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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悸眠 / 《雨期将至》
2025年，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暗恋就像一场他精心筹划的棋局。
究竟留多少步，才不至于显得蓄谋已久。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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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一声闷雷，抖开夏末午后的燥热。
灰云低垂，蚕食照在老木窗上的橙黄斜阳和飘浮尘埃。
书懿坐在靠窗的藤编围椅上，发丝边缘蒙一层淡淡的金光，专注地听记者抛出下个问题，“此次作为第九届崇南国际电影展的青年评委，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对哪个入围作品印象比较深刻？”
“最大的感受啊……惊喜吧。”书懿微笑道，“之前大多在国外拍戏，没怎么跟内地的导演合作，对华语电影的印象基本停留在比较老的片子上，借这次机会，我看到很多有想法有表达的新人导演的作品。”
“要说最印象深刻的，”她沉吟片刻，“《二次人生》。”
主角是一位年轻寡妇，不甘心一生困在边远落后的山区，想要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这一想法和村里陈旧的观念相悖，遭受许多的阻拦。
“听说是崇戏的在读学生导的，很厉害。”书懿毫不吝啬地夸赞道，等待下个问题。
来采专访的记者年轻，短头发，戴圆框眼镜，瞧上去像刚毕业。
不知是经验少还是紧张，明明有录像设备架在旁，却下意识地在大纲纸上速记几笔，才继续发问：“您和章武导演合作的电影《野菩萨》年初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并斩获‘最佳女演员’奖，有人说您年纪轻轻就拿下多座大奖，是幸运也是资源好。对此，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问题一下子犀利，夹杂几分含沙射影。
书懿默了几秒，周围的工作人员也跟着不敢过重呼吸。
国际A类主竞赛不好进，欧三更是难。
放眼整个亚洲，拿下这类奖座的女演员不算多。
论幸运，确实。
不是谁十五六岁蓬头垢面走在异国大街上都能被入围过奥斯卡的大导一眼相中，首次亮相就是在三大之一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红毯上。
可论资源好——
书懿边笑边摇头：“我要是真有好资源，现在可就不止这点成绩了啊。”
顶多是仗着年轻，出道早，有点天赋。
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十来年，刚过二十七。
轻松的语调缓解无言时僵凝的气氛，周围人稍松口气，提问的记者宋语也随之笑笑，又拿起笔圈起问过的问题，发现到了底，最后一个。
这么快？
她偷偷瞄一眼腕表，离结束的时间还早。
往常专访，杂志社得提前跟艺人团队预约档期，沟通好场地、人员、大致的问题以及采访时间。
带她的编辑生了病，她临时顶替，来之前听社内的前辈议论书懿不好相处——迟到是常有的事，容易急眼，若不顺她的心意白眼能翻到天边去——搞得她惴惴不安，推开这扇门时都还在打腹稿。
哪想到人家提前二十分钟到这，还叫助理给她们点了咖啡。
落座前，用开玩笑的口吻同她们说：“你们是会约时间的，我前两天忙得晕头转向，今儿时间充裕，待会想问什么尽管问。”
然后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也没见她面露不悦。
也难怪前几年那么严重的风波之后，有人厌她入骨，也有人直接虐成她死忠。
要不，随机问几个？
以防后期素材不够。
可是问什么呢……
小记者没了声，书懿只当她紧张，开口打趣：“下个问题这么难啊，把提问的人先难住了。”
不是怪罪的语气，但宋语也意识到失态，赶忙再抛出个问题：“您曾在《野菩萨》映后采访中提到片场氛围压抑，但和同组演员相处得很愉快，那为什么上周杨泽老师获奖，唯独您没送上祝——”
“咳咳。”
不知打哪儿来的一道咳嗽声，斩断宋语没说完的话。
负责打光的女生猛戳她后背，导致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咽回喉咙意识到好像问了个不该问的，战战兢兢地瞄起书懿的神情。
书懿眉梢一抬，笑着戳破：“这是你自个想问的吧？”
宋语脸一热，窘迫地低了低头。
正准备嗫嚅着说抱歉，书懿给了个台阶：“这叫什么来着……身在曹营心在汉，小姑娘想改行当娱记啊？”
她怔了下，听周围同事在笑，绷紧的心弦一松，摇头看向书懿。
发现书懿也在笑着看她，眼神似知性大姐姐嗔怪她这问题问得过于调皮和不厚道了。
可单看书懿的外形，和“知性”扯不上关系。
中美混血的基因令她生得一副好骨相，额头饱满，脸部线条清晰柔和。一双棕色瞳的狐狸眼深邃明亮，稍加轻烟熏的眼妆点缀，更显得冷艳、高贵，像碎花丛中开了株芍药，艳骨铮铮，太具攻击性。
怪不得旁人觉得她不好相处。
“行了。”书懿主动岔开话道，“问也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
“拍照！”
杵在摄影机后边的宣发何璐举起拍立得小跑过来，“大概拍十张左右，然后书懿老师您再签个名儿留着专访上线抽奖用。”
“行。”书懿答应得爽快，甚至考虑起采光，朝后左右看两眼，“我要不稍微往后挪点，感觉靠近窗光线会自然？”
说着，她抬起椅子往后退些许。
黑瓦飞檐之上满天石青云，剥了漆的窗台再不见日光，椅背贴着墙，书懿往后一靠，风吹起几绺发丝，飘飘然越过窗。
她注视镜头，摆出不重样的姿势，其余的人有条不紊收设备。
照片成像需要时间，拍完十张搁在矮圆桌上，书懿提前接过金色的签名笔。
方才负责打光与提包的两位实习生飞速收拾好，趁这会儿没事，挤到何璐旁耳语两句。
何璐外形成熟，栗色的长卷发束在脑后，但举止投足间充满未定性的少女气，听她俩讲完，点了点头，再然后两个实习生兴奋地小跑出去。
书懿视线跟随，忍不住道：“这么急着收工啊？”
“才不是，”何璐拉了条椅子过来坐，“赶着去看重映呢，就在楼下的露天剧场。”
“哦？”书懿打开笔帽，低头签名，“哪部片子，吸引力还挺大。”
宋语不急着走，大纲纸对折两下塞进帆布包，闻言，按捺不住激动：“是《悲城往事》，严承训老师的。”
笔头在相纸边框一顿，拓下一个金色小点。
书懿眼睫跟着颤了颤。
提及偶像，宋语滔滔不绝：“本来只有一场，奈何实在火，好多影迷在官博底下求加场，这才破天荒批了个露天的。”
说到这，她叹声气，将包挎到肩上，“要不是得赶回社里修稿，我也想去凑个热闹。”
何璐同是天涯沦落人般点点头：“要是能见着本人更好了。”
书懿快速签完，把笔还给何璐，“你俩很喜欢他？”
宋语和何璐齐齐点头。
不止她俩，路过的摄影小哥都应一声：“我也是我也是。”
书懿扬了下眉梢：“严老师男女通杀啊。”
“书懿姐也认识？”宋语凑过来问。
“认识啊。”书懿没半点犹豫，身子顺势贴向墙，微微抬起下颌往不远处的露天剧场眺一眼。
电影小镇地偏，周遭全是旧时留下来的古建筑，空荡荡的广场，一座重檐歇山式的旧戏台立于中央，横梁彩绘失了色彩，带子一系悬起银幕。
场外一圈的香樟树在风中群魔乱舞，观众稀稀拉拉地入场，一时间竟也坐满。
——《悲城往事》。
离散潦草的片名淡入淡出，第一帧定格在清晨山野。远山如墨，青霭沉沉，叠在一块，洇成一片苍郁。
“轰隆隆”老旧生锈的卡车辗过狭窄坑洼的土路，驶进绿林深处，坐后边的少年抱膝埋头，乱发在气流中翻飞，羸弱身躯撑起洗得发皱的蓝布衫，风吹过，空落落的，藏了些说不出的寒酸。
一路颠簸着，抵达工厂。
铁锈斑驳的厂门前蹲着个烟缕缠身的身影，未语先笑：“老孟——”他喊了一声，声音带着熟稔和亲热，“又把你家幺儿拖起来干活路嗦？”
“是啊，”驾驶座钻出个黧黑瘦小的中年男人，笑起来时，眼周堆砌起褶痕，“横竖在屋头也没得事，不如过来搭把手。”
他忽地扭头，朝车尾唤：“阿冬，勒是你李伯伯，还记得到不？”
镜头掠过枯枝，停驻在少年肩头。
一道自然光斜斜地切下来，他转身，脸部轮廓浮现。
瘦削周正。
山风吹起额发，露出嶙峋英挺的眉骨，昏沉的光影在那高高的鼻梁上折出一道薄刃，唇边冒起细小的青茬。一对澄澈干净的瑞风眼仿若深潭，藏着点野性，但渐渐地，暗下去了，跟蒙尘的玻璃珠子似的，脆弱易碎。
他沉闷又礼貌地点点头。
跃下车时，尘土飞扬，旧胶鞋踩进泥淖的刹那，工地仿若失声。
——他是哑巴。
少时发病，村里头看医得到镇上，误了时间。
书懿看到这，接上方才的后话：“当年这片横扫一堆奖座，怎会不认识。”
何璐跟着收回目光，借机打听：“那您知道严承训老师什么时候会来影展吗？”
一位是评委，一位是官方邀约的策展人，总会知道点内部小道消息吧？
“我么？”书懿讶然失笑，真是追星追到病急乱投医，都问上她了。但瞧着一张两张满怀期望的脸，她斟酌言语的尺度，让这盆冷水浇得温柔些，“行啊。我要是有你们偶像的联系方式，肯定帮你们问问。”
冷水终究是冷水，再怎么温柔，兜头浇下去，心灰意冷。
小姑娘们又焉了吧唧。
“不过，”书懿问，“工作室和后援会间会有行程对接吧？”
“有，闭幕式。”
“那等那天就好咯。”
是这个道理没错，但——
旁边的宋语尚怀一丝期待：“以往他也会提前来逛展看片，有不少人偶遇呢。”
“这样啊……”书懿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的天，“那今天概率挺小的，快下雨了。”
剧场内，部分观众被这风雨欲来的形势劝退，抱起个人物品提前离场。也有部分人坚守阵地，抓紧时间支起遮雨棚，势要专注看完电影。
轰隆一声闷雷。
书懿含笑安慰：“行了，今儿虽然见不成偶像，但可以提早收工。趁暴雨还没来，赶紧回去吧。”
宋语等人点点头，走时不忘跟书懿告别。
雕花木门关了又开，一众人鱼贯而出，助理纪佳佳从边上挤进屋，待这群人走下楼，她才感慨：“嚯，实习生的效率也可以嘛，杨哥还担心没经验，耽误了时间！”
“实习生挺好的。”书懿从包里掏出黑色口罩，“照着纲念不会刨根问底，实在要问嘛，三两句就糊弄过去了。”
她笑，将口罩一侧挂至左耳，“车来了吗？”
“来了。”纪佳佳说，“就停在桥那儿。”
书懿没再作声，黑皮托特包往腋下一挎。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晦暝不清，一切都似泛着珠灰的旧影像，黑压压拥成一团，风卷过如猛禽蹒跚而来，影片里也正好淅淅沥沥下起雨。
强劲的风声吞掉几帧画音，下楼时隐约能听见几句。
是少年的母亲在说：
“你是不是看起了村东头的那个女娃儿嘛？”
“喜欢就搞快点儿去说噻，别个明天都要走咯。”
……
迈出门，热烘烘的空气像块拧干了烫水的湿毛巾，迎面拍在脸上。
狂风卷起垂散腰间的头发，书懿抬手压着后颈，正要往右走，斜对面更为气派的茶馆跑出个小哥，急忙喊住她：“小姐，有位先生托我将这伞给你。”
书懿瞥了眼递过来的黑色长柄伞：“哪位先生？”
“这个嘛……”小哥挠挠头，不知怎样描述，索性往后方一瞟。
书懿仰首望去——
凌霄花攀缘的二楼雅间，门闩支起雕窗，一道素白身影静立其间。宽肩撑起白衬衫，在红花绿叶中，犹如古窑里开片的白瓷，温润里透着冷清。
倏地，一滴雨砸在鼻尖。
凉意惊醒了恍惚。
窗后的人恰在此时缓缓侧身。
目光遥遥相触，书懿脑海中闪过影片开头的那一帧回眸。
豆大的雨珠接连打在花瓣上，引得花枝乱颤。
这场雨，酝酿多时，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