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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5 ...


  •   容濯始料未及。

      宫墙上夜风萧萧,被挟持的幼妹闭着眼浑身轻颤,简直像被豺狼咬在口中瑟瑟发抖的雏鸡。

      明知这声来之不易的“阿兄”兑了水,容濯耳根子仍被泡软了。

      他示意身后护卫停步,惩治道:“濯愿代王妹为质。”

      灼玉讶然睁开眼。

      她本是想让他多记着些幼时的兄妹情,却没想过让容濯代替她。

      这只是场面话,还是他当真被她一声“阿兄”迷昏了头?

      “果真是兄妹情深啊。”王美人讥笑,“可惜公子濯虽有美玉之名,却既非长子,又非君上心头肉,王后都更偏爱长公子,我挟持你有何用?”

      容濯不因她的讥讽波动,转向另两名细作,有条有理道:“赵国虽是父王掌权,但下方兵马皆听长兄号令,即便吾妹不慎被害,长兄也能推到诸位身上,且长兄与吾妹不算亲厚,他不一定会尽力救阿蓁,但定会尽力救我。不论尔等是欲谋求生路,亦或玉石俱焚,挟持我都比吾妹更合适。”

      那两名细作皆知容铎与容濯兄弟情深,皆是动摇。

      王美人放肆地笑了,笑声阴森怪异:“你如此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公子濯的确比翁主管用得多。”

      王美人扬声,朝下方的张王后道:“君后自以为做得缜密,不料还是留下了端倪,我已派人去长安调查,王后若不想秘密泄露,便放我等离去!否则我便将公子濯身——”

      灼玉耳畔掠过一道凌厉疾风。

      噗——

      锐物入肉的响声之后,是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

      王美人的话戛然而止,桎梏着她的手亦无力地松了开。

      身后“砰”地一声,王美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挣扎都不曾。

      灼玉忍住慌乱,仓皇后退,王美人那两名同伙忙追上来,要重新挟持住她,身侧掠过一阵白色的风。

      容濯大步上前,迅速将灼玉从王美人几人身边推开。他带上来的护卫亦迅速拔剑,四下混乱,刀剑声嘈杂,她被人握着肩头四处闪躲。

      “阿蓁,跑!”

      某个瞬间,容濯将她推离,灼玉急忙爬起,不顾一切地往台阶方向跑,却听到身后传来慌乱的惊呼。

      “公子!”

      “公子濯被推下去了!”

      灼玉心跳停了一瞬,猛然转身往回跑,要抓住容濯。

      -

      “阿兄!”

      城墙边上还有一片白色袍角,灼玉匆忙奔过去,竟真的抓住了,她费尽全力要将他拽上来,那片袍角却像流沙一点点地从手中溜走。

      “阿兄……”她急得快哭了,悬在城墙上的人艰难地仰面看着她。

      清俊面上绽出干净温润的笑,他的话在夜风中时隐时现。

      “阿蓁,再唤一声阿兄……”

      “阿兄——”

      她还没能唤出来,手中的袍角猝然滑落,那道白色身影也顺着城墙坠了下去,似坠下了深渊。

      墙下一片血肉模糊。

      “阿兄!”

      灼玉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忽然地动山摇,脚下立足之地骤然坍塌,她身子悬了空,随后直直坠下。

      “啊……”

      灼玉惊叫着,手胡乱抓住一切能抓住之物,但预想的粉身碎骨不曾到来,她摔在了柔软毛毯上。

      是梦。

      “翁主醒来了!”

      “阿蓁!”

      杂乱的关切声中,灼玉懵然坐起身,望着围住她的这几人。

      她一时竟想不起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谁。深吸了一口气,记忆才悉数归位——身穿玄衣,凤目狭长阴鸷、神色沉冷却也关切的是赵王。边上从容温和的是张王后。

      面皮黝黑,身着盔甲,脸上沾血的是与她不熟的长兄容铎。

      还少了一个。

      灼玉看向空空如也的手心,陡然想起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

      “阿兄!”

      她不顾周遭旁人,急急往外间奔去,外间的矮榻上躺着一个人,几个太医正围着他七手八脚地忙活。他们遮挡住了视线,灼玉只看到一片沾了血的月白色袖摆,以及一只修长好看但沾了血,且无力垂落的手。

      完了。

      灼玉拨开太医,容濯闭着眼,面色惨白,毫无生机。她心中荡然一空,脚下一软,瘫软地跪在他的榻边,哀哀地哽咽起来:“阿兄……”

      “没死。”

      微哑含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悲伤,头顶覆上一只手,灼玉怔然抬头,对上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阿——”

      那句阿兄噎住了,哀痛呜咽也顿住,灼玉神色僵硬。

      “容濯。”

      她从地上爬起来,容濯望着她,轻讽的笑很是纵容:“没死就又是容濯了?当真是棵墙头草。”

      灼玉任他讥讽,视线闪躲:“我只是太高兴了……”

      被她推开的容铎挤了过来,不遗余力地谴责:“你这丫头真是没心,回宫之后就一直不肯唤二弟一句阿兄,被人挟持了才连夜改口,你一句阿兄二弟就跟不要钱似的,为了救你还险些坠下城墙,你良心哪里去了?”

      “阿铎。”

      张王后温声制止长子:“你二弟和王妹昨夜受了惊,你别再吵他们,帮你父王料理正事吧。”

      容铎果然安静了。

      计划之外的那一箭让场面变得混乱,二弟推开容蓁,却被一名细作拽下城墙,容蓁那丫头折返回来拖住对方的衣摆,也被甩到一旁,还磕晕了。

      幸而那一处宫墙不算高,他也早在几人对峙时吩咐精锐支起长梯悄然靠近,恰好接住二弟。

      否则只怕是要出人命。

      今夜变故太多,还需审问薛邕、捉拿其同党,容铎很快随张王后和赵王离去,留灼玉和容濯在此。

      太医来为容濯和灼玉诊脉。

      灼玉全程呆坐着走神,方才长兄说她刚回宫时不理容濯。她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但——

      她是因为何事才不理他?

      灼玉思绪卡在此处。

      容濯目光落在她袖摆下绞起的双手,轻点凭几,哄道:“现下没旁人,再唤声阿兄听听吧。”

      “不行!”

      灼玉思绪彻底被打断了。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肯唤他阿兄,头疼地抬手揉了揉额头,趁机找借口:“头疼,唤不出。”

      容濯笑了下:“妹妹编理由也越发不用心了,头疼又不是嘴疼。”

      王妹今夜受了惊,容濯不再过多逗弄,见她依旧失神,揉了揉她的发顶:“阿蓁,你做得很好,薛邕已揪了出来,你的心事已了,随后诸事自有父王和长兄料理,往后做个没心没肺的女郎吧,别再冒险了。”

      温和的话极具疗愈安抚之效,灼玉不再抵触他,乖乖点头。

      脑袋也顺势枕着他的手掌。

      她很累了。

      王妹依偎过来的一刻,容濯的疏离如云烟散去,声音温柔得不像话:“都结束了。睡吧,阿蓁。”

      他一下下地抚着她的发顶,就如幼时那样哄她入睡。

      灼玉望着容濯沾了血的衣摆,又是后怕又是动容。

      他的确是一个好兄长。

      暖意软化了戒备。是啊,结束了,阿娘的仇报了,薛相的真面目也被摆到父兄面前。王美人和仇刃死了,之后再查出义兄继母被杀害的事,把义兄带离吴国,便可一切无恙。

      那她呢?是否也可以抛却一切,从此当个好妹妹。

      是的,根本没必要探究初回宫时她不理会阿兄的缘由。

      不如忘却,不如忘却……

      灼玉脸枕着兄长宽大手掌,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从她的记忆之中流逝,不受她控制。

      但慌乱之余更多的是安心,因她在失去,也在失而复得。

      灼玉像认母的雏鸟,依赖地用脸颊轻蹭他手掌,用兄妹情抵消失去的慌乱,便只剩失而复得的安心。

      “阿兄,阿兄……”

      她一声声地低喃着。

      -

      因栖鸾殿失火,宫中又一团乱,混乱关头,赵王和张王后也顾不得虚礼,让灼玉暂且在容濯殿中安置。

      哄睡了妹妹,容濯闭目静养,黎明时分容铎过来了。

      看到他受伤的的手,再看看占据了二弟床榻,呼呼大睡的女郎,容铎忍不住抱怨:“我说你,就算是担心父王因为她出意外而苛责我与阿母,也不至于那么拼命?得亏运气好,只是手臂折伤,运气不好的话小命就没了。”

      容濯抿了口茶水,淡淡掀起眼帘:“她是你我妹妹。”

      话的确是如此,但王美人中箭的那一刻,他脑中想的不止是骨肉亲情,而是在长安所做的怪梦。

      有个声音从梦中钻出来告诉他,他不能再次失去她。

      再次?

      容濯落在杯上的指尖困惑地抬起,又释然地轻落下——妹妹幼时曾经走丢,他的确失去过她一次。

      合乎情理。

      但相比这些细枝末节,容濯心里有更大的困惑。

      他本想问一问长兄,彼时君母离长兄最近,而长兄的箭术极好,那支箭可是君母命令他所射出的?

      可君母周全心软,怎会冒着伤及容蓁的风险去灭口。

      王美人死前那一句话反复浮现脑海:“王后若不想秘密泄露,便放我等离去!否则我便将公子濯身——”

      这句话像露出一半的蛇尾,轻易能猜出后头是什么。

      其中最合宜的一个可能性飘荡过耳际,容濯攥紧了茶盏。

      他突然不想再问了。

      绝无可能。

      -

      “事已至此,薛邕无话可说,但妻儿不知臣的预谋,臣愿把所知一切悉数道来……望君上开恩。”

      “当年的确是臣先辜负季美人,但若只是为了她,臣为何不在王美人盛宠时加害于王美人?只不过是在君上与姜夫人遇险时刚好生出恶念,想离间君上与王后。那日臣本尽全力本可以救姜夫人,却任她被匈奴人带走。臣也由此被仇刃背后的人找上并威胁……”

      赵宫大牢内。

      容铎与容濯、灼玉分立两侧。赵王坐在上首,闻言身子猛地一晃,双眸猩红地地盯着薛邕,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竟真是你……”

      灼玉早已从王美人口中得知真相,虽也痛心,但勉强能强压下难过与愤怒,问起眼下最棘手的事。

      她上前一步,冷声问薛邕:“你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薛邕没有回应,定定看着眼前清稚的少女许久,终自嘲一笑:“是我轻敌,不曾将个无知少女视为对手……”

      事已至此,他无力垂下头:“那人行事神秘隐蔽,手段阴狠,仇刃从未说过他是谁,臣旁敲侧击,只知他们是长安的势力,位高权重。”

      薛邕将能招供的一切都招供了,包括他在赵国有哪些人,在长安通过谁与背后之人联络。以及王美人身边可能有哪些人。他这一反,赵国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后数日,赵宫从上到下被排查一遍。

      灼玉还惦记着义兄继母的事,趁着此次纠察细作,帮着父兄料理各宫名册,顺道学着料理宫务。

      这日,她和容濯正在明德殿整理宫中各殿各所名册。

      “君上!抓到一叛贼余孽!”

      廷尉府的人入了大殿:“廷尉府追查王美人和薛邕余党时,查到一郑姓的剑客,是王美人的心腹!”

      郑姓,剑客。

      容濯从竹简从抬起头,一个名字从乱梦中钻中,他脱口问道:

      “可是郑及?”

      灼玉闻言讶然:“阿兄怎么知道,难不成听说过他?”

      “不曾。”容濯摇头,竟略显茫然。

      灼玉笑道:“那阿兄还能说出他的名字,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本是一句笑语,却如一枚钉子精准扎入容濯心中,他不觉抬手捂住发闷的心口,定定看着妹妹。

      “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王妹关切的声音逼近耳畔,似一只手穿破胸膛,抓住他的心。

      她关切地凑近,容濯却蹙起眉,如避蛇蝎般往后退了一步。

      灼玉诧道:“你撞邪了?”

      容濯别过脸不看她,清冷嗓音似板正的戒尺:“阿蓁,你已及笄,即便在兄长面前亦应保持分寸。”

      -

      廷尉把人押上来。

      张王后和容铎也匆匆赶来。

      殿前跪着个二十出头的剑客,剑客很快招认:“小人名为郑及,曾替王美人做事,十年前王美人让小人冒充王后的人杀了医女穆氏。”

      赵王长眸凝起思量。

      张王后上前一步:“穆氏乃我的陪嫁医女,十八年前便已请辞回乡,且她素与王美人无冤无仇,王美人何故在八年后指使你杀她?莫非……当年我儿中毒,是她指使穆氏?”

      听到穆氏,灼玉倏然抬眸。

      近日她帮父王料理庶务,趁机查知义兄继母正是穆氏。怕表露太多给义兄带来麻烦,只好安静旁听。

      郑及似被王后威严吓到,好一会才回话:“小人也不知内情,只知十年前,王美人派人去了穆氏家中,问了几句话过后便让小人灭口。”

      沉默已久的赵王冷声开了口:“王美人问了什么话?”

      郑及为难地摇头:“她没让小的听,不过在那之前,她曾提过张王后当年中毒的旧事,或许她知情!”

      此事灼玉曾听傅媪说过,二十年前父王还未继位,与张王后常居长安,那年君母怀着容濯,太皇太后母家谋逆,父王领兵随先帝征讨逆贼,立下大功,逆贼因此怀恨在心,派潜伏长安的党羽给孕中的张王后下毒。

      好在宫人发觉得及时,张王后未服下过多毒药,躲过了一劫,可容濯出生后却因身上残存余毒一度体弱,少时甚至数次险些死去。

      直到十多岁时才好转,又随长兄勤加锻炼,如今方与常人无异。

      那一年,王美人方被先帝赐给父王为妾,因而极有可能。

      灼玉打量张王后和容濯,张王后自然错愕痛惜,反倒是容濯身为中毒之人,异常冷静,甚至朝灼玉看了一眼,朝她莞尔笑了笑。

      分去王妹心神之后,容濯余光看向君母在广袖遮掩下的手。

      阿母素来镇定,鲜少情绪外露,今日自郑及出现后双手一直紧紧屈起,听到郑及的话后才慢慢松了开。

      他的目光停落须臾,又似未看到般淡然地移开眼。

      -

      “容濯!”

      宫道狭长,一眼望不到底,容濯头也不回地走着,听到她唤他名字都未停下,灼玉只能实处杀手锏。

      “阿兄!等等我!”

      容濯没有回头,步子却停了,等她靠近才继续往前。

      “急着投胎啊你……”灼玉捣腾着碎步跟上他,牵住他袖摆以免他不等她,“你觉得郑及的话能信么?”

      容濯淡道:“为何不能信?”

      他回过头,看到王妹面露不安、心虚。这才想起那夜王美人中箭时,王妹正被王美人挟持,王美人的话她或许比他听得更真切。

      容濯转过身,不错过妹妹每一分神色变化,问:“妹妹为何如此在意这桩旧事?莫非知道了些什么。”

      灼玉察觉到他眸色比平日深几分,不觉心虚地后退。

      “……你怎么怪怪的啊?”

      她不敢看他,试探道:“从你亲口说出郑及名字开始,你就开始不对劲了,是他身上有何猫腻?”

      容濯早已熟悉她声东击西的习性,未被她岔开话,隔着袖摆攥住她腕子:“阿蓁,你还不信任阿兄么?”

      灼玉被兄长追问得不知所措,也立时放下了戒备。

      阿兄和张王后是非分明,不会牵连无辜,但若她隐瞒此事,万一容铎那个暴躁的家伙去寻义兄报仇……

      她只得违背对义兄的承诺,将义兄继母的事告诉容濯,末了不忘撒娇:“阿兄,若义兄的继母当年真受王美人指使给君母下毒,你能不能念在穆氏是被迫的份上,放过义兄?”

      容濯沉凝良久,竟如释重负,眉梢扬了扬:“好处?”

      灼玉搂着他胳膊,这辈子的撒娇功底都用在他身上,总算哄得容濯嘴角有了温柔弧度。

      但她留意到他眉宇间仍有幽微的苦恼,这苦恼在他说出郑及名字时开始蔓延,见过郑及后越积越重。

      她圈着他胳膊,关切道:“阿兄,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容濯稍顿,随口扯了个理由:“近日少眠疲倦之故,不必忧心。”

      灼玉却想起日前太医来给她看诊时随口说的话,不大放心:“听说你近日频频寻医士开治愈多梦的方子,难道真是噩梦缠身才歇不好?”

      容濯闻言拢起眉,果真是为乱梦烦扰已久,她顺势开解:“阿兄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梦只是梦,永远不会成真,何苦为此烦恼?”

      容濯没接她的絮叨,只垂眸立在原地,任她抱着他胳膊。

      王妹说了多久,他如此安静了多久,她说到梦境不会成真这一句时,他忽然抬眸,漆黑眸子摄住她。

      如此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他才淡声问:“若成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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