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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淋狗|药罐子 ...

  •   春夏之交的第一场雨在夜晚匆匆而下,滂沱的雨声响彻在窗外。

      二楼从里而外打开一扇窗户,夏梅茵头探出纱帘布躲枪避弹似的往外瞄两眼,撤回头,又瞄两眼。
      湫隘的巷子口黑咕隆咚的,无一行人,这雨来势太猛,电线杆被吹得七歪八扭,像瘦弱的牲畜,在风雨中晃荡。

      客厅里,新闻联播节目传出好大声,隐约听见新闻内容大概是:
      --樱花季到了,鸡鸣寺大路旁人满为患,纷纷前来打卡春天,恐有踩踏事件发生。

      这样的内容,每年这个时候都上电视新闻,本地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箍桶巷被雨润得潮湿。
      随着分针流转,指针快逼近十点,而巷子还没听见车轱辘声。
      这人跑去哪了?
      不会被雨淹死了吧?

      夏梅茵扁扁嘴,关上窗,这窗似乎生锈了,使好大力才咔咔咔地成功关上,她踱步回书桌,准备写题,嘴上忿忿不平咕哝着,

      "不顾家。"
      "夜不归宿。"
      "玩物丧志。"
      "玩世不恭。"

      好像还不够。

      下雨天,无月夜。
      十点多,巷子外面终于有了车轮划过水洼的飞溅声,夏梅茵赶紧停下笔,探出头来,猛地推开窗,往下一看。
      遮雨蓬上雨水滚落。

      一人骑着那辆公路车出现在路灯光下,他开得极为快,从雨中杀出来的架势,很酷。
      没披雨衣,没遮伞,衣衫湿透,就这么干淋着,活像条雨淋狗,他个子瘦高,在瓢泼雨帘中显得人也冷挺凌厉,倒是朦胧不真切的脸上透出九分痛快,和一丝不以为意的狼狈。

      少年刚想推车入门,似有所料,稍稍回头,往这边抬起眸来,朝她望了眼,黑暗雨夜里,那视线笔直干净,清清透透,比雨还炽炙,下一瞬,嘴唇若有似无地勾了勾。
      有些得意劲儿。

      夏梅茵心头暗骂。
      淋雨了心情就这么不错?老天怎么不干脆下冰雹砸他,看他还能不能笑出来。

      "路迟青又跑出去玩了?"两家隔得近,门对门,奶奶耳朵灵,听见对家院子大门开的声音,心下了知,未等夏梅茵回话,她的嘴巴像子弹头一样突突数落不停,"这么大雨还跑出去,多大人了,不知道让人省心。"

      没人搭理她。
      只有电视新闻主持人在和她面对面。

      话头又引到夏梅茵身上,奶奶朝深闺里那人严肃正经地撂了句:"梅茵你别学他,同一条巷子里长大的人,别被他带坏了就是。”

      夏梅茵对着路迟青进门的背影翻个白眼,她这才收回视线,抽了两张干纸巾擦刘海儿,凉凉回:"你怎么老是提他,我和他又不熟。”

      "不熟更好,现在巷头巷尾的人传遍了,那小子上回考试零分,曲珍三天不敢出门。"

      夏梅茵嘟嘴哦了声,把纸巾抛进垃圾桶里,在书桌坐下来:"说不定他遇到困难,迟到了没赶上考试呢。"

      "怎么全部人都来齐了就他迟到,他上学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见义勇为了不成?"

      "......"
      夏梅茵有时候真佩服奶奶那张伶牙俐嘴。

      "赶紧出屋把中药喝了,晾老半天,喊破喉咙也不知道动一动身。"奶奶又在催了。

      夏梅茵长天大哦,卷子是写不成了,踩着双人字拖走出房间。
      奶奶又说:“你这算什么鞋,穿着能走路?”

      “我这不走的好好。”

      说到吃中药这事儿,夏梅茵就觉得自己特别悲惨,身世悲惨也就算了,身子骨也这么不顶用。因为母亲生她时早产,小时候身体柔弱,每天都要喝中药,人们路过她家总闻到一股子又浓又臭的苦涩中药味,上了初中后中考要考八百米和跳绳,学校要求学生每天锻炼课不低于一小时,锻着体质好了许多,终于摆脱中药阴影,结果高中之后不考体育,学校又开始抓成绩了,夏梅茵这不扛事的体质没半年就打回原形,这阵子因换季期感染了风寒。

      奶奶坐那继续念叨:"你现在首要任务是学习,别净学那些乱七八糟的,那小子一看就知道以后成不了大事,你跟他不一样。"

      "不觉得哪里不一样,我只知道人不能论别人,先活好自己。"夏梅茵捏着鼻子喝了一口,觉得这药比以前喝的苦几百倍。

      "你这孩子,嫌奶奶多嘴是不是,你看路迟青那孩子哪有学习的心思,等他出社会就知道后悔了,慢点喝,别呛着。"

      夏梅茵一口气喝完,最苦的是药渣,她苦逼着张脸,奶奶笑了,说药渣才是精华,赶忙往她嘴里塞了颗小冰糖。

      夏梅茵含在嘴里,口齿不清说:“那你也不能老看不起他,跟戴有色眼镜似的,我小时候被陈剑欺负,还是他替我出头。”

      奶奶说:"小孩子家的恩情没必要记这么清楚,别人欺负你,你不知道欺负回去?欺负不过回来找爷爷奶奶帮你出气,哪用得着那小子出面。"

      "奶奶你莫不是忘了,我小时候人称药罐子,经过我们家都得捂鼻皱眉绕着走的,我怎么打的过他,等你们来救场恐怕我被欺负死了。"

      "呸呸呸,少说不吉利话。"奶奶摸了摸夏梅茵肉肉的耳垂,笑出皱纹,"老话有说,耳垂饱满的人,一辈子都是有福气的,我们梅茵的命一定是富贵命。"

      夏梅茵乍乍呼呼地说:"我不信这些,你别老看不起他了,成绩论人品这种思想已经不适合新时代。"

      "成绩好自然人品也好的。"奶奶说。

      "……算了,我懒得反驳。”

      "你就顶嘴吧,小嘴吧啦吧啦的。"见她低着头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不拿她开刷了,话头又转到爷爷身上,"老头子,你那个电瓶车也该换换了,都开多少个年头了,一启动就咔嚓咔嚓比杀猪声还大,也不怕送梅茵被同学们撞见了笑话。"

      夏梅茵心里默默叹声气。
      她奶奶老是担心一些有的没的。

      爷爷在房里头,不知在书桌前翻动什么东西,他戴着眼镜,回头吼了句:"催催催,就知道催,我这不是在挑好日子嘛!"
      奶奶的声音盖过新闻主播:"买车还看黄历,你也是尽做多余事!"

      另一边。

      路迟青放好车,回到家,曲珍披着墨绿中式薄衫恰好从厨房出来。端了碗鸭血粉丝汤,放到桌上:"你这一天天跑出去,到底想干嘛?”

      路迟青走进一楼浴室里,拿浴巾擦湿发,回头淡淡留下一句:"没干嘛,去梧桐大道骑车。"

      "下雨你没看到?"

      "这天傍晚才下的雨,我这不是躲了三个多小时的雨,才现在回来?"

      "……"曲珍不理他了,"你赶紧洗澡,没吃饭呢吧,要不先把汤喝了。"

      “我不饿。"

      这话在曲珍耳里就是阎王爷前瞎蹦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饭不吃家不回,你现在高二了,怎么还让人伤脑筋?"

      "行,我吃,总行了吧。"路迟青语气妥协,砰一声把浴室门关上。

      曲珍噔噔噔风风火火来到浴室门外,叉腰站定,"上回考零分的事还没找你算账,你害得我颜面扫地知不知道,我整整三天不敢出门。"

      浴室里传出低低沉沉地一声,夹着怒火:"谁传出来的?"

      "整条巷子最看不惯你的。"

      里头顿时没了音,懒得说,不一会儿传来流水声,曲珍又开口:"给个解释?"

      路迟青不要脸地瞎说八道:"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做好事了。"

      曲珍:"……"
      她要是信这浑话,可以换个妈当了。

      "你看看人家夏梅茵,哪像你一样早出晚归的,她不是待在家里静心学习就是帮她爷爷看管生意,瞧着多懂事,多让人省心,你和她住得最近,没耳濡目染一些?"

      路迟青煞有介事地嘴上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她,把她领回家里来朝夕相见岂不更合你心意。”

      这话着实说进曲珍心坎去了,要是自己有一个夏梅茵这样的小棉袄那该多好啊……
      转而想到浴室里那混不吝的臭崽子正是膝下儿子,她深恶痛绝地打消这个念头,气急败坏骂道:“你还想当人家哥,我跟你说,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路迟青啧一声,语气吊儿郎当:"我可没说给你当女儿。"

      /

      两日后,雨势终于变小,下成了淅沥雨,箍桶巷依旧湿漉漉。
      周一,世界末日。

      夏梅茵一身干净宽松校服,高马尾,巴掌小脸,背着书包安安静静守在门外,等爷爷把车开出院子大门。

      邻居家大叔掏裆二八,垫步穿腿骑上老式自行车,照常和夏梅茵打了声招呼:“上学去啊?”

      “是的叔叔。”

      “好好学习啊!”

      “好的叔叔。”

      夏梅茵循着自行车轮子滑过水洼的痕迹看过去,自顾自笑了笑。墙头七里香和藤本月季在潮雨中疯长,散发出沁人的植物气息,再过不久,就是满满一巷子的花墙。

      夏梅茵愣神地想,曲阿姨真是好花匠。
      这箍桶巷真好啊。

      忽然,咿呀一声,对家院门打开了。
      路迟青也是一身校服,朦朦忪忪推着公路车出来,和夏梅茵打了个照面。

      他一副还没睡醒的懒样,眼睛耷拉着,没啥光彩,戾气全无,显得格外好脾气。

      夏梅茵看他几秒,瞬时将头偏过一边,板着面孔将视线移到别处。

      好半晌,路迟青抿了抿唇,提醒一句:"你让一让,挡我门口了。"
      "……"夏梅茵往后挪了几步。

      就在这时候,屋檐上斜斜滴落的雨水眼看着砸中她光滑额头那处,路迟青手疾眼快抬手,接住那滴雨。

      夏梅茵瞭起眼皮,清凌凌的杏眼微微愣住,很快又快速眨了眨眼。

      下一秒,路迟青已经抽回手,脚踏上蹬板,他又停住动作,似乎在等她说些什么。

      清晨薄薄的阳光有些刺眼,夏梅茵眼神看向上天,话又是对他说:"你周六去哪了?"

      "你叫太阳公公答。"

      “……”
      该死,早知道不多事了。

      过了一会,路迟青话音里掺了点不甚明显的笑意:"骑车兜风了。"

      夏梅茵心里冷笑,兜疯吧,这样的傻纸全世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就有这一爱好,骑着他的公路车四处跑,一跑就是几十公里起。
      夏梅茵目光下移,轻飘飘落在左臂手肘那处伤疤,那是高一暑假时落下的,他意兴冲冲,那天环绕都城骑行了一百多公里,最后在长江大桥那座山头一条山间斜坡路出了事故。

      原因是骑的太快。
      当时打120没人接听,最后迫不得已打110让警察叔叔开警车救回来的。

      当时管宁以为他做啥事儿被抓走,了解来龙去脉后又转为嘲笑。
      “人生高光时刻,坐警车的滋味爽不,这车可不是谁人都想坐的。”

      路迟青当时怎么着,拎着打点滴的吊瓶在医院长廊追他一路。

      路迟青身上有两处伤疤,一个在手臂,一个在腰间。夏梅茵在医生做检查时偷看了一眼,很是触目惊心。她还记得路迟青右腰际有一个褐色胎记,不大不小一块,图案没什么特别。

      此时他转头来,看着她,眼神淡淡,语气也淡:"你的风寒好些没有?"
      夏梅茵稍怔:"你怎么知道我风寒?"

      路迟青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你家那股中药味,都从巷头飘到巷尾了。

      夏梅茵:"……"她牵扯嘴角,"还没完全好,你别靠近我,小心传染给你。"

      "谢谢提醒。"

      院子里传来奶奶暴跳如雷的一声:"蜗牛都嫌你慢,学习如赶路,不能慢一步,梅茵迟到了唯你是问!"

      "你别叫了!"爷爷骂骂咧咧地启动电瓶车,他昨天刚换了辆新的台铃。

      夏梅茵尬笑。
      路迟青挑挑眉:"先走了,今天老高值日。"

      夏梅茵"哦"一声,忽然又瞪大了眼睛。
      老高?!!!
      老高是副主任,纪律管的最严,专捉迟到者,七点十五分上课,他六点四十五就在校门口守株待兔了。

      夏梅茵赶紧冲进院子里,夺走他的烟筒:"爷爷你别抽了!"

      雨雾笼罩着街巷。
      路迟青嘴角上扬,他雷厉风行地骑出巷子口,少年高瘦有劲的身形融进潮湿冷寥的雨雾中,衣角掠过阵阵晨风,转眼间,消失在拐弯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雨淋狗|药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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