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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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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迷迷糊糊间被灌了不少汤药,无数记忆碎片纠缠撕扯神魂,沉沦起伏。
宋然的前半生和宋子明的前半生交错出现在他梦境里。
他有时是为了一场考核熬夜背诵几百条转生知识点的学生,为了几个学分累死累活,一眨眼间又身处皇宫大殿之内,四下无人,有戚戚哀哀的哭声从耳膜深处钻出来,每一声都在刮着他的皮肉,仿若凌迟。
他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场戏,演完就回家了。然而透过狭窄的门缝向外瞅,宫门台阶下趴着一个女尸,一身宫衣被血污了透,黑色大丽花般绽在冰冷的石阶上,眼睛直挺挺瞪着他。
他认得这个女人。
昨日自己实在饥饿,百般哀求下,这位宫女实在不忍心,分给了他半块冷透的馒头。
今日她就被太监活活打死在宫前,死不瞑目,好像在问他为什么不来救自己。
为什么不去救她呢?
稚嫩的手指几乎将木窗抠破,木刺扎进指缝里,一滴鲜血渗透出来。
“这不是我要呆的地方。”
幼小的身影跑起来,他跑过长长的廊阶,穿过广阔的湖泊和耸立的假山,身形在奔跑中逐渐抽高长直,眼前的景色不断变幻,向后飞逝。高楼广殿,水袖绵绵,汽车鸣笛和闪烁刺眼的霓虹灯,晃得人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最终气喘吁吁,停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要去哪?
哪个是我?
穷尽的黑暗之中,宋然举目四望,没有人回应。正如每一次在寝宫内噩梦惊醒,只有窗外鬼魅低语般的树叶沙沙声相伴,宋然睁着眼睛,等一个日出,等朝阳照破苍穹,送他回到人世间。
可是日出迟迟不来,他心里似有所觉,这次要靠自己了。
一念即转,无限黑暗如潮水乍崩,顷刻间奔涌四散而去,光明骤降,世间的嬉笑怒骂喜怒哀乐澎湃袭来,无数哭叫声捻成一股绳,直要冲破云端,沸沸群声里只有一道声音嘹亮熟悉,正是这些天来听了不知多少次的说书人叫喝,抑扬顿挫、一波三转、迎面扑来:
“正是那乱世之中——最出枭雄!”
银瓶乍破,声雷俱裂。宋然忽地睁开眼。
窗外是一片混沌的光明,他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嘴唇渴得厉害,喉咙一动就磨得发疼。
想也知道,自己在宫中一向没有威信,眼下生了病,当值的人更是抓到了偷懒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分日夜守在他身边。
宋然忍住头痛,正准备挣扎着起身倒些水喝,一杯茶递到唇边。
“你烧了五天,再不醒只能办国丧了。”
声音很冷静,有击冰碎玉的质感。
茶水温热,刚好入口,宋然喝完了一杯抬起头,看见递茶的正是萧钦延。
萧钦延垂眼看着他,面上无悲无喜,见人喝完了水,又倒了一杯,示意他再喝一些。宋然没有推拒,连喝几杯,喉咙才缓和了点,方才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么在这里?”
萧钦延顺手替他抹掉唇边水渍,动作很轻,但宋然肌肤细嫩,稍微蹭过就会留下红痕:“张云当值期间喝酒闹事,惹得叶闞震怒,已经发落了,我来顶他的缺。”
宋然脑子还混乱,分不清今夕何夕,一时没想起来哪个张哪个云,愣了会儿才反应起来,是负责御前值守的侍卫长张云:
“啊,是那个……爱耍酒疯的。”
记忆里张云不仅酒瘾大,而且喝醉了喜欢打人,天天揣着酒壶来当值,喝醉了见谁打谁,宫里太监宫女都遭过毒手,宋然年纪小的时候撞见,也被打过几回,后来学乖了,闻到酒味儿就钻柜子里躲起来。
时间长了这人干脆连班也不值,不是找别人顶班就是直接旷了。
这事儿叶闞并非不知道,二十年里都恍若不知,怎么突然被发落了?
萧钦延听他说话时肺中隐有喘鸣之声,知道风寒没有好全,又去炉前烧了一壶水,把药一起煮上:“他喝醉时撞上了吕丞相的儿子,将人家打断了一条腿,吕丞相告到叶闞面前,叶闞昨日刚将他发落下狱。”
吕丞相是叶闞一直以来的拉拢对象,张云只是个抱叶闞大腿的小人物,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叶闞自然会为了平息吕丞相怒气狠狠惩罚张云。
喝醉乱打人这事这事儿听着很合理、很张云,但宋然忽然莫名生起股直觉,本能问道:“你干的?”
萧钦延回望他一眼,面上端肃,眼睛里却是笑意:“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却是你来顶缺?”
萧钦延作为武将,职衔已经做到了顶峰,再高一步就是功高震主,实在不缺这个小小的侍卫长来锦上添花。
把他打发来宫内值守,说是委屈他都不为过。他若不愿意,叶闞强迫不了他。
“你这么聪明,自己想。”
萧钦延也不多言,专心用小扇子扇茶炉,不一会儿水沸起来,和凉水掺倒在一起,试了下温度递过来。
宋然抱着被子,捧茶小口啜,他刚从噩梦里醒过来,有人说话分散注意力能舒服很多。
温热茶水浸润肺腑,蔓延四肢百骸,宋然心口泛上点暖意,随口道:
“朕猜这事儿是你嫁祸的张云,他喝醉时人畜不分,多半自己也不知道吕尚书的儿子是不是自己打的,只能糊里糊涂认下这桩事,目的么,一来你顶他的缺,在叶闞看来是献好,替他盯着朕,在朕看来却是保护朕。也是一桩左右逢源的妙事,但最重要的是,你站在我们二人之中,能看清未来朝局走向,甚至能在关键时刻左右时局变化,是不是?”
宋然和萧钦延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气氛。和周公子不同,萧钦延一直没有真正表过忠心,但宋然不得不在他身上下注,两个人更像是势均力敌的合作关系。
宋然知道这个壳子底下是自己人,实在设不起来防备,说话也少了许多心思弯绕,干脆把一切摆在台面上讲清楚。
萧钦延骨子里又不是个对上位者忌惮恭敬的,两人对坐交谈时竟然有几分友人叙旧的错觉。
“差不多。”萧钦延道。
其实他没小皇帝想的这么周全,他想进宫的原因很简单,亏了小皇帝豪爽赏赐的月影纱,只怕未来几年萧钦延都不用在朔北军的后勤财务问题上和叶阚虚与委蛇了,自然能分出精力来好好看着这位皇帝。
不然万一哪天小皇帝被叶闞搞死,他连搭个手施救的功夫都来不及,刚挣来的大好局面付诸东流,只怕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这不,刚就职第一天,就看到皇帝病重在榻上挣扎着没水喝,满寝殿居然一个当值的太监都不在,堂堂九五至尊差点渴死,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一壶水很快见底,萧钦延忽然觉得,小皇帝这些年,未必像外头想的那样逍遥快活。
明明身处世界上最金贵的地方,身上穿的脚下踩的无一不价值连城,却连一杯水都没得喝。
还是自己守在身边比较放心。
***
潮起潮落,海风湿咸,白浪翻飞,白日里的风浪不算大,在这种暑热的天气里称得上清爽宜人。
在海边峭壁之上屹立着一处嶙峋礁石,礁石险而高耸,斜斜飞出悬崖大半,悬在海水之上,依稀看见其上坐着一个衣袂翻飞的身影。
“哥哥。”
听到呼唤,斜倚在石上的男人回过头,这是个俊美到有些邪气的男人,长发披散着,任由海风吹的狂乱,见到来人,凤眼微微眯起来,露出几分笑意。
“京里来旨了?”
来人点点头,男人懒懒地伸个懒腰,领口散漫地敞到胸前,露出蜜色饱满的胸肌:“哦,是要裁军还是要加税?”
仔细看,站在礁石下的男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这显然是一对同胞兄弟,但是一眼能分别出两个人来,只因二人的神态大相径庭。
弟弟十分稳重,举止妥帖合度,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显然是个教养极佳的世家子,在狂乱的海风中站得像一树挺直青松,声音温润如玉。
闻言,弟弟面露难色道:“是裁军。”
比较起来,哥哥宋晚意简直称得上嚣张无度、毫无礼教可言。
他随意嗯一声,外袍让海风吹乱,也懒得去系,他虽有一身好武艺,却生了懒骨头,能坐着不站着,能倚着靠着就绝不直起身来。
琅王宋晚意瞥弟弟的欲言又止的神态,又道:“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按商量好的办法处理就行,怎么,还有别的事情?”
晋王宋朝鸣皱着眉,一副拿捏不定的样子:“京里……连下三道裁军令。”
说罢,拿出手中的圣旨。
连下三道裁军令,别说大武朝未有先例,哪怕上追三朝都未必有武将能获得这份“殊荣”。
宋晚意一挑眉梢,纵身翻下礁石,轻巧落地,杳无声息,从弟弟手中接过圣旨,全部展开来反复比较。
这是三道同样内容的圣旨,区别只是语气一份急过一份,文字也越发言简意赅,第一份还洋洋洒洒写的甚为优美,表达了对东海二王的问候和东海州的关心,第三份已经不加修饰,言辞冷酷简单,凶相毕露。
——但这三份军令却是同一天到的。
良久,他大笑起来:“有趣!太有趣了!”
宋朝鸣追问道:“连下三道裁军令,莫非是京城出了什么变故?”
琅王因为颜色浅淡而略显妖异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笑起来时唇角翘起:“或许吧。说起来,我竟然从未见过这位堂弟,真是太不礼貌,怎么也该亲自去趟京城,补上一份新婚的贺礼才行!”
宋朝鸣一阵无语,他早习惯了自家哥哥的胡闹,提醒道:“……哥哥,陛下上个月才加冠,还未成婚,后宫尚且空置着。”
琅王讶异道:“他年纪这样小?”
宋朝鸣扶额,自己这位兄长在军事方面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度和洞察力,自从掌兵以来,东海州大大小小五十多场战役未曾一败,但人情世故方面连七八岁的小孩儿也比不上,一旦离开战场的环境,天大地大,什么都装不进他心里。
寻常混迹官场的人往往都生怕得罪别人,顶头上司的禁忌喜好记得一清二楚,宋晚意却是个例外,他生性高傲,当今皇帝姓甚名谁,年纪多大爱好何物,在他心里可能还没今天晚上吃什么重要。
这些年若不是宋朝鸣操持着王府内外的诸多礼数,只怕光是哥哥这幅脾气早就能将左邻右舍得罪个干净。
难怪父亲过世前百般叮嘱,让宋朝鸣千万照顾好宋晚意,如果他们二人分府别立,东海州就完了。
事实上确实是这样,宋朝鸣军事上的天赋远不如哥哥,但是在后勤和经营人际上有着天生的分寸感,再复杂的事情经他的手一理,就能变得无比通顺自然。
有他在,东海军就全无后顾之忧,任凭海寇作乱也巍然不动。宋晚意那张一开口必得罪人的嘴也有人兜着了。
“不论如何,屯兵之事迫在眉睫,容不得再拖了。”宋朝鸣叹一口气。
私自屯兵本是死罪,但是当今圣上不理国事,外戚把政,天下眼看就要乱,谁还管朝纲不朝纲规矩不规矩,各地世家大族和武将们早开始打着家兵的旗号扩充私人武装,规格早就超过了朝廷规定的上线,直逼正规军队,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原本裁军令没下来的时候,兄弟二人就已经在考虑这一步,只是没想到圣旨来的这样急这样快。
京城到底出了什么事?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宋朝鸣忧心忡忡,宋晚意却不以为意,坦然一笑。
“天塌下来有哥哥顶着,怕什么?”
宋朝鸣苦笑,他没有哥哥这样洒脱的气度,凡事顾虑甚多。
不过,东海的天的确是哥哥在顶着。
这么一想,宋朝鸣收敛了笑容,温声道:“京城的消息我再探一探,屯兵之事就劳烦哥哥了。”
宋晚意随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笑容不似往常一样嚣张,多了些温柔的意味。
只要他们二人在的一日,任他洪水滔天,也掀不到东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