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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岁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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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起了她与习见的初见。
(一)
高二那年的夏末,于海市的暑气尚未消散,秋雨便迫不及待地降临。霏霏雨线忽密忽疏,淅淅沥沥地缠绵不休,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水汽迷蒙之中。巷子里,雨水混杂着车轮碾过带起的尘土气息,空气里弥漫着咸腥而潮湿的味道,黏腻得挥之不去。
余岁浑身湿透地蹲在巷角。
父母又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而她,也再一次被“请”出了家门。对此,她早已习惯。只是这次出来得急,未曾料到雨会这般大,让她无处可躲,也无心去躲。
或许是一种自暴自弃,她就那样蜷缩在雨幕里,将满是水痕的脸深深埋入臂弯,任由冰凉的雨点打湿她的头发、她的衣衫,渗透进她那颗有些麻木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预料中的冰冷敲击忽然停止了。
余岁以为是雨停了,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并非放晴的天空,而是一张属于少年的、清秀干净的脸庞。
余岁怔住,雨水模糊了视线,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少年微微倾斜着身子,将手中那把黑色的伞,稳稳地遮在了她的头顶上方。
许多年后,这个名叫习见的少年或许早已忘记这个寻常的午后,但他不会知道,这看似随意的一次倾斜,便注定了一生的牵绊。
“喂,你……还好吧?”少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独特的温柔与磁性,穿透雨声,清晰地萦绕在余岁耳边。那声音,不像冷雨,反倒像夏日里最炙热的呼唤,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心扉。
余岁眨了眨被雨水浸润的眼睛,试图站起身。然而因蹲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刚支撑起一半身体,便是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少年下意识地伸出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
或许是源于家庭环境养成的敏感,余岁只觉得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像过了电一般,浑身一激灵,猛地推开了少年,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慌张:“对、对不起……刚才蹲太久,脚麻了。”
话音未落,她甚至不敢再看少年的反应,转身便重新冲进了雨幕,只留下一个仓促而狼狈的背影,渐行渐远。
(二)
再次遇见,是在几天后的教室里。
少年以转校生的身份,站在了讲台上。彼时,余岁正埋首于书本,并未留意周围的动静。
“我叫习见,习惯的‘习’,见证的‘见’。”
熟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余岁猛地抬头。
还是那张清秀的脸,此刻在明亮的教室里,显得更加清晰。幸好,这一次她不再如初见时那般狼狈。
余岁望着讲台上的少年,心底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似是惊讶,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缘分。
待她回过神来时,习见已经走到了她的座位旁。余岁性格孤僻,向来独坐,班里也唯有她旁边还有一个空位。
习见的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随即坦然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就这样,他们成了同桌。
(三)
后来的一切,仿佛都因习见的出现而悄然改变。
在余岁看来,习见就像是一束光,毫无预兆地冲破了她世界黑暗的一角,带来了不曾奢望的明亮与温暖。
习见的数学成绩极好,而余岁在这方面则有些吃力,她便常常向习见请教。有时余岁绞尽脑汁也解不出的题目,习见会无奈地拿笔轻轻敲敲她的脑袋,语气里带着善意的调侃:“余岁,你怎么会这么笨?”
余岁总是无言以对,只能鼓鼓腮帮表示不满。
虽是这样说,习见却从未流露出不耐烦,依旧会细致地、一遍遍地为她讲解,直到她完全明白。
余岁感觉,习见的出现,像是一抹鲜亮的色彩,涂满了她原本灰白单调的生活画卷,日子似乎不再那么无趣和乏味了。
熟络之后,习见每天早上都会雷打不动地等在校门口,然后和余岁一起走去教室。
有一次余岁起晚了,时间紧迫,只好随手拿了一瓶杂牌牛奶充当早餐,准备到教室再喝。
在校门口见到习见时,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牛奶瓶上,挑了挑眉:“你平时的早餐就这个?”
余岁正小口喝着牛奶,含糊地“嗯”了一声。
习见没再说话,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第二天,余岁刚到校门口,就看到习见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三明治。见她来了,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塞到她手里,然后转身就往教室方向走。
余岁一时没反应过来,捧着尚带余温的三明治,快步追了上去:“习见,你给我这个干嘛?”
习回头,言简意赅:“吃。”
余岁:“……”
自那以后,习见便单方面宣布,余岁的早餐由他承包了。
(四)
时光在笔尖沙沙作响中悄然流逝,转眼便是高三。
又是一堂课上,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丝。
余岁望着窗外出神,记忆被拉回到那个与习见初遇的雨天。她忽然想起以前不知在哪里看到过钱钟书先生的一句话:“海水有尽头,月亮有圆缺,人间有不足,但你在,就能弥补。”
对她而言,习见就是那个弥补了所有不足的人。
她不由自主地侧过脸,目光落在身旁的习见身上。他正专注地记着笔记,侧脸线条清晰而认真。
仿佛心有灵犀,习见忽然转过头来。
两道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瞬间交汇。
余岁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移开视线,低下头,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习见见状,唇角微微勾起,扯出一抹了然的笑意,他没有说话,只是眼底漾开了细碎的光芒。
余岁,我们快要毕业了。习见在心里默默地说。
(五)
高考前夜。
余岁失眠了,并非因为翌日的大考,而是因为习见发来的一条信息。
X见:[明天高考加油。记得你说你想去看大海,高考完了我们一起去吧。还有,余岁,要不要谈个恋爱?跟我试试?]
余岁盯着手机屏幕,反反复复看着这几行字,心跳如擂鼓,指尖都有些发颤。
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回应,挣扎了许久,只干巴巴地回复了三个字。
岁:[你也是。]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余岁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回复得牛头不对马嘴,想要撤回,却早已超过了时限。她羞赧地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条简短却分量千斤的消息。
而屏幕另一端,习见看着那三个字的回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笑。
(六)
三天的高考终于落下帷幕。
按照约定,余岁和习见约在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巷口见面。
余岁在那里等了很久,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暮色四合,习见却始终没有出现。
就在她心焦之际,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是习见发来的消息。
他说,他要出国了。
刚出考场,就被他父亲直接带走了,甚至来不及当面跟她道别。
余岁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愣在原地,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下一秒,习见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立刻接起。
听筒里传来他熟悉而急切的声音:“岁岁,如果你愿意,你能等我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余岁脱口而出:“好,我等你。”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片刻,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后来,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主动联系对方,仿佛害怕轻易打破这份等待的承诺,也或许是年少时面对骤然分离的不知所措。
而这一等,便是整整三年。
(七)
二十一岁的习见,终于回到了于海市。
飞机甫一落地,他便赶往余岁的住处。
路上,他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设置为置顶的号码。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您所拨打的号码已注销。
习见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当他赶到记忆中的那个地址时,眼前只剩下一间空空荡荡、仿佛许久无人居住的破旧小屋。
他向邻居急切地打听,才得知了那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余父失手杀害了余母,锒铛入狱。备受打击的余岁,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在去年某个无人知晓的夜晚,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亲戚们都不愿插手,她的遗物至今未曾好好整理,遗体也一直由警方暂为保管。
习见僵在原地,邻居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了。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只剩下心脏被撕裂的剧痛,清晰无比。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那间小屋,推开了余岁房间的门。
里面陈设简单,积着薄薄的灰尘。书桌上,一本摊开的日记本吸引了习见的视线。他认得,那是余岁的笔迹。
他颤抖着手,一页一页地翻看。
日记从他出国那天开始,记录着她琐碎的日常,字里行间满是对他无尽的思念与等待。直到去年的某一天,笔触开始变得凌乱、灰暗,记录着她被抑郁症折磨的痛苦与无助,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割在习见的心上。
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出国?为什么在那漫长的三年里,他连一个电话都不敢打给她?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日记的最后一页,笔迹虚弱却清晰:
「习见,对不起,我可能等不了你了。
不过我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等你的。
我就先走啦。
另外。
习见,替我去看看大海吧。」
(八)
习见以家属的身份,为余岁和她的母亲料理了后事,进行了火化。他留下了极少一部分余岁的骨灰,请人精心制作成了一枚戒指,日日戴在手指上,仿佛她从未离开。
墓前,天空又飘起了细雨,像极了他们初遇和离别时的天气。
习见撑着一把黑伞,如同当年那个少年一样,将伞的大半部分,温柔地倾向余岁那方小小的、冰冷的墓碑。
他丢下了国外所有的事务和前景。
带着那枚特殊的戒指,去了她一直向往的大海。
他站在礁石上,望着那片蔚蓝无垠,海风拂过他满是泪痕的脸颊。最终,他一步步走向大海深处,让冰冷的海水拥抱自己。
他带着她去看了她最爱的大海。
最终,他也留在了这片她所眷恋的蔚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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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见证了我们,却没能留住我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