专门税司,选派清廉干练之人,详查商货往来,合理制定税率,杜绝富商巨贾偷漏税。如此一来,富商之税增加,又不损贫苦百姓生计,官府财用得以充实,民生与政务皆可兼顾。”
庚言最后一个字落下,声如流莹般逸散,庭院沉静在他的言论中,没缓上神来,他站在那里,青衫磊落,唇角微扬,年轻而自信。
他们中间隔着点距离。
萧徽柔静静凝望,人群中零星响起交头称赞的声音,她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上楼。
此局还是未破。
楼上三楼栏杆前,一位饰茶褐色深衣的男人正俯瞰着下面热闹的场景。
楼道扶栏上爬满木芙蓉,从浅粉过渡到深玫,她衣摆一撩,扫过一路硕大的花瓣,波浪式的摇头打着招呼。
萧徽柔一转,栏杆前的男人挺身后退,两人视线恰好对上。
孟九嵩已经等她很久了。
阁间敞亮,案几上的账本和信纸泛着日光黄。孟九嵩将两样东西推到她面前,说笑道:“公主,我着实没想到,来的会是你。”
萧徽柔看着递到眼前两样东西,心中沉甸甸的,怎么也扯不出一丝笑。气氛唰的变得沉重起来,仿佛有一层阴霾蔽顶。
孟九嵩叹了声气,开口道:“我走访江南一带,一路搜寻,才得了这些东西。本想着借太子殿下之手,一举揭发,可如今,计划落空。殿下他,真的是病了?”
萧徽柔避开这个问题,神色冷静地问道:“你们原本打算怎么做?”
“还没来得及做进一步打算。殿下说先按兵不动,这东西若是现在呈上去,那无疑是俎上鱼肉。”孟九嵩肩膀微垮,有气无力。
萧徽柔换了个思路:“你觉得丞相如何?”
“公主这话是何意?”孟九嵩不懂她在想什么,剑走偏锋?直言道,“虽然这折子上没郭相名字,但他也是为谢家在做事啊,能干净到哪去?”
说话间,他不自觉地瞵视着这房子。
萧徽柔道:“可他未必是真心向着谢家。”
沉吟片刻,萧徽柔美目中生出了许寒意,道:“东宫一空,桓家、单家怕是坐不住。他们近来太安静了,他们该乱起来了。”
“公主打算如何做?”孟九嵩追问道。
萧徽柔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先试试吧。”
此时,已至中午,青衡馆会准备免费的吃食。萧徽柔用完膳后,并没有急着离开。她瞧见顶层有几个仆役正忙碌地解着从横梁上拉扯下来的丝绳,疑惑道:“他们在做什么?”
孟九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解释道:“这是青蘅馆的惯例。逄三年,馆里会将未时诗词雅会的精妙之作整理出来,差人以上乘锦帛书写,再高悬于馆内。往后每到未时这一环节,便会将其取下展示,以此激励馆中才俊,不负文心。”
“唰”的一声,数幅锦帛从横梁上垂空,如彩色的瀑布,一泻千里。萧徽柔仰目望去,只见每一幅锦帛上都写着龙飞凤舞的诗句,风格各异,题材多样,有学子走上前低声吟诵,聚拢的人越来越多,熙熙攘攘。
孟九嵩指着其中一幅道:“那便是上届的榜首之作。可惜作者未留姓名,不然早平步青云了,而且这人只来过几次,每次都戴着副面具,也不知道究竟长什么样。”
“他们今天的命题是什么?”萧徽柔问。
“限时联句。”孟九嵩答。
萧徽柔走下楼,庾言像找她很久,两眼放光地迎上来,拘谨地施了一礼,道:“姑娘,方才您为何摇头?”
“你讲得很好。”萧徽柔始料不及,他似乎已经将那个细小的动作记挂在心,不容敷衍,只好道,“不过策随势易变,效亦有巨细之分。”
说完,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一幅幅垂落的作品上,萧徽柔不愿与他深究,庾言应该是无所不言,不能为局所困,索性踱步到中间那幅榜首之作前,只见上面写着:
三千霜雪难摧骨,百代孤怀自守初。
危澜山河倾覆地,乾坤未定我为先。
她记得这首诗。
上辈子。
她第一次听到这首诗,还是和元旻在一起。
不过没有这么早,那个时候,她好像还夸了两句。
哐!
一声锣响,书童抬高鼓槌,满脸喜庆,高声宣道:“今日方老留的题目是,青蘅馆外秋光醉!”
瞬间气氛高涨,有人吟道:“丹桂丛中香气绯。”紧接着,又有人对:“碧水塘边残荷瘦。”一人刚落音,另一人立马接上:“丹枫岭上暮霞飞。”最后,有人道:“雅士堂中逸兴归。”收束,“好!”
开始第二轮。
萧徽柔退到一旁,觑了眼走到她身侧的孟九嵩,纳闷道:“这方老是什么人?他在朝中任何官职?”
孟九嵩道:“他原是御史中丞,不过如今已不再为官。”
方谂看着也就四五十岁,全然不见垂垂老矣的暮气,又怎会致仕。萧徽柔问:“为何?这御史中丞是个不错的官职,品阶也不低。”
孟九嵩“唉”了一声,道:“他在这个位置上实在难受。”
他不想多言。萧徽柔听明白了,明白的使她也难受。
御史中丞纠察百官,可依大梁朝中风气,他若是个牛性子屡屡上奏弹劾,必将石沉大海,甚至还遭到排挤。让空有一腔抱负,却处处碰壁的人,呆在这个位置上,不就是自取其辱。
萧徽柔回到司幼麟家的时候,天上撕开道口子,飞出一抹红霞,他还真留了门。
门一推开,司幼麟坐在桌前,桌上银料、锉刀、铁砧摊开。“当当”,小锤一下下敲打着银片,他眼睛微妙地低了下。
萧徽柔道:“师傅,钗子你帮我打着。最近还取不了,日后得闲我会再来拿的。”
司幼麟夹紧镊子,一只眼皮上挑,道:“大皇子还好吗?”
“好,”萧徽柔“好”字说一半,脑海兀地浮现出一幕,顿了顿,又爽快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