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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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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雨连绵不停,下了半月有余,金水池里水涨了一寸,锦鲤簇拥着潜藏在水面下,人影掠过水面时,才晃晃尾巴,往上头浮一点,等着投食。
宋然撒了一把鱼食,闲闲道:“长姐,京中办过赏花会么?”
宋稚也抓了一把鱼食,往池子里撒一点:“往年常有的,只是与你我二人无关。”
宋然笑道:“今年长姐应该会收到很多请帖了,想去玩一玩么?”
宋稚垂眼笑道:“是该去,在宫里闷了这么久,不出去见见人,他们只当皇室是摆着好看的呢。”
姐弟两个人一对玉雕美人似的,姐姐娴静优雅,弟弟温柔俊美,模样看上去既有相似之处,又有截然不同的韵味。远远望过去就赏心悦目。
一旁服侍的小宫女想,若是真摆着看,那自然是最好看的。
宋然道:“我也这么想,既然要开赏花宴,御花园的花也差不多都该开了,不如在御花园办上一场曲水流觞,朕也想与这一次新上任的诸多官员多熟悉一番。长姐以为呢?”
天眼的行动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只要是抓起来的人,都落实了罪名,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不到一个月,方门的羽翼被剪得七七八八,宋然钦点的人迅速上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至此,朝中许多重要的官职重置,朝堂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武朝的权力重新回归到皇帝手中。
他不再是那个又聋又瞎还没有丝毫威慑力的小皇帝,而是成了真正手握权柄,群臣拥簇的武朝天子。
宋稚望着锦鲤有些出神,听到问话才反应过来,笑道:“自然好。”
***
暮春时节,这场姗姗来迟的赏花会,赶在花期的末尾如期举办。
从天不亮开始,宫墙里就有人忙忙碌碌,备流水宴席,照旧分两个宫苑,曙光初现时,马车陆陆续续驶入高广宫墙,锦罗绸缎的女眷们携手在栖春楼落脚。
流水宴沿着蜿蜒河道摆了数十桌,宫女们端着托盘在花丛间穿行,她们训练有素,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每每出手,不是给空了的酒壶添酒,就是将空盘子替换成新鲜食物的盘子,动作干净利落,比起侍女,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上百人穿行其中,悄无声息,没出现一丝错乱,仿佛幽灵一般不惹人注意。
这足见主人家训练有素,让外人不敢小瞧。
世家女眷齐聚,宁寒露也随着宁家大夫人前来赴宴。大夫人们齐聚一堂,少不了要互相寒暄一番。
“露儿年纪多大了?”
宁夫人笑笑:“快十七了。”
去岁一场婚闹,满京城都知道了宁家的那点阴私,有一贯看不惯宁夫人的,少不了要明嘲暗讽几句。
“呀,那也要嫁人了吧?”
“也”字念的重,大夫人只做没听懂对方的暗指,面不改色:“是,正准备为她择个良家,我家老爷在相看了。”
那人轻笑:“这次可得好好选才是。”
“不能再轻率了。”
“定然不会的,露儿是姐姐亲女,这是不会随便选的。”
“哎呀,真是好福气,姐姐自家的姑娘是不愁嫁的呢。”
在场人都听懂了话里的意思,都低下头去偷笑起来。
大户人家居然拿婚姻来为难庶女,说出去都是让人耻笑的事,让人觉得当家主母小肚鸡肠没气量,连自家女儿都要为难。
宁夫人唇角微勾,维持着面上的端庄,没有言语,一直到人笑够了,去赏花看树,宁夫人没有跟着人群离开,转而对宁寒露说:
“你可看见了?她们都在笑你母亲。”
宁寒露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我的女儿……”
宁夫人搭上宁寒露的手,声音低沉短促,不知道带了多少恨和怨,即使不带脏字,也像诅咒和谩骂:
“她们嘲笑你的母亲,就是嘲笑你,侮辱我就是在侮辱你。你知道怎么才能打她们的脸吗?只有你嫁的好!嫁个高门显贵,把她们都踩在脚底下,她们才会连笑都笑不出来!”
这话,宁寒露听得很耳熟。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多少次。
宁夫人极尽温柔地夸赞女儿:“我家露儿比任何一家的姑娘都聪明,你记住这些人,看清楚她们的嘴脸,等母亲想尽办法把你嫁进侯爵……不,嫁进公爵家,蔡公爵家!你要找她们都报复回来!”
“你好好学女红……对了,你识字!回家多抄几遍《女训》《女则》,母亲让媒人拿着你抄的书去蔡公侯家说亲,婆婆都喜欢懂规矩的媳妇儿,我女儿是京城第一才女……必定是最懂规矩的,对不对?”
宁寒露看着宁夫人殷切的眼神,乖巧点一下头。
宁夫人几乎落下泪来,紧紧拉着宁寒露的手,像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感动又亲昵地说:
“好孩子……她们今日笑话我,明日就要来巴结我!等我女儿为蔡公侯家诞下嫡子,真正在京城挺起腰杆,寒露,你就不会像母亲这样……被这些恶人为难!你一定要好好记住她们!”
她反复念叨着这一类的话,就像陷阱里的困兽,沿着走过的脚步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不敢停歇。直到精疲力尽,便拿起名为期望的绳索,牢牢套住女儿的脖子,将她拴在仇恨身旁。
不知为何,宁寒露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她忽然起身,站了几秒,温和道:“母亲,我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开席,这身去见蔡公爵夫人不太合适。”
宁夫人露出欣慰的神情。
宁寒露乖巧告退,没有前往更衣的房间,而是从小道绕远,推杯换盏的谈笑声从耳边流走,轻盈小步越来越快,,风景飞速擦过,越往深处,人越稀少,直到路的尽头,她奋力奔跑起来,耳饰和步摇都甩得叮铃作响,几乎要甩掉,衣袖翩飞,跑的面色微红,气喘吁吁,如果让教规矩的婆婆看见,定会责罚手板,打到掌心红肿,筷子都握不住。
但她不想管了。
她规矩了好多年,一丝不苟,战战兢兢,瞻前顾后。
现在,她只想全力向前跑。她想知道,如果拿掉那些规矩,她究竟能跑多快。
小径尽头,隐约一个身影躲在一树花丛下喝酒,宁寒露猝然止步,认出了那个身影。
是宁铁衣。
真会挑地方,专门找了一个僻静的树荫下,白色梨花开满了树,洋洋洒洒吹下来,落到少年将军的肩与发上,她也懒得拂掉,看那副悠然自得的景象,不知道有没有喝醉。
若是喝醉,待会儿见长公主定要被治个失仪之罪。
“喂!宁铁衣!”
“叫姐姐。”
清明的眼睛回望,宁寒露知道,她定没有醉。这才整了整衣衫,端正姿态,问出一直存在心底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秦少将军去哪了?”
宁铁衣以为她要自己帮忙去宴会上找人:“秦予成?他来赴宴了?”
不能啊,秦予成不早被孟清清忽悠走了吗?还能千里迢迢赶来喝一壶桃花酒?未免太有雅兴了些。
说到这宁寒露就来气:“他当然不会来赴宴!他早就去朔北了,你难道不知道?”
“……这我自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朔北哪里了?”宁寒露急切问。
“你怎么这么在意他去哪儿了?”宁铁衣皱眉。
宁寒露自己走出去
“宁铁衣,你别装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我从小就喜欢他,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等等,什么?”宁铁衣懵了,她确实不知道,大脑突然卡壳:“所以你偷偷送出去的那些信件……都是送给秦予成的?”
宁寒露哼一声,没有否?认。
“为什么?”宁铁衣费解,“秦予成到底有什么好?不会打仗,不懂兵法,尽爱做些酸诗,还不押韵,夫子听了都要打他手板,他甚至没有你读过的书多……”
“他和你们都不一样。”宁寒露固执。
“哪里不一样?把自己系在一桩婚姻上,这和我娘亲还有你母亲有什么区别?”
宁铁衣的小娘妆娘病重而死,生前享尽宠爱富贵,然而人走茶凉,留下一个宁铁衣,凄凉可怜。回顾她的一生,她得到的究竟是哪一种爱,让人不敢细想。
她的母亲宁夫人,也曾是千娇百宠长大的高门贵女,自小被捧在掌心,不知人心险恶。嫁到宁家来之后,心思冷了,心肠硬了,手段也狠了。有时候宁寒露甚至觉得,她的母亲让人害怕。
“你明明有头脑,有手段,偏偏甘心被困在一隅之地,这值得吗?”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啊,宁铁衣。”
宁寒露冷声道,“你难道要我像你一样才正确?是,你现在是站的高,但是高处不胜寒……宁铁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就这么自信,自己绝没有掉下来的一天?朝堂内外这么多眼睛盯着算计你,这么多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在前,我不相信离家之后你夜夜安眠,从没有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过!”
句句诛心,宁铁衣反而舒眉一笑,不在乎地耸耸肩:
“这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路,每条路都可能通向生,也可能通向死,值不值得,只有自己懂。”
“没错。”宁寒露扬起下巴,目光灼灼,“宁铁衣,或许在你眼里,我这样世俗的人很庸俗很无趣,但是你又何曾了解过我?”
“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问我值不值得!”
宁铁衣闻言沉默。
她不了解宁寒露。
她们虽是姐妹,却因为父母辈的关系,从生出来时就默认带着对彼此的敌意,从没有过谈心,也没什么愉快的回忆,唯一仅剩的一点了解,大概就是针锋相对时把对方气到跳脚的默契。
她的妹妹在父母面前总是柔顺听话,在她的面前就像刺猬一样,私下里甚至不愿意叫她一声姐姐,她不明白哪个是真正的她,也不明白真正的她究竟想要什么。
宁寒露轻抚鬓角,她今日簪了浅色海棠步摇,一朵朵盛开在如云乌发间,衣裳是浣溪阁新出的水云襟的样式,不会亮丽的招人嫉妒,又衬她的温婉纤柔。
她相貌好,又是极爱装扮的姑娘,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贵,在不推崇女儿读书的宁府里长大,她的学问和诗篇却比起男子亦不逊色,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学的,又是怎么学的。
她向来以自己为傲,她也配得上这份骄傲。
宁寒露轻吐出一口气,憋闷和窒息一扫而尽,她轻声开口,像是对宁铁衣说,也像是在告诫自己:
“每条路都有生有死、后果自负。宁铁衣,我们不过是选择了自己想走的那条。值不值得,自己懂就够了。”
宁铁衣怔愣片刻,笑道:“是,条条大路俱是人走出来的,离经叛道也好,循规蹈矩也好,此心清明,何惧人言?若是你真的想明白了,无论做什么,都值得的。”
宁寒露唇角微勾,弧度转瞬平复下去,又恢复成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所以你到底说不说?”
“你真想知道秦予成去哪儿了?”
宁寒露一双杏眼笃定地盯着宁铁衣:“你果然知道。”
宁铁衣有意逗她:“若是我不想告诉你,你能怎样?”
宁寒露定定望了一会儿宁铁衣,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我不能怎样。你如今是陛下深信的将军,可自由出入宫中,又有长公主的信任,不要说女眷里,就是在前朝恐怕也没有你这般圣眷隆重的宠臣了。你我自幼不合,你恨我厌我都是应该的,我也不想讨好你什么。但是唯独这件事……请你帮一帮我,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宁铁衣看她的模样,忽然又不想逗她了。
她这个妹妹心高气傲,从不对她低头。
其实都是上一辈的恩怨。
宁寒露嘴巴刻薄,爱贬损她,两人一直不对付,但是也没有真害过她。
若论起来,自己小时候风光的那段日子,宁寒露母女被宁老爷扫进后院边角,相依为命,想必也有个看人冷眼的童年,不怪恨她恨得要死。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哪里是算得清的。
日光下坠,明媚的春光像被熨软了的丝绸,被风一掀,贴着肌肤滑过,点点春光消融,梨树下,少年将军把酒壶往腰上一挂,对荷粉衣裳的姑娘无奈开口:
“萧钦延将他安排在朔北鲁副将麾下镇守建城,那是和蛮族冲突的前线。秦家没落了,他得上沙场跟敌人搏命挣军功,那地方苦寒至极,没几年是回不来的,更糟糕的话,会死在沙场,你要等他?”
宁寒露的脸上闪现过一丝的错愕,很快恢复如初,哼一声,扔下一句“不要你管”,转身离开。
僻静梨树下,又只剩宁铁衣一人,她仰头饮尽壶中酒。或许是今年的桃花开的特别好,酿出来的酒也特别甜。
很适合和人分着喝。
可惜了,她的朋友们四散天涯。
不过,分别总有重聚的一天。桃花酒越藏越醇厚,分别的时间越长,未来相见时才能一醉方休。
宁铁衣从树下站起身来,担去一身花瓣,拎着酒壶往御膳房的方向,给未来的聚会打酒去。
***
庭院里女眷聚集,将近正午时分,长公主才姗姗来迟,一改往日清素面容和淡雅衣装,没有遥遥坐在纱帘的后边,而是盛装出席,走向众人围拥的中央,还要压满园春花一头。
这样毫不遮掩、摄人心魄的气场下,各家夫人纷纷行礼问安。
长公主微微颔首,道:“见你们聊得热络,好奇便来听一耳朵,没想到打搅你们兴致了。”
众人一时不敢搭话,她们还记得中秋宫宴时的长公主,生怕一个不高兴惹到宋稚,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一位夫人先答话:“长公主哪里的话,我们不过闲话家常,哪里就打搅了。”
“哦?”长公主亲切问道,“这位便是何夫人吧,方太傅今日也来了?本宫听说他腿疾未愈,还以为今日是见不到你了。”
何夫人温顺笑道:“长公主说笑了,陛下亲办的赏花宴,哪里舍得错过。”
长公主闲谈道:“何家在京城是大姓,我还以为夫人是京城何氏。”
如今的宫中,既没有皇太后掌权,也没有后宫妃嫔掣肘,女眷里长公主最为尊崇,长公主纡尊降贵来和她们闲说话,她们没有对立冷落的道理。
一旁有夫人开始笑着答话,试着热起来场子:“是呢,我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
“何夫人长相也像,真不是京城何家的人么?”
“长公主有所不知,我家是京城何氏的旁支,幼年时家父家母搬到东海,我也生在东海,后来因着婚约在身,又嫁回京城,说来也是缘分。”
“这么说,何夫人对东海很熟悉了?我没出过宫,夫人同我讲讲东海的趣闻可好?”
何夫人低眉道:“我那会儿住在沙平县的一个小县城里,家里管的严,平时不太出门的,哪有机会熟悉东海呢。”
长公主轻声遗憾道:“是么,真可惜。”
***
“没有。”
高高的资料堆积成山,架子上满满当当全是纸张横陈,黑暗狭窄的屋子里,灰尘被翻腾地飘起来,一线光吝啬地从门缝里透进来,照在一张被灰尘抹脏的年轻面庞上。
冼桐放下手里一摞厚厚的簿子,摇了摇头。
晋王神色冷峻:“找了五遍了……果真没有何夫人的户籍迁调记录。”
冼桐理了一下思路:“也就是说,目前看来,东海没有一户姓何的女子嫁进京城。”
晋王冷冷道:“不如说,根本没有记录能证明,何姓这家人在东海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