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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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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有许多庭院,因为原先的主人喜好清净,位置偏远,临近京郊,人烟稀少,无名别院就是其中一座。
这座别院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占地甚广,周围有山有水,却一直卖不出去,原因无他,京中都传这是座闹鬼的宅子。
没人知道谣言是谁传出来的,但是能买起这座宅子的人多少都有这方面忌讳,久而久之,宅子就空置了下来,其中杂草丛生,楼台腐朽,一到夜晚,磷火幽幽,逐渐真有了些鬼宅的味道。
直到最近,经常途经此处上山的砍柴人发现,宅子里似乎住进人了。
攀出墙的爬墙虎被收拾利落,倒塌的庭阁似乎都被铲掉,从外头看,高高的围墙干净整齐,里边偶尔传来人群走动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砍柴人闻声吓得一哆嗦,扔了柴火连滚带爬跑掉,头也不敢回。
都说有些荒村野鬼会施幻术,把废弃的旧宅子变成富贵热闹的景象,用来吸引过路人,一旦靠近,就成了鬼怪的腹中餐。
这样的宅子,以后还是能离多远离多远吧!
无名别院内。
宁铁衣一身干练劲装,从天不亮就起床操练,她的额头微微发汗,干脆脱掉外衫。绕场巡视一圈。
别院的后院,原本的池子填平了,树木砍掉了,亭台楼阁都拆了干净,只剩一片宽阔的操练场,场中心站着二十多名女子,和宁铁衣一样的服饰,正扎着马步,其中有几人似乎坚持不住,摇摇欲坠。
宁铁衣眯起眼睛,朗声道:“今儿不难为你们,受不住了就到一旁歇着去罢。”
那几名女子闻言欢喜起来,连忙道谢,躲到一旁去。
一个队伍里,倘若都在坚持,咬着牙都会撑下去,但是如果出现了第一个放弃的,就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多半女子都已经累的瘫在了一边。时值初秋,天气凉爽,但院子中的人各个满头大汗,青丝黏在面颊边。累的气喘吁吁。
场中只剩五个人。
这时,前院来人传话:“二管事,大管事来了。”
宁铁衣嗯一声,对场上的五人未作言语,只是记住了她们的样子,回头前往前院。
周公子正坐在前厅喝茶,看见来人,一双狐狸眼笑得眯起来:“你这儿藏得好茶叶,若不是被我搜出来,还舍不得招待我是不是?”
宁铁衣翘起唇角:“堂堂浣溪阁老板,到我这儿打秋风来了?”
周公子坐的没个正形,盘腿倚桌,两指拈着茶杯,一脸悲痛:“唉,生意不好做啊,商会那帮子人哪里是吃素的,和他们掰扯费了我不少时间,得占别人点儿便宜我心里舒服。”
宁铁衣觉得好笑,道:“能受商会庇护,往后的生意就好做了。”
白家要做的不是小生意,难免会遇到一些官员刁难和匪徒打劫、祸闹之类的事,有了商会庇护,各方势力轻易不敢骚扰,往后日子会平顺很多,能安安心心只管做生意。
只是京城商会不轻易吸纳外来人,几个会长又都不是省油的灯,磨了几天才敲定入会的事,割让出去不少好处。
周公子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肉割得疼,叹口气:“不论如何,白家生意上的事总算能告一段落,眼下我头疼的是镖局。昨儿和骆镖头商量了半宿,还没敲定这条线该怎么铺。”
镖局比浣溪阁要难操办许多,财力和人力是一方面,还要开到各地去,与各地的官衙和地头蛇都打点好关系,需要大量钱财人脉。以他们目前的能力,不可能让镖局一夜之间遍地开花,只能先挑着几座重要交通枢纽的城市驻扎下来,等以后慢慢编织物流网。
最重要的是,周公子常年在京中,他们需要一个靠谱的人来操办这一切,幸好周公子交友不忌三教九流,联系上了一位身手和性情都不错的骆镖头来担任镖局明面上的主人。
宁铁衣问道:“你们想走什么线路?”
周公子答:“原本江州是个极好的站点,但是现在疫情严重,骆镖头想绕开江州,从卉州走,也是个六省通衢的好地方,往南到狮头湾,能将南方的重点城市一网打尽。”
宁铁衣又道:“但是你不这么觉得?”
周公子收敛了笑容,神情难见的严肃:“我以为,当不避江州,直去东海。”
宁铁衣点点头,颇为赞同:“骆镖头在外走镖的时间长,经验丰富老辣,若只是走镖,我们是该听他的意见,但,镖局开起来是为了陛……主子的大事,我们不仅不能避开江州,反而要在江州附近安下点来,日后要把江州做成消息的集散地,经昌广、淮丘、秦州几处去往东海。”
因着在外说话,她把“陛下”称作“主子”,以免养成习惯了,在外头脱口而出,招惹是非。旁人听见,也只当她说的是白家主子白有财。
周公子好奇问道:“为何要经过这些地方?”
宁铁衣神色不变:“过去的十年里,秦州洪涝,昌广地动,淮丘匪乱,京城拨了不少款子过去,但完全填不住这些无底洞,流民依旧四处逃难,说不好天灾人祸各占几分。日后主子要重整家业,必要将这些蛀虫一网打尽,先插几个眼睛过去探探路,日后要动手,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周公子端着茶杯,目光凝在水面上漂浮的一叶碧绿茶叶上,枯萎的生命被烫水激沸了,舒卷开来,如同重获新生。他闭目思索,喃喃道:
“是啊,这的确是条好路子。”
宁铁衣笑:“只是这些地方都不是什么交通要道,这样铺设,镖局的生意八成就做不起来了,赚钱还要靠浣溪阁才行。”
周公子无所谓拜拜手:“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浣溪阁的货物也可借着镖局的势打出去,生意不仅在京城一家,盈利自然不用担心。何况,陛下又给了我一个制酒的新方子,我正打算试试呢。”
镖局的事儿聊的差不多,宁铁衣干脆道:“你这趟是替主子来挑人?随我到后院来吧。”
周公子却不动弹:“这帮姑娘里,你瞧着谁最合适?”
虽然名义上他是大管事,宁铁衣是二管事,实际上是指先后顺序,二人互不干涉,职权划分得很清楚。周公子管浣溪阁,宁铁衣管无名别院,两个部门没有交集,本是平起平坐的同事关系。
他来这一趟,只管把人提走,他不想让宁铁衣有种被人检查工作的错觉,因而没有动身。
周公子虽然看起来随性放纵,骨子里却是个极其谨小慎微的人。也因此,宋然敢把生意场上的事交给他去办。
宁铁衣却没想这些弯弯绕,她信任周公子,自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闻言蓦然回首,目光凛冽,瞳仁清黑,笑起来飒爽傲然:“你随我到后院来,就知道谁最合适了。”
再推辞就矫情了,周公子搁下茶杯,晃晃悠悠跟着宁铁衣去了后院,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径直走,还没走到头,听到有姑娘在喊。
“你们三个歇一歇吧,等二管事来了,再回去练就是了。”
青石板铺到了头,远远就看见一片开阔场地中,有三个扎马步的身影。周公子闻言看了宁铁衣一眼,宁铁衣不动声色,在离场地还有些距离时停下脚步。
“我走之前,让她们自己训练,累了歇息,喏,你看,场中还剩三个。”
秋日的风已经有了些凉爽的气息,但是日头还晒,场中央没什么遮挡,一群身着短打的姑娘躲在屋子阴影下避凉,场中间的三个人纹丝不动。
寻常心志不坚定的,见到身边有人玩耍嬉闹,心思就会跟着一起飘过去,很难专注,但这三人看上去分毫没有动摇。
因为保密需要,宁铁衣从没告诉过她们为何要接受这些训练,但这几个姑娘却十分自觉地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可见心性坚毅。
宁铁衣遥遥指着中间的那个背影说:“这一个叫冼桐,训练从不偷懒耍滑,也不叫苦叫累,是她们中练得最好的,我不在的时候,她替我掌管她们的日常训练,忠诚可靠,是个能做事的。”
“另外那两个,南嘉和星雨,天赋差了点,但学的也都也不错,聪明机警,旁边坐着的那堆里也有两个,我走之前还练着。都是我平时留意过的,不易为外物所动。”
说完,她补充道,“其实,我觉得心性比功夫要更重要。主子那样的环境里,用的人忠诚聪明才是第一要紧的。”
周公子深有同感。
等入了皇宫,身边都是叶闞的耳目,耳濡目染之下,对皇帝的忠诚难免会动摇,这个时候心性坚定特质就会显得尤为重要,否则把人训练得再好,最终都会变成扎向自己的刀子。
宁铁衣问道:“你带哪个?”
周公子果断道:“都带走。”
***
天蒙蒙亮,鸡啼的第一声,冼桐已经醒了。
她从狭窄的小床上坐起来,屋子里一片寂静,其他姑娘还在睡梦之中,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有人嘟嘟哝哝翻了个身。冼桐轻手轻脚走出屋子,就着微薄晨曦开始洗漱,晨练。
这是到无名别院的第二个月,自从被买来这个小院之后,她们什么都不用做,每天就是习武、识字、读书。
这太奇怪了。
冼桐不是第一次被卖,寻常人家买下人,都是做粗使杂役的活计,当成牛马来使唤,她头一次见有人买奴隶来教养。
她知道,自己身价不贵,只半舀米,爹娘就把她卖给了一个过路的人牙子,辗转几手,冼桐吃了不少苦,挨过打也挨过骂,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哪有花功夫教导下人读书习武的?
冼桐至今还记得,父母把自己卖出去的那一天。
村子的天蒙蒙亮,人牙子顺着村头走到村尾,身后用麻绳拴着一串小孩儿,个个面黄肌瘦,穿的破破烂烂,像被牵着的一群牲口,拖拽着往前,看不出一点人样,但沿途经过的人家全都投以羡慕的目光。
因为他们有机会被卖去好人家。
好人家啊。
冼桐的爹娘为了让女儿有条活路,跪在人牙子面前,把额头磕得流了血,人牙子皱眉,打量冼桐好几眼,才勉强点了头。
爹娘惊喜地泪如雨下,舍不得地拉着女儿的手,一边哭,一边叮嘱她,跟着人牙子就能到好人家,就能吃饱饭了。
吃饱饭,多奢侈的梦想。
冼桐那会儿虽然小,但也模模糊糊记得,自己的哥哥是饿死的,奶奶也是饿死的,小妹妹五岁大的时候,因为嚼不烂树皮被噎死了,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稚嫩的手指满是糙烂划痕。
冼桐爹娘以为把女儿送出去,就能到好人家,可人牙子哪儿是善茬,只会把她们当成畜生打骂欺负。饥一顿饱一顿,勉强能活下去罢了。
冼桐不知道无名别院的主人想做什么,但她知道,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当人的机会。
习武、读书,都是很枯燥的事,但冼桐完成的非常好,她就像一块海绵,不断吸收着所有陌生的知识,不到半个月,她就学会了给自己加练。
她从小山村里出来,懵懵懂懂地熬过了许多春秋,她谨记爹娘的话,把活着当成第一要紧的事,直到遇见了那个不一样的人。
那个人身着武服站在操场上,眉眼凌厉,手握红缨枪,好像能撕破一切命运的枷锁,把破败的世道捅出一个洞来。
那是宁铁衣,是无名别院的二管事,虽然是二管事,可大管事与她说话也很恭敬谦让,没有半点颐指气使。
冼桐知道,有本事的人才能活的体面。
不是依附谁,也不是讨好谁,不需要谁来支撑照顾。
只是站在那里,就是撑开天地的脊梁。
冼桐也好想活成那样。
哪怕是东施效颦,哪怕她只是一个仆役下人,哪怕她可能并不配。
可她太想试着握一下那把枪,试一试握住自己命运是一种什么感觉。
——哪怕只有一次。
安稳的日子过了没有太久,很快二管事就将她和另外四个人叫来单独谈话。
“接下来有一桩事,要交给你们去办。”
星雨眨眨眼:“什么事呀?二管事,是要我们去杀人吗?”
她们也不傻,知道自己大概是被当成刺客来培养的。
二管事对她们好,无名别院让她们过上人的日子,她们想回报二管事,一条命不算什么。
宁铁衣没有直言,而是道:“我会将你们重新交给人牙子,大概几日之后,会有一个说话声音尖细的男人去买人,人牙子会把你们卖给他,你们要全力配合。”
冼桐呼吸忽然一滞。
身旁四个女孩还不知道什么意思,有人因为要和姐妹们别离而感到难过,红起眼眶。
但冼桐很清楚,说话声音尖细,是太监的特征。
宁铁衣继续道:“但不论他们把你们接去哪儿,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得记得,你们是无名别院的人,替无名别院做事,我替主子养你们,但让你们有机会学武读书的是主子。除了主子,谁的命令都不必听。”
星雨没忍住,好奇问道:“主子是谁呀?”
她们来到别院这么久,见过的只有大管事和二管事,从没见过什么主子。
宁铁衣笑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