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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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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病房特护室,这一层的各个进出口都被保镖围住了。
特护室位于顶层,只有一间病房,单独厨卫。
虽然谈论病房景色并不友好,但是这一层的风光向外确实不错。夜间私航禁飞,灯火璀璨,荣华渲染。
窗边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生命检测仪只有细微光亮。
他已经躺了三年了。
窗边还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国际一开始发的黑色西装,背身面对。
时而看向窗外,时而看着病床上没有唇色的男人。
他第二次见他,那时候他还在空间基,带队搜寻原料,在穷乡僻壤遇见了他。
名门望族的孩子,和穷小子。
穷小子叫泊于,是个孤儿,收养他的是村里的老嬷嬷。
老嬷嬷年轻时是村里的先锋,是这片村落繁衍生息的守护者。
她给这块土地送来学校,带来工业。
提供知识与薪水,保护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一生未曾婚嫁,也不曾有过孕育。
八九十岁,膝下无儿女,泊于五岁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当幸福小孩当了十几年,十七岁的时候老人过百,赶上星际战役。
一切又都恢复原样。
她离去了,奋斗一生的地方施舍不了她一个体面。
平日里大家不会对一个孩子和老人袖手旁观,但那是战争,大家都活不下去,没有多余的爱心可献。
泊于凑的出来钱,但是凑不出来人力送老人走。
距离不远,平时容易的出山路,没有谁敢去了。
泊于蹲在屋檐下,看大雨把黄沙冲去一层又一层,腐烂的味道在他的鼻腔里充斥。
在大雨里挨家挨户去磕头,求他们看在老嬷嬷过去的份上送她一程,他可以把剩下来的钱分给大家,他可以写欠条,打一辈子工还大家一辈子恩情。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拒绝,间或小孩吵闹的哭声传出。
泊于听到她们吵嚷着要出来送老嬷嬷,他不作停留淋雨从门前走过,小孩子总是更容易赤忱,也更容易有心无力。
大人更有力量,也更容易知难而退。
谁都不知道迈过那山还有没有回头路。
家家户户老人小孩,少了谁都是难以言喻的重创,谁都难做。
泊于跪在泥地里,从晨时跪到天昏地暗,也许已经不是在等一扇门为他打开。
他是在为自己忏悔。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惜他始终找不到一处泉水,也不能变为泉水。
好在,年涂出现了。
那个小少爷,穿着雨服,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第一个看见泊于,在雾气阻挡之下,以为泊于是这片土地已经坍塌的房屋。
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人。
年涂不顾保镖阻拦,看雨水肆虐泊于单薄身躯,他一时想开口又怕惊吓到他,只着急打开雨披,要为泊于卸下这一身风雨。
泊于木讷抬头,一日淋雨让他已经发起了低烧。
他实在算不上是命运眷顾的小孩,这会儿恍惚间他想起了幼时得到的第一本书。
远古的与现代科技格格不入的神话故事。
他不识字,老嬷嬷读给他听。
他别的都忘了,只记得故事最后一句。
“神会救你的。”
老嬷嬷的声音经远响起在耳畔。
神会救你的。
“神……会救……我……的。”
耳边是轰鸣的钟声。
是神来了吗?
泊于看见黄土山始终不散的雾气,看见紧闭的空洞的门窗,最后看见一个模糊身影走向他。
熹微的光涌来了,终于要弥补他,要爱他。
年涂走到他身侧,他突然狠狠拽着年涂紧挨着自己,年涂手里抓着雨披,一时没注意差点倒在他身上。
泊于对外界失去了感知,仿佛襁褓的孩子,只知道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所剩无几的光线消退,世界由暗黄变为彻底的黑。
神来了吗?
是神来救我了吗?
年涂接住了他。
“你干什么!”
同行的还有年涂的父亲,星际敌人来势汹汹,原料储备不够,国际上兵分几路,这里是他们所知的最后的机会。
年甫想训斥年涂,让他离那孩子远点。当时的作战队如履薄冰,谁也不知道你的敌人会什么时候出现在你的面前,会不会买通了地球人作一场屠戮的内应。
“你……”
年甫手指着年涂,脸上已经是震怒的神色。
“长官。”
距离年甫不远的一扇铁锈窗户开了几厘米,打断了年甫要说的话。一旁的保镖立刻拿起武器对着。
黑漆漆的窗户,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年甫的保镖挡在了他的身前,他往后退了几步,身后的围住他。几秒过去,那窗户彻底打开,探出的人四五十上下,面容黝黑,眸光清亮。
“他家老人去了,跪在这求人送去山头,都一天了。”
年甫面色不变,但没有走开。
“您也知道,我们普通人家现在哪敢随便出山,怕有去无回啊。”
“哎……”
年甫打量着那少年,一脸的病容,沾上泥浆的头发,那黏腻感传递到年甫的手心。他又看了看一直站着不动实则一直偷听这边的年涂。
“爸……”
“继续前进。”
有几位将士看着年涂,脸上满是无奈的神色。
这样的故事,在当时走百米就会遇见一个,苦难出现的太稀松平常,也太老套了。
总是死亡,无奈的死亡,无休无止的死亡。
他到底是上位者,只接受保百弃一,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特殊的境况下,为了绝大多数人,难免要有牺牲者。
这个道理他明白,可年涂不明白,他才十五岁。
“你又要像放弃我妈那样,放弃这些人吗?”
他话说得冲,称呼都免了,也没有那么多人,只是再放弃一个人而已。
一路上为了那个最终的地点,放弃的人已经够多了。那么,再多一个,又能怎样呢。
凭着内心的愤懑,被感情所左右,那所有人都会失去明天。
年甫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心里都是恨铁不成钢,他不耐烦皱着眉头,“想做你的英雄梦就滚回去做,别在这耍你的小孩脾气。”
“走。”
他是领袖,大部队听命令依旧前行,不顾及任何感情,他们是一支最尖锐的队伍,带着地球人新生的希望前行与毁灭。
年涂在原地看着队伍消失于雾色,沉闷着抿了抿嘴巴,深呼了一口气。
他才十五岁,到如今的位置有他家世的照拂,但同样也源于他命运中悲惨的那一部分。
他是比泊于幸运,某种程度上他们又一样凄惨。
从未拥有与拥有又失去与看似拥有,实在是没有必要比较的东西。
太无趣了。
……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了。
下下停停,不知道天晴会是什么时候。
年涂不再看向那个方向,他不再关心队伍的离开,固执扶着泊于,不让他往泥地倒去。
“谢……谢谢。”
男人一声叫他从美梦里退去,低头是大大小小的水坑,泊于看着自己手握的方向,迟迟不松开。
一天没说话了,后知后觉疑惑这嗓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我替你送人。”
年涂不说废话,伸手就想拉泊于站起来。
泊于跪了一天,膝盖早就承受不住,几乎全身力气都放在了年涂身上。他手搭在年涂肩头,抬头惊讶发现年涂身后还站着一支队伍。
面目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凝滞感。
“他……们?”
年涂虽然年纪比泊于小,身形差不了多少,他支着泊于往前走。
“他们属于我。”
顿了两秒。
年涂视线略过泊于脸上的沙土,“别怕,我会帮你。”
这一路不是他第一回和年甫一起出任务,他是终于感到厌倦了。
一路上任何需要帮助的人,年甫一概视而不见,无论年涂发出多大的争议声,他只给一个淡淡的眼神。
就再无后话。
他的父亲,心里永远只有终点。
年涂看了这一路,最终疲惫承认,自己永远不会明白他的这位总执行人父亲。
他居于上位太久了,似乎缺乏正常人该有的感情。
新派和老派是道天堑,他不愿意过去,父亲也不愿意过来。
“会给你们……添麻烦吗?”
泊于没出过大山,山脉隔绝了太多,他不知道山外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只能从通信里窥见一隅。
世界的发展在落后的地方有严重滞后性,就比如泊于到此刻都很难想象,居然有一天会有一批机器人为他送家人出山。
“很奇怪吗?”
年涂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安与局促,扶着他跟在队伍后面,有意和前后机器人隔开些距离。
泊于看他一眼,少年的目光坚毅,承载着永远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的希冀,难怪他们称他为新时代的领袖。
他小幅度点了点头。
长时间的单一动作让他的身体僵硬,略微动一动就有心酸的苦楚漫上来。
年涂手上的力加重了几分,对着漫山遍野的旧沙。
“看久了,也没什么特别的。”
泊于闭了闭眼睛,年涂的衣服在他的感知里。这种特殊面料他本应该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接触。
而今神下凡间,带来的是否是可以回应的期望?
“你怎么了?眼睛进沙子了?”
泊于睁开眼睛,薄雾缭绕的沙土好像在他眼里也变成一幅墙上的壁画了。
神啊,让我短暂做做梦吧。
他想。
“没事。”
“我的腿好像能走了。”
“到了再说吧,我不累。”
泊于并不否认这一点,年涂受民众滋养,家境又是那样的,他早早超出同龄人的发育程度,四肢力量显而易见超过了他。
哪怕自己比他年长。
他看向年涂,年涂回望过来,没有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和年涂对视,立刻被他眼里的光芒吸引了去。
这是他一直渴望却无法拥有的。
就像光和阴影居于两侧。
泊于不再抬头,小心翼翼把支出的力收回。年涂察觉到,也不再勉强。
山路上两人都没在说话,夜里不便赶路,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发生滑坡。
按理来说可以让机器人先过去,泊于靠在帐篷里等啊等,年涂又始终没这么做。
泊于在帐篷里看着他给机器人安排帐篷避雨,一些守夜的也有挡雨的伞。
“他们,不能防……雨吗?”
年涂的视线从伞下的火光移到泊于的脸庞。
他点头,“能,但是我已经失去太多了。”
把对他人的悲痛转化为对机器人的关怀,泊于似乎隐约窥见年涂父亲对年涂不满的缘由。
心里充满怜悯的领袖会是最好的领袖,也会是最差的领袖。
难怪了……
尽管如此,泊于不愿再多想。
因为他和年涂是一样的人,他们更擅长折磨自己。
夜间,在帐篷里泊于服过药,昏昏沉沉睡着了,恍惚间觉得一块热毛巾贴在自己脸上,那样温柔地舒展。
他很快陷入更深的睡眠。
年涂为了方便照顾他,和他待在同一个帐篷。
帐篷留有窗口,在帐篷两侧。
年涂看泊于睡熟了,把自己这侧的遮蔽掀开,灯熄灭了,他凝视那夜空,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
第二天是泊于先醒,年涂醒过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室外。
外面又是雨天,从星际战役开始就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
全世界都是湿泞的状态,粘稠的水汽永远甩不干净。
“我以前很喜欢雨天。”
年涂醒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出声音,不知道他这话是对谁说的。
声音依旧低哑,比起昨天已经好了许多。
“吴嬷嬷是一辈子的庄稼人,她常常高兴等了许久的雨天,因为这可以给田地的庄稼带来滋养,哪怕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去栽种了。”
“我是她带大的,她对雨天的喜爱给了我,哪怕她是在雨天离去。”
“雨始终没有过错……”
年涂看着他闭上眼睛靠着帐篷,手握紧了拳。
所有的痛苦在此刻具象化,他对村民以及自己的埋怨变成了天平的两端,并且失去了永远的支点。
“那么是谁错了呢……”
最后一句已微不可闻。
年涂沉默着,再次闭上了眼睛。
不是你的错。
他在心里说。
等泊于重新躺下,过了片刻,年涂才坐起来,手撑着下巴等泊于重新看过来。
“你跟我走吧,泊于。”
他说。
“我以前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