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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艾黎篇(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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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中最热的那一天,年迈体弱的艾黎离开了魔之国首都。
他拄着拐杖身体摇晃的站在甲板上,摘下礼帽放在胸口,向着海岸上欢送他的百姓们深深鞠躬,银白的发丝在夏日的微风中闪耀着熠熠的光辉。
那一年,艾黎三千岁。
他和家眷乘坐船只穿过魔海,在第二市换乘火车,抵达第三市的站点之后换乘马车,舟车劳顿了整整半个月才来到第三市的宅邸。
那是一栋荒废了数百年的古老庄园,是艾黎出生的地方,在庄园里有一片广袤的草坪,还有一个人造的池塘。
池塘已经干涸,草坪上野草肆意疯长,房间的角落里布满了蜘蛛网,灰尘却比想象中来的少,楼梯的扶手上干净光滑。
太古面色讪然:“还没来得及打扫,伯爵大人不如在马车里稍等片刻,等我打扫干净之后再请您进来。”
“不用管我,我四处看看。”艾黎撩开马车的帘子,“雪莉,我们到了。”
年迈的贵妇人脸上带着笑,花白的头发整齐的盘在脑后,只留了几缕散发自然的垂在耳畔,她的笑容微微带着羞怯,和她年迈的外貌并不相配。
同样,和她年轻英俊的丈夫并不相配。
“夫人,坐了好几天的车,是不是累坏了。”
伯爵夫人轻轻摇头:“我没事,倒是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你一路上睡了很久,我很担心你。”
“不用担心,休息够之后我感觉身体舒服多了。”
艾黎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是啊,他觉得好累,脑袋里面昏昏沉沉,他似乎有件要紧事情,可一时半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艾黎自嘲的笑了笑,果然是年纪大了,脑袋总是不好使。幸好魔王准他退休,从今往后,疲惫的大脑就让它彻底休息吧。
艾黎牵着夫人的手走进面前熟悉的建筑物中。
嘻嘻的笑声在房子里面回荡,太古惊出一身汗:“不会是有鬼吧?”
艾黎说:“只是有几个孩子在玩捉迷藏。”他依旧牵着伯爵夫人的手,在太古惊讶的眼神中,穿过长廊走上楼梯,走进二楼尽头的卧室,最终在衣柜面前站停下脚步。
艾黎将衣柜打开,年轻的孩子怯生生的看着他,这栋房子废弃了很久,他们时常跑进这里探险。
“孩子别害怕,我叫艾黎,你可以叫我艾黎伯爵,也可以叫我艾黎爷爷。”艾黎蹲下膝盖,向着惊慌的孩子伸出手去。
“艾黎叔叔?”小孩慌张地从衣柜窜出来,从艾黎的手肘下面穿过,朝着门口跑去。
艾黎无奈的笑:“真是调皮。”
伯爵夫人站在窗口,看着孩子从房子里跑出去,她轻轻的笑:“真是有精神呢,我呢最喜欢这样调皮捣蛋的孩子。”
艾黎好奇的问:“为什么?”
“我想成为被需要的母亲。”
艾黎遗憾的垂下脸:“可惜我们一直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伯爵夫人握住艾黎的手:“没关系,我们还拥有彼此,我们虽然没有孩子,但是我们可以照顾很多的人,只要有人需要我们,我们就给与他们帮助,我想让更多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就像我们这样。”
艾黎感动的点头,他被这样的雪莉深深地吸引,他想要永远永远永远和雪莉生活在一起。
他深深地沉沦在对未来美好的幻想之中。
似乎是因为有了新的期待,他的脑袋不再沉重,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身体里抵抗的声音也逐渐消失......
第二天的清晨,在勉强熬过一夜之后,当地的奴隶管理员将挑选出来的奴隶送到了庄园。
他带来了五十个奴隶,五官清秀端正的,身材强壮有力的,种族罕见的,总之管理员尽全力把最好的品种都带来了庄园。
艾黎来时只带了十几个亲信,对于管理偌大的庄园来说,这些人数远远不够。
按照太古计算,大约再采买十个奴隶足以。
艾黎吩咐:“太古,全部买下来吧。”
他改变不了奴隶制度,但至少他想让这些人过得好一些。
太古迟疑道:“伯爵大人,人数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买吧,让年轻的姑娘去照顾夫人,有力气的就在庄园里干活,手脚不方便的就做些零散的活计。”
太古只得点头,除了钱的问题,管理这么多奴隶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但愿这些奴隶不要给伯爵添麻烦。
奴隶管理员提醒艾黎:“伯爵大人,非常感谢您的慷慨,但是我不得不提醒您,这其中也有人族存在。”
人族的寿命很短,身体素质也远远比不上神民,他们很快会老去,会成为主人的负担。
他嘴里所说的人族此刻就站在艾黎的面前,他身材矮小但是很强壮,有一身强悍的肌肉。
男人说:“我有力气,我会卖命的干活!等我没有力气的时候,我会自己了解我的性命!我绝对不会成为主人的负担!”
艾黎微微笑了笑:“不要激动,雷鸣,我不怀疑你的力气和忠诚,你看上去就像是会努力干活的类型。”
雷鸣吃惊道:“伯爵大人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艾黎也觉得吃惊,他的大脑在一瞬间出现了这个名字,他似乎再哪里见过雷鸣。
艾黎按了按太阳穴:“好了,我有点累了,太古,后面的事情你来处理,人都留下,手续我之后再去补办。”
“是,伯爵大人。”
艾黎回到卧室的时候,他的夫人正在做手工活,日头很盛,她坐在房间的阴影里,看见艾黎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真是奇怪,明明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皱纹,但艾黎还是觉得这样的雪莉真是美丽,她脸上的皱纹是他们牵手走过两千年的证明。
太古安排奴隶们住下,有了仆人的帮忙,庄园很快变得整洁干净,房子一尘不染,花园重现生机,人数渐多的庄园每天都洋溢着欢笑。
艾黎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不太确定是否是身体出了问题,还是对新的环境感到忧虑。
他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危险正在向他一步步靠近。
几天之后,在太古的提醒下,艾黎想起来奴隶们的登记手续还没有完成。
他乘坐马车去城里的登记中心办理手续,伯爵夫人和他一同出门,她想去刺绣店添置一些新的工具,她的绣棚最近总是用的不顺手。
艾黎笑话她:“是你的手脚老了,不好使了吧。”
伯爵夫人没有生气,反而被他逗笑了,她低头望着两人相牵的手,她的手已经干瘪的仿佛只剩骨头,但艾黎的手依旧柔软细滑,他拿笔时候的样子还和年轻时候一样,下笔沉稳有力、干脆利落。
时间还早,艾黎想先去刺绣店,然后再去登记中心办理手续。
伯爵夫人嗤笑他的懒惰,责备他说:“先办正经事,不要总是懒洋洋的,你快去登记中心,我在刺绣店等你。”
两地相隔不远,艾黎和太古踱步走去登记中心。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头回望,喃喃的抱怨道:“雪莉已经进去了,她走的真快,竟然不知道回头看我一眼。”
太古忍着笑,他心想,伯爵和夫人真是甜蜜,分开一会儿都不行。
艾黎依旧站在原地,他失神的看着那间普普通通的刺绣店,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咸湿的眼泪滑进嘴里,艾黎恍然回神,他擦了擦眼睛,“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掉眼泪了,难道得了风眼症。”
太古说:“回去之后请个医生来看看吧。”
“也好,最近总是觉得心里很痛,说不定是得了心脏病。”
“伯爵大人,您可不要吓唬我。”
艾黎握住胸口,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撕裂般的痛苦随着心脏的震动传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也刺痛了他的大脑。
艾黎焦急地办理好奴隶手续,随后他飞快地离开登记中心,不顾仪态的在人流密集的街道上奔跑,夏日的太阳灼烧着他的脸颊,令他汗流浃背,也令他的心脏愈加剧烈的跳动。
他推开刺绣店的大门,大喊:“雪莉。”
老板吃惊的看着面前急喘嘘嘘的中年男人:“您找伯爵夫人?您是艾黎伯爵?”
艾黎点头。
老板说:“伯爵夫人刚才感到身体不适,已经先坐马车回去了,她让我转告您,等她回去之后再让马车过来接您。”
艾黎呐呐的点头,他虚弱的坐在椅子上,拼命地吞噬着口水。
太古跑进刺绣店,禁不住的抱怨:“伯爵大人,发生了什么?”
艾黎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想赶快回到家里,然而他的大脑像是脱离了现实,思维失去了逻辑性,放在他面前只有一个选择,耐心地坐在这里,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耐心的、焦急的、平静的、恐慌的等待着审判的来临。
马车回到刺绣店,艾黎茫然的钻进车里,他咬住发颤的手指,静静的听着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音......
黄昏的庄园沐浴在沉静的夕阳下,夏日的蝉鸣依旧嘹亮喧哗。
艾黎走下马车,径直朝着卧室走去,在他推开房门之前,眼泪已经挂满了整张脸,房门的背后,他年迈的妻子躺在血泊之中,凌乱的银发被血迹染成黑色。
艾黎想起两千年前的那一天,在空旷的草地上,穿着雪白长裙的雪莉欢快的向他怀里扑来,她的笑容活泼甜美,她说:“艾黎,带我一起去国都,带我一起走!”
那一天的雪莉像今天一样,有一头乌黑的长发。
艾黎跪倒在地,爆发出痛苦的嘶吼声。
时空旋转变换,他的哭声却依旧持续不断。
太古痛苦地捂着嘴,每一次,每一次,伯爵每一次都在嘶吼的哭泣声中回到现在。
艾黎紧紧抓着太古的衣袖,他哽咽着说:“雪莉死了,我可以救她,我要回去救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伯爵!您清醒一点,这已经是您第十次回去了!”太古声嘶力竭道,“夫人已经下葬了,奴隶也被雷鸣抓起来了!您都忘记了吗?”
艾黎的大脑一片混乱,他抓着头发:“你在说什么?太古,你不想救夫人吗?”
太古痛哭流涕,他抓起桌上的相片和镜子,强迫艾黎看着它们:“你看看你自己的脸,再看看刚来时候拍的照片!”
艾黎茫然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张一千多岁的脸,皮肤光滑白皙,只有眼角有几缕细纹,照片里的自己满头白发身材佝偻,和雪莉站在一起的样子,和普通的夫妻没有任何区别。
雪莉倒下的地方空空一片,没有血迹,也没有雪莉的尸体。
太古拽着艾黎走到窗口,他指着飘零的落叶说:“秋天已经过去了,很快冬天就要来了,您已经尝试了十次,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伯爵大人,认命吧,伯爵夫人已经死了,真正的消失了。”
艾黎想起来了,那一天雪莉提前回家,被正在实施偷窃的奴隶杀害,奴隶满身是血的逃跑,被巡逻的雷鸣抓住。
艾黎运用他的天赋回到过去,然而每一次他都失去了记忆,每一次他都错失抓住雪莉手的机会。
他终于意识到,时光回溯改变不了过去,他是被迫演出的傀儡,反复见证雪莉死亡的那一幕。
艾黎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他将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再出门一步。
他要永远生活在雪莉离开的地方。
秋去秋来,对于神民来说十年时间转瞬即逝。
艾黎没有踏出房间一步,也对房间外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直到那一天,他听见了孩子的哭泣声。
他打开房门,太古正抓着一个孩子的胳膊,提着他往外走。
太古抱歉的说:“伯爵大人,打扰您休息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孩子调皮跑来楼上玩捉迷藏,我立刻带他下去。”
“没关系,他想玩就让他玩吧。”
太古的神色犹豫的说:“他是奴隶的孩子。”
太古并不是一个苛刻的管家,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对奴隶们慷慨备至,尤其伯爵伤心欲绝,他绝对不准许有谁在这时候欢呼雀跃的生活。
艾黎说:“杀害雪莉的不是奴隶,是盗贼。”
他看着瘦骨如柴的孩子,心里后悔至极,他忘记了雪莉的梦想,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沉沦在痛苦的深渊中不能自拔,也让孩子们伴随他一起痛苦成长。
他失去了深爱的妻子,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但是他仍然可以成为父亲,成为所有人的父亲。
他蹲下身,轻轻抚摸孩子的头发,他说:“我叫艾黎,你可以叫我艾黎伯爵,也可以叫我艾黎叔叔。”
孩子迟疑的看着太古。
艾黎说:“你可以随时上楼玩,也可以叫上你的朋友一起,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上我一起。”
“谢谢艾黎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