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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害怕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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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女子们不知晓前朝的事情,她们只知道这两年不太平,这一次封锁也像上次疫病或是上一次蛮人攻打一般,最后都会安然度过。
在她们眼中嫁给一个能好好说话的夫婿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而一朝覆灭比这事还要难。
唯一知情的景致自然也不会对她们说出实情,所以在老夫人同景贤吕姨娘一众人眼中,如今的浏阳是个死人,这个死人在景致的成婚当日出现在院门口。
心情可想而知。
“浏阳,好孩子,现在这时节处处都不安稳,”老夫人捏着手里的佛珠,不敢抬头去看浏阳,“你魂断他乡,心有不甘祖母我能理解,但是景致年纪小,今日是她的大日子,你……”
“你等到她出了门再来,届时我一定找个大师替你好好超度,送你去往极乐世界。”
吕姨娘哆哆嗦嗦看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去,她怀里的景贤倒是不害怕,直勾勾地盯着浏阳,然而还没等看出个一二三,就被母亲一把捂住了眼睛。
景贤微微挣扎,无果,她只好努力从指缝里看着。
方景致便是这是在屋子里出了声:“祖母,之前的消息是误报,周大人来同我说过,浏阳没死,是活人。”
方老夫人更是惊讶,她急急忙忙由黄妈妈扶着走到浏阳身前,伸手握住这孩子的手,指尖微妙的放在能感受到脉搏的手腕,她一抬头,一低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既然还活着,怎的不递个消息回来啊?”
“老夫人,这些事日后再说,”浏阳看向正屋的窗户,上头贴着红喜字,烫的他眼睛疼,“快到景致出门的时辰了吧,我想,先同她说说话。”
老夫人连连点头,抬手招呼:“红姜,带表少爷进去。”
红姜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被提到浏阳面前,左手一伸,语气也是硬邦邦的:“表少爷,您跟我来。”
浏阳亦步亦趋,跟着红姜的步子,目不斜视地进了正屋——
这屋子里如今看起来也确实变得像是即将举行婚礼的现场,处处都铺着大红的缎子,正进门的桌上用红花瓷器摆着花生、大枣、桂圆,红灯笼,红烛更是一样不少。
红姜掀过珠帘进了内室,走到景致身边低声问了两句什么,浏阳便站在外面,像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惴惴不安的低着头等待。
不多时,红姜重新回来,掀开那道帘子:“表少爷,小姐请您进去谈话。”
浏阳颔首,侧身从红姜身边路过时,瞥见了她眼底一闪的泪花,没等细想,他人已经走到了景致身后。
景致先从镜子里看到了浏阳的模样,他似乎没有太多变化,瘦了些,高了些,除此之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因着这巧合,同时一起笑了出来。
笑容从景致脸上褪去后,她就那样注视着浏阳,然后用稀松平常的,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的语气开口:“你现在看着,比以前从容多了。”
浏阳敛去笑容,他从镜子里能够看到景致的脸——她穿了婚服,铺着脂粉的脸上映着淡淡的红,比他现存的全部人生中所见的一切都美——超过全部的奇花珍草,超过全部的大漠落日,超过全部的小桥流水,超过全部的雕梁画栋……
然后,他说:“我现在这样,你觉得好吗?”
景致轻轻点头。
“景致,”他唤了名字,有些局促的避开她的视线,“你知道我成了反贼,杀了荣适的皇帝吗?”
景致仍旧点头,她当然知道。
“那日王侍郎会去驿站,也是因为我,”浏阳继续说,他要将自己所有的罪名都逐一列出,“这次蛮人攻打,是因为皇帝的一己私欲。我明明知道,但还是装聋作哑,倒戈蛮人,洪州城破,有我的原因。”
“这我倒是不知道。”景致如今才晓得那时王侍郎死去的真相,但没有露出一丝不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以后会救下更多人。”
浏阳的惴惴不安就这样被三言两语抚平,坦白来说,他不在意别人说些什么,反贼新帝,他都不在乎,但心中总不希望景致这么想他。
“你坐下说吧。”景致指了指一边的椅子,试图结束浏阳僵硬的站姿和诡异的微笑。
浏阳摇了摇头,半晌低声解释:“我这半年杀孽太重,你今日成亲,还是不要接触的好。”
景致一卡,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但也就这么随便他站着。
浏阳像是没了话说,只静静地站着,盯着景致裙裾上的凤凰尾巴发愣。
“这小子在这儿卖什么呆呢,”万福宝不知道从哪里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把花生桂圆剥着,“人都在这儿了,要抢亲还是表白总得有个动作吧。”
景致不能当着浏阳的面同她说话,只得眼神警告。
万福宝撇了撇嘴,抛起一粒花生,出门去了。
浏阳的心左右摇摆没个定数,他实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一时便忘了时间不等人,遥遥地似乎有鞭炮声响起,红姜在外面叩门:“小姐,周大人带着轿子到府外了,咱们得准备出去了。”
辰时,到了。
浏阳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吞了回去,沉入身体。
门外的鞭炮声一阵阵传进来,步步紧逼,外面等着的女人们都进来了,老夫人同吕姨娘指点着让丫头给景致补妆,扶着她起身。
“小姐,要盖盖头了。”黄妈妈笑呵呵的拿起其他人端来的盖头,示意景致低头。
景致在众人的目光中望向浏阳:“照例应该让兄长送出门的,我没有兄长,祖母她们就备了一架小辇,如今你回来了,不知你愿不愿意送我一段?”
浏阳没有犹豫,面对景致的请求他一次都没有犹豫过,这次也不例外。
他只低声请红姜帮他寻件厚实的外衣披上。
那顶盖头落在她的头顶,浏阳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披风,他自己的衣服还湿着,冰凉地抓着他,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蹲下身去。
老夫人将一个苹果塞进景致手里,那双手轻轻抚过她鬓边的头发,嘴唇翕动着,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景致,平平安安的出门去了啊。”
景致点头。
她荒谬的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个演技不佳的演员,别人都入戏的紧,只有她一个人,无论怎么都流不下眼泪。
景贤在吕姨娘怀里流泪,被擦了一次又一次,但怎么也赶不上眼泪流下来的速度。
景致摸了摸她的脸,蹲下身抱了抱她,在耳边低声耳语:“景贤,一定记得姐姐说过的话。”
鞭炮声紧迫的逼到门口,红姜扶着景致,让她稳稳的落在浏阳背上。
盖头将一切都染的鲜红,景致视线受阻,在浏阳背上却前所未有的安稳,这短短一段路,一步一步安稳的走着。
盖头上的流苏偶尔拂过脖颈,浏阳想,景致好像一直是这样,羽毛一样轻飘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风带走。
“景致,害怕吗?”像是要确认她还在,浏阳试探着问。
景致摇头,动作带着盖头左右摆了两下:“只是盖头盖着,眼前的东西都变红了,你想试试吗?”
“我离都后,在一个峡谷看过一场日落,那时候天全是红的,”浏阳这话是为了解释自己也见过的鲜红的世界,但省略了后半句——
之后每次拔剑挥刀,眼前也都是红的。
景致没再开口,他们安静的直到绕过那个天井,浏阳已经能够看到站在府外,穿着喜服的周礼。
不可否认的是,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宜家宜室的男人。
方道秉被王忆之派人看守在府门边,愤愤不平的看向这边。
迈过门槛之前,浏阳脚步停在原地,他向上托了托背上的人,半晌,他说:“景致,我们要出门了。”
方景致疑心过,那几秒的停顿里浏阳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但她不敢问,回家前的临门一脚,她不敢让它再出差错。
浏阳亲手将她放进了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替景致整理了散乱的裙摆,放下轿帘,退了出来。
周礼微微拱手见礼:“多谢。”
“不必多谢,只记住一点,再上朝,你便是驸马,好好待她。”
周礼直起身,看着重新回到府内的浏阳,这倒是在他意料之外,他以为浏阳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率先退让的人。
但眼下也没有时间细想。
周礼翻身上马,礼乐队又开始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离开了乌衣巷。
“我以为你会把景致留在身边。”王忆之侧首看向站到身边的浏阳,看着离去的队伍,“毕竟你……”
“我拿她当作妹妹,”浏阳阻止王忆之说出更不像话的话来,看她因着自己的话笑起来,只是淡淡摇头。
“景致和我们不一样,留在我身边,只怕会拖累她。”
霍朗那个所谓的预言中,并没有关于婚嫁的事情,浏阳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害了景致。
如今,如今,如今,只能用一句妹妹掩盖过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