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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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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北,荒城。
边境小城人烟稀少,季节要 入夏了,路更好走的时节,是商队们忙起来的时候。朔北的商队没有汝南那样多,但这儿特产珍稀草药和牛羊马匹,总有嗜财如命的商人愿意为了这笔钱来撞运气。
清晨起来,有老伯去扫街道上的雪,厚厚一层,呼出的气成为白雾,扫了半天,只扫干净了家门口的一小片,直起累弯的腰,看见街对面站着两个人。
那明显是朔北军的人。老伯早年在朔北军里当过伙夫,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朔北军中的人气质十分好认。尤其那个披大氅的,眼神锋利得要能将人片开来,看个清清楚楚。
肯定是个当官的,老头心里想,就是不知道官职有多大。
老伯一边扫雪,一边观察他们的动静,瞧见那两个人居然径直朝自己走过来。
“老伯,”披大氅的人说话很客气,“前一阵是不是有一队商队在您这儿落脚?”
荒城的客栈很少,有些商队来了后找不到地方住,就住在当地居民家里,给些钱粮茶叶一类的抵钱。朔北物产少,这都是有钱都买不来的东西,百姓们也乐得欢迎商队入驻。
老伯点头:“是有,来这儿收草药,这哪是收草药的季节唷!“
“商队里有没有这个人?”赵安拿出一张画像,抖搂开,画上是一张桀骜不驯的脸。
老伯眯着眼仔细瞧了半天,摇头:“没有,没这个人。”
赵安将画轴卷起来,语气变得危险:“老伯,隐瞒朝廷钦犯可是死罪,我们得到可靠的消息,这人,就藏身在商队中,在你家落脚。”
老伯琢磨道:“确实没有这个人,不过,还有一个毁容的人。”
“毁容的人?”
“他整张脸都烧烂了,哎呦……”
老伯回想起那张脸,忍不住一个寒颤。
那人的面容丑陋至极,伤疤像一条狰狞的虫子盘距在他脸上,惨红的五官变形纠缠在一起,一只眼珠微微转动,好像要眨眼,但是烧掉一半的眼皮无法合拢,只能突兀地盯着人。
看一眼,就要让人做噩梦。
“他居然能想出这一招,靠毁容来逃避缉捕?”
赵安倒吸一口冷气。
“难怪通缉令抓不到人,”萧钦延道,“没想到他对自己也这么心狠手辣。”
赵安继续问:“呆了多久?”
“呆了挺久的呢,得有一个月,后来,我估摸着是没收到草药,就走了。”
“走去哪儿了?”
“这我不知道,他们没和我说。”
“他在这里住的时候,接触过什么人没有?”
老伯仔细思考:“没有,他平时都躲在屋子里不出去,谁也不见,吃饭都要我送到门口……唉,那支商队倒经常往外头跑,好像是倒卖药材……哦对了!我听他们临走的时候说要去医馆拿药,给那人治脸。”
“哪家医馆,你知道么?”
“我们这小县城,穷乡僻壤,哪有像样的医馆,最大的医馆就是陈老大夫开的一个小药材铺,过了两条街就是,哦,还有一个地方也卖药材……但是我们一般不去那儿,”老伯欲言又止,点点自己太阳穴,小声道,“那个大夫脑子有点问题。”
“什么地方?”
“顺着这条街道直走,尽头左拐,整条街就一家没挂招牌的铺子,大夫姓花,我们都管他叫花二,你们如果要去……可得小心点啊。”老伯不放心地叮嘱。
根据老伯的描述,没有招牌的小医馆应该不太显眼,不是很好找,但等萧铁廷和赵安走到跟前,一眼就找到了。
街道诸多门店中挤着一个狭小的门店,这是朔北的最后一场雪,下完,漫长的隆冬就过去了。雪一停,许多家门店早已等不及地用扫帚扫开门前厚雪,里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准备用一片崭新气象迎接短暂的夏日。
与之对比明显的,这家门店门口积雪最厚,已经被来往的人踩出一条脏污的路,没见有人出来打扫。
萧钦延推开门,店里头漆黑一片,浓重的药香呛鼻,出于本能的警戒,萧钦廷握上腰侧长刀。
“有人在吗?”
视线适应了黑暗后,萧钦延看清这个屋子很小,被高高的药柜和桌子挤满了,角落里有一个床架子,铺着厚厚的被,连蜡烛也没点。一片潦草。
“花二?”
浓重的黑暗深处,一双妖气森森的竖瞳猛然睁开!
诡异的瞳孔扫了一圈,微微眯起来,一步、一步,停在光暗交接线前。
室内一片漆黑,萧钦廷通过门缝隙透进来的一片光,才勉强能看清那是一个衣衫乱糟糟的男子。
头顶鸟窝一样的乱发,畏光地用手遮住门外透进来的雪光,小心翼翼凑近了嗅二人身上的气味,绕了一圈,最后停在萧钦廷身前,小兽一样微微侧下脑袋,语气疑惑。
“好陌生的气味……你不是这儿的人。”
赵安警惕地隔开花二,开门见山:“最近是不是有商队来你这拿过药?”
花二的眼神死死锁在萧钦延身上,一点余光都没分给赵安,全神贯注:“你是谁?”
这人怎么这么诡异,赵安用刀鞘试图挡住花二:“这是我们朔北镇远侯,你最好老实点回答问题,否则让你脑袋落地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不对。”
黑暗里的双瞳,有着野兽一样敏锐的洞察力,却露出迷茫疑惑的神色,他重复道:
“不对。”
花二焦虑地走来走去,疯狂抓着自己的头发,嘴中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快:“不对,不对……我认识你?不……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坏了,老伯好像没骗他们,这人脑子好像真的有点问题。
花儿猛地扭过头,血红色双眼锁死萧钦延:“对,是你……就是你!”
话音未落,他猛扑上来!
“花二!”赵安厉喝一声,登时拔刀劈下!刀刃却像被什么卡住,砍不下去一分。
他定睛一看,萧钦延单手拦住劈下的刀,刃尖一点寒芒堪堪停在花二脑袋上,间隔的空隙甚至容不下一只虫子,劲风削断的碎发缓缓飘落到雪光里,另一只手迅速点了几个穴位,从容将暴起的花二反按在地上,语气平静:
“不至于动刀,这是重要证人。让他冷静冷静再说话。”
赵安松了一口气,吓出满脑袋冷汗。他差点忘了,他们侯爷经历的生死险境比他还要多,应付一个小大夫的突然发难,当然轻而易举。
“花二。”
萧钦延微躬下来点身子,大片雪光从他身后照进黑暗闷窒的小药馆,一切混乱无处藏身,满头白发的男子用手遮着眼睛,试图藏进黑暗里。
“回答我的问题。”
萧钦延接过刀,反手向地上一插,钉在衣角,将畏光的小兽钉死在光里。
“前段时间,是不是有一个商队来找过你?”
花二浑身发抖,皮肤在倒映的雪光中呈现一种病态到诡异的白,他捂着自己的脸,拼命点头。
“你知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出……出关了。”
“噌”一声,萧钦延收起刀,花二迅速连滚带爬躲到柜台下头,过了几秒,警惕地露出两只眼,嘟嘟囔囔像在骂人,但不敢大声,又委屈又生气。
萧钦延没空理他,他听到了最头疼的消息。
叶由的通缉令传遍大江南北,边防人手一张,就是为了防止他叛逃。
如果叶由真的逃往北蛮……叶阙掌管大武二十年,什么机密资料没见过,叶由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到底知道多少军情机密?
这样一个人叛逃敌国,赵安想想就觉得窒息。
别的地方不说,朔北的边防就得重新调整一遍。
来之前他就想过这个可能性,即使再不情愿面对,也不得不承认,叶由很可能早就和蛮族有联络了。
因为一品仙最初就是北蛮十四部中一个部族使用的药,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联系,叶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怎么可能拿到这种毒?
时间不等人,调整军防迫在眉睫,如果蛮族诸部已经见到叶由
掐算时间,叶由应该刚到蛮族驻地不久。这会重整还来得及,萧钦延和赵安转身要走,花二急忙从柜台后窜出来,想跟上去,又被光线拦在门口,急切哀求:“你走了?你这就走了?你不带我一起吗?!”
赵安忍不住:“你这人好奇怪,我们办事,为什么要带你一起?“
花二看上去要哭了,压根没听进去赵安的话,在门口急得不行:“你……你,你怎么能自己走呢!”
赵安越听越摸不着头脑,什么叫自己走,我不是人?
萧钦延转过头的刹那,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感觉,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在门关上的一瞬间,有着妖异赤眸的男子望着他们二人离开的方向,怔怔流下一滴泪。嘴唇微微启合,好像在茫然地呢喃着什么。
狭小逼仄的小医馆被重新推回到黑暗里,回归杳无声息。
走在街道上,赵安向萧钦延聊起这几个月的军中事务,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秦家那个小公子,我给他扔到建城骑兵连去了。”
萧钦延有点意外:“骑兵连?”
朔北的骑兵连都是精兵强将,能被挑到那里去,哪怕是新兵营,都说明秦家小公子有几分水平,倒不全是绣花枕头。
“就是吧,我始终担心着秦家那边,侯爷,你说我若是把人给练坏了,我这辈子是不是别指望进京城了?”
“别想这么多,放开了训。”萧钦延拍拍他的肩,“陛下和秦家知会过了,他是秦家最后翻盘的希望,若是秦予成能在朔北挣到实打实的军功,秦家老将军谢你还来不及。”
“那他要是战死了呢?”
“秦家祖上也是世代英豪,”萧钦延淡淡道,“若是唯一的子嗣战死沙场,足够让他们家族老小和旁支安安稳稳保全性命度过余生了。”
世家大族的嫡系便是这样,享受的越多,承担的也就越多,事到临头,总要站出来扛事的,秦老爷子扛不动了,全族便都指望着秦小公子。
赵安不住咋舌。
“对自己倒是够狠心,能舍下那样的荣华富贵来边疆吃苦。”
“宫里来消息了吗?”萧钦延问道。
“来了,来了好厚一沓,将军,你是怎么把陛下哄得晕头转向的?去京城之前,兄弟们还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现在我敢说,咱们比东海都差不了多少!”
听到有厚厚一沓,萧钦延抿抿唇角,眉眼软和下来,从赵安手里接过信:“不要胡说,陛下心志澄明……怎么全是在讲朝政?”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说了东海的海禁,汝南的商道,研理院新研制出来的武器,还有浣溪阁琢磨出来的美人瓷,大篇幅是在炫耀如何用这种瓷器狠狠圈了一波钱,把开商道的费用补上了,打算开了东海海道之后运到外国去销售。末尾又照例过问了朔北军务和新兵的训练情况。
就是没提一句他自己,也没问一句萧钦延。
赵安不解:“将军,陛下给您写信,不谈朝政谈什么?”
“……”萧钦延哑然。
信纸捏出褶皱。难道宋然也觉得,与他之间除了朝政没什么可谈的吗?
***
“咪咪,过来咪咪。”
小白猫窝在屋顶,听见喊声,懒洋洋甩了一下尾巴,没有动弹。
“唉……怎么不爱动呢。”宋然失望。
“谁拣的猫像谁。”冼桐打趣。
魏如雪坐在桌子边抄书,装没听见。
四千部古人经典,靠他一个人全写下来是不可能的,陛下成立了录书阁,专门雇了一帮人去梅州抄录书籍,校订出版。魏如雪现在忙的是选订教材的事。
宋然希望学术上不要一家独大,这也是青麓学宫一直秉持的理念,因此在教材选定上,更要选择注重思维性和辩证性的各家教材,鼓励学生博闻强识。
有赖青麓书阁的火热,加上宋然改换了选吏的制度,变成考试录用。现在京中流行读书,只要考试分数高,无论家学门第如何都能入吏,将这股学习的热潮推向高峰。
吏员都不算官,没有品衔,多是负责公堂一些跑腿送文报或者官员大老爷们不爱干的脏活累活,属于上头人不在意的苍蝇腿蚊子肉,也是士大夫们没空低头看的犄角旮旯,但这个开口,就像千百年来对世人大门紧闭的高门绮户,终于露开一丝细微缝隙。
让人窥见了自己终有一日登堂入户的可能。
青麓书阁每天挤满了来看书背书的各类人,有刚识字的码头民工,也有须发皆白的老人,还有刚干完农活儿的妇人,有的靠着窗台,有的干脆坐在地面上,人手一本插图识字书,还每天定时定点来听课,简直比学堂里的学生还认真。
要将这种风气延续下去,打造成往昔梅州那样崇尚读书的地方指日可待。
宋然百无聊赖,翻着魏如雪整理完的教材,心里想的是寄给朔北的信。
为免牵扯萧钦延精力,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写,寄出去之后,又觉得还是应该写几句。朔北那么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收到信,普通信件一来一回,一个月就过去了。
下次还是该多写几句话。车马劳顿,不能让信使平白多跑几趟。
或者寄点什么东西过去?冼桐养的茉莉开了,给他寄一袋过去泡茶喝吧。
朔北应该没有茉莉。
说起来,朔北也没有鸡鸭鹅这类牲畜,能吃的肉只有牛羊,价格就高了很多,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是不是该选一些耐寒的鸡鸭鹅送到朔北繁殖试试呢?
商道开通后,也会有更丰盛的物产进来,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思量着,意识一阵闪烁。
宋然合眼,悄无声息打开界面。
“宋哥?最近还好不?吃的香吗睡得着吗?”
“有话快说,有别人在。”
“哦哦哦,”杜子腾道,“没事儿,就是提醒你一下,你这身份认同度有点高,快飙到警示线了,这样会影响分数的,你注意点儿啊。”
身份认同度是指转生者穿越过来后对现有身份的代入程度,为了防止转生辅助搞混自己的身份,对环境注入太多情感,将来返程的时候难以剥离情感,心理负担过重形成创伤,这是他们特有的一项考核指标。
杜子腾坐在旋转椅里,三块亮银色大屏幕上无数红绿数字交替闪过,他一手汉堡一手可乐,用胳膊肘富有技巧性地戳了一下按键。
各项实时记录宋然的各项心理数值变换成清晰易读的图像形式,共享给宋然。其中身份认同度一栏的数值明显比其他数值高出一大截,在濒危线不断浮动。
“哦,影响影响吧,能拿到学分就行。”宋然还在琢磨鸭鹅选种的事,无心操心这些。
“??数值飙到濒危线你可就拿不到高分了!!!你还是不是我视分如命的宋哥?!你被谁夺舍了!!”
“啧 ,怎么了?我不关心成绩很少见吗?”
“不是少见,我很想申请对你现在的心理状态进行评估……你从来没掉下过全校第一!这可是你的分数啊!宋哥!你醒醒!这是分!你从来不是低分飘过的及格万岁党!!!”
宋然冷笑:“我已经在补考了,一百分的补考试卷和六十分的补考试卷没有任何区别,我的期末成绩还是挂0,学期排名只能倒数,奖学金也没我的份,最多只是下学期不用参加补修。你告诉校务处的那帮老东西,让他们晚上出门小心点。”
杜子腾尖叫:“但是,这、这、这可是分数啊!你这个高分强迫症还有不在乎分数的一天?!”
不知道为什么,分数两个字扎的宋然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不适。
可能是这个词太冷漠,太……隔阂,总让人觉得冷冰冰的。
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场景。
有宁铁衣第一次见他时不甘心的眼神。有傅盈儿珍惜地抚摸纺车、泪流不止的模样。还有街头游行的学子被愤怒的百姓扔烂菜叶子臭鸡蛋,茶馆里头愁容满面的农工们,一日比一日开朗的笑声,和街道上人们谈起“咱们陛下”“咱们武朝”时,脸上露出的欣慰的笑,好像明日可期。
这些都是分数吗?
这些比分数……要生动很多啊。
他第一次觉得,好像成绩也不能说明很多东西。
“嗯,从今天开始不在乎了。”
杜子腾疯狂摇头:“不不不不不宋哥你真的要注意下角……”
宋然单方面挂断了联系,睁开眼,看见魏如雪又写完一张纸,眯着眼睛在阳光下校对,露出自得的笑。冼桐陪着小宫女在池塘边喂锦鲤,小太监们抱来一把梯子,顺着屋边爬上去,要把嗷嗷叫的小白猫抱下来。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
或许再过上三五年,宋然也会习惯这种慢悠悠的,一封信要送上一个月的日子。但是他始终会记得自己是宋然,也记得信的那头是谁。
杜子腾天天瞎操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