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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野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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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放学，三井寿约德男到铁男家取他的泰迪熊。刚进屋，见铁男正在守着电视机看新闻，画面里浓烟滚滚。
“这是什么？”三井寿瞟了两眼，好像在说哪里爆炸了？“铁男，一会儿帮忙送德男回家，那么大他抱着自己走太惨了。”
铁男原本懒得管，见三井寿一个劲儿冲他眨眼睛，只好答应，“啊，我去借车，你俩玩吧，一会儿回来给你俩带晚饭。哦，”他指了一下录影机，“别关啊，我录新闻呢。”
三井寿对电视毫无兴趣，任由机器开着，给德男找了零食和汽水，去花香满园的庭院闲坐，随意聊了几句开始问：“高三那几个人，都什么人啊？你跟我说说。”
天阴得吓人，似乎暴雨将至，风灌满院子，扰乱了蝉的光阴。
“啊？”虽然不明白三井问这事儿干嘛，德男还是把知道的都老实说了。
他抱着三井寿塞给他的零食罐，里面有些塑料彩纸散包的巧克力、糖块和肉干。不管拆到什么，他的脸上总有一种惊喜，看上去很快乐，跟他旁边的泰迪熊简直一模一样。
三井寿拆了一包苏打饼干掰成小块，捏起一块放在舌尖上，咸香味道散开。他眼看着在风中乱晃的泡桐树枝，边听德男叨念，边觉得像德男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一定很幸福。
德男家离湘北不远，普普通通的一户建。车停到到院子门口，德男道谢抱着他的熊下了车。
三井寿按住铁男的手示意他稍等，眼光穿过院门，好奇地瞅德男的家。房子门前有三阶台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从台阶站起身，迎着德男跑了两步。“哥，妈给你留了饭。这么大的熊啊，好可爱。”
“那给你玩。”德男空出一只手去牵妹妹的手，一起回屋。门里有灯，光芒收窄，很快把铁男和三井寿还有这个秋夜一起关到门外。
凉意忽胜，雨噼里啪啦落下，掀起一股泥土腥气。
三井寿很难否认掉心里划过的那丝嫉妒，关于温暖。最讨厌小孩子了，那是他给德男的，居然拿去给别人，哼。
一股烟臭搅乱了他的酸，让他错过深究自己泛酸的真实原因。他回头，对着烟头上那点红暗咳一声，“我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我，真不知道。”
“唔。走了。”
车抖动一阵，雨冰凉地打进驾驶室，三井寿关上车窗，只留了一条小缝。铁男把剩下的半支烟丢进雨里。
疾风骤雨，路灯都暗了三分。铁男扔了烟头，发动汽车，沉默地冲进雨里。
三井寿一时尴尬，早知道德男有一个等他回家的妹妹，他就不好奇多看一会儿了。妹妹这种生物，对铁男来说，遇不见比较好。就像他遇不见安西老师比较好。
不看在眼里，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些秘密能藏得更好。
他没看出铁男现在的情绪，铁男很安静，仔细盯着路。车灯前是密集的雨，天黑得过分，视线很差。
车里越沉默，三井寿越觉得尴尬，寻思半天，在车子转过路口上了大路时，他终于想到可以主动聊的话题：“你在录什么新闻？”
铁男淡淡地答：“哦。港区火电厂的一台发电机组爆炸了，幸好没有人员伤亡。港区停了半小时电，引起部分居民抗议。”
对于三井寿来说，这条新闻的价值只是他的一个台阶外加一声叹息，他实在感受不到更多。他远没有真懂悲天悯人的阅历，不过刚摸着点见山不是山的门道。当听见没人受伤时候，连同情心都难以生出来。
他看了会儿雨，见铁男没打算说下去，只好主动打破车厢里的安静，“我记得你带我去看过一个火电厂，该不会是同一个？”
铁男哼了一声，大约察觉到自己态度不当，把哼延续成了笑，回望三井一眼，“是同一个。上次还说火电运行不如核电稳定，这才多久。哎，三井，你家里不做房地产生意吧？”
有了对比，三井寿敏锐地发现，铁男的态度缓和了。也就是说，刚才铁男确实不高兴来着。
小气鬼。三井寿在心里默默吐槽，心情松弛了许多，“不做。我爸的加工厂是做汽车配件的，给丰田旗下的几条生产线提供刹车片。这次去欧洲也是因为丰田在欧洲找合资商，我爸想在那边开配套的分厂，扩大生产。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没什么，不做房地产就好。”
三井寿不满铁男的敷衍，偏要问：“说说嘛，你问我，肯定有原因。我记得前两年说房地产崩盘了，我没关心过，你说给我听。你炒房？”
铁男放缓车速，慢慢往路边靠，笑说：“我不炒，我对房子没兴趣。我也不懂那些一家三五个人非得住几层楼，装修得金碧辉煌的有什么意思。我有个棚顶能挡雨，有张一米宽的床就够了。不过我想，房价也好、股市也好、债券也好，做实业大约也一样，除非退市，不然价格降到低点就该反弹上扬了吧。”
他说着，将车停在夜雨里，指街边的便利商店：“等我一会儿，找个电影回去看。黑泽明怎么样？还是喜剧？”没等三井回答，他猫腰下车，顶着雨跑进便利店的灯光里。
三井寿望着那片晃过人影的白光，心知铁男不会再解释了。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横在他跟铁男之间的沟壑，男人与孩子之间，社会与校园之间，城府与坦率之间。
铁男快去快回。回来车门拉开，一阵潮湿的冷风卷进驾驶室。他手里提着巨大的塑料袋，打开给三井寿看，笑说这些零食够喂三井一星期。
塑料袋里面除了两盒录影带还有些饼干、茶点、炒坚果以及饮料和冰淇淋，传统的看电影配置。一盒黑泽明的经典战争片《乱》，另一盒是挺新的外国喜剧片，《小鬼当家》。
此后的路程，铁男都在说电影，说他还是喜欢喜剧片和剧情片，热热闹闹的；文艺片最没劲，不管女主角多漂亮他都能看睡着；历史故事也无聊，他不耐烦看那个古老得一切都别扭的年代；战争片还不错，但他喜欢看动作场面多的，反战电影就没意思了，谁也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打都打了，自然要奔着赢去，对吧。
他一路说，一路带着笑，也不管三井寿一路没怎么吱声。
这一路铁男的话过于频繁，却没一句重要的，太反常了。铁男不是这么嘴碎的人，平时能不说一定不说。三井寿一路盯着车窗上的人影，心说铁男对他的态度比爸爸是多了些尊重，还有种不清楚的，他们俩都知道但不能摆到明面上的情愫。
然而到此为止，铁男没把他当成可以参谋人生计划的人。他为铁男提供的更多是情绪价值，感情上的依赖，满足铁男的补偿心理。
但他无法指责铁男，谁也不能指责别人犯的跟自己同样的错，只要心里还有一分公道。
三井寿心里很酸，尽管明知他没有生铁男气的立场。他察觉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或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当鸵鸟，或者努力成长起来站到同一个台阶上，或者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回去吗？
车子左一把又一把超过许多顾虑路况放缓速度的车，直到停到极乐寺巷子里他家的正门口。铁男把塑料袋塞给三井，温和地嘱咐：“拿上这些先进屋。我把车再往边上挪挪，给过路的让开道。你进屋等，我很快就来。”
人生里有许许多多这样的错过。因为躲雨而错过了班车；或者为了赶班车而淋雨，狼狈模样偏叫心仪的姑娘看见，于是错过了给她展现自己的英俊帅气。因为懒得动了而错过买彩票，那一期偏偏开了自己常买的却从没中过的号码组合。
铁男的温柔拉住了三井寿，从心里的千回百转中。三井寿接过塑料袋，突然责怪自己想太多真不爽快。他们一样，这很公平。既然铁男是他的情绪出口，那他给铁男当情绪出口，合情合理。
他不再纠结该往哪儿走，错过了这次纠正自己的机会。
三井寿边等铁男边看电影简介，等到铁男回来，随口问：“这么半天，你干嘛去了。”
“抽了根烟。我去冲个澡。”铁男甩掉夹克，脱下背心，边擦淌水的发梢边往浴室走。
他今天确实很紧张，盘算了那么久的计划，多米诺骨牌终于推倒第一块。骨牌碰撞着，劈里啪啦在他耳边响，让他沉不住气。
他得稳当些，欲速则不达。无论做事，还是感情。都是这个道理。
他一直懂的，他其实很有耐心，比看起来有耐心得多。
花洒喷下热水，浴室朦胧了。铁男靠在冰凉的瓷砖上，隔着浴室的玻璃拉门望向三井的方向。真舍不得啊，想想就觉得心疼。将来有一天要分别，他希望三井不要太伤心。
也许三井并不会为他伤心。那样最好。但真那么想了，铁男又觉得不甘。不用很多，一点就可以，三井肯为他而难过，哪怕一个晚上呢，他也不算白陪他走这一段路。他有些冲动，想在三井身上留下点儿痕迹，紧张和兴奋让他腔子里的血往上翻腾。
门外三井高声喊他洗快点，一起看电影。铁男给了自己一巴掌，把水拧到最冷，浇灭了这个晚上的心浮气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很会不动声色，很小就学会了。
浴室门唰地滑过，三井寿跟着脚步声轻按录影机，电视里传出声画，立即充满屋子驱赶了秋雨的凉意。铁男盘坐下来，抱着之前德男吃的零食罐，三井寿歪着，抱今晚新买的那一袋。
铁男洗澡时候，三井在严肃故事与合家欢戏剧之间纠结过，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成熟的大人，他选了《乱》。
然而，过于严肃的剧情和过于风格化的叙事模式，很快打败了三井寿。他开始走神了，伸手去抓铁男的零食桶，“给我块肉干，不要糖。嘴里太甜了。”
“哦。”铁男抓了一把彩纸包的小硬块，样子都差不多，拆了几颗才拆到肉干，塞进三井寿嘴里去，剩下那些糖一把塞进自己嘴里，零食桶丢到一边。“你昨天特地买回来，就为了招待德男吗？味道挺好的，巧克力很纯。”
故事讲到老领主的几个儿子势力不均衡，彼此不服气。三井寿想起一件事，往铁男身边凑了凑，仰头正对着铁男满是胡茬的显然激素分泌旺盛的成年男人的青黑下巴，“哎我问你，明知道自己弱势，却想挑战强势一方，该怎么办？”
铁男低头笑道：“你要打群架？找我。”
“嘁！跟你说也白说。”三井寿坐去一米远之外，电视屏幕散发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闪烁的光。
铁男去打开灯回来，调低了电影声音，坐到三井脚边拍拍三井小腿，“动不动就生气，小孩子一样。呐，下克上的第一要务就是沉得住气。”
“为什么不是先下手为强？”
“真动手当然得抓住时机，但那之前，你得够冷静才能判断出如何一击必中。动物世界看过没？狮子捕羊还得潜伏到猎物附近。人跟人打架，能比狮子跟羊之间实力差距更大？”
三井寿有些泄气，低头玩自己纤长的手指头，搅在一起，分开又搅在一起，“照你这么说……实力差的就没机会赢了？”
“那倒不是，自知势弱，就得扬长避短。”铁男翻身躺下，脑袋压到三井的手上，仰视着三井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线，“你打球遇上强队怎么办？”
三井寿沉了脸色，翻手要把铁男的脑袋丢出去，却被铁男伸手拽住胳膊，坠下来。
“打架呢，掐着对方的弱点往死里揍，千万别手软。而且你要知道，对方也这么想，所以你不能让对方知道你的弱点在哪儿。要懂得借势，一切有利于自己的条件都要用上。当然了，如果差距过大，手段就没什么用了，逃跑才是上策。”
三井寿若有所思，低头冲着铁男倒置的古怪的脸，“那对方要是很多人呢？”
“提前挖墙脚、分化他们。拉拢比敌对更好。如果对面有人帮你，哪怕不帮，只要袖手旁观，就是彼消此长。”
三井寿看铁男的眼光里带了新的审视，铁男那属于成年男人的突起的眉弓让他眼窝深陷，看着深邃，“你是这样喜欢玩阴谋的人吗？我还以为你这人很坦荡，像个任侠。”
“我觉得达到目的比选择手段更重要。什么叫阴谋呢？利用对方的弱点是应该的，硬碰硬那不叫英雄，那叫傻。人要有野心，也要有配得上野心的手腕。所以，你想做什么？提醒你，打架的话，德男可不怎么够看。”
三井寿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气，丢开铁男，不欲再聊。说这半天话，电影完全看不懂了，他去换录影带，叨念着：“还是看喜剧吧，这个太无聊了。你没意见吧？”
铁男跟着打了一个哈欠，“没有。我同意。”起身去关灯，回来拽过两个枕头，并排放好，“三井，过来陪我躺一会儿。累了。”
三井寿躺下来，铁男凑到他背后，呼吸喷在他头顶上，痒痒的。三井寿笑道：“你今天怎么小孩子似的。”
“嗯。”铁男懒洋洋地轻声答，这个雨夜悠然了，“当小孩多好，像电影里那样，烦恼都是快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