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玉佩 ...
-
陆远鹤这几日回想起来,总觉得上一世的迟照雪是不是曾经听到了什么。
那时因为他得知自己一直被皇帝监视,和老皇帝得知迟照雪在为皇帝做事,便因此和迟照雪吵了一架,对方离开后,皇帝把他又喊进了宫,曾问过他几句话。
“那个侍卫,听说惹了你生气,失踪了?”皇帝试探着他的态度。
他不想让皇帝再拿捏住他的软肋,左右这人要不了多久就死了,跟他说点假话有什么要紧?
“无关紧要的事,怎么也让父皇听见了?”
便半是恶心人半是嘲讽似地答了一句:“欺我瞒我……背叛我者,当然唯有一死才能平我心头恨。”
这话当时想的是让皇帝消了继续利用迟照雪的心思。另外也有嘲讽皇帝的意思——那时他和皇帝已经因为婚约一事撕破了脸皮,皇帝卧病在床,除了给他安排一桩婚约以外甚至无法从这个大权在握的儿子手中夺回几分权利。甚至不止是陆远鹤,膝下几个儿子也都盼着老皇帝赶紧死,然后他们找机会来个逼宫,自己做皇帝。
当然,陆远鹤也确实曾想过,等迟照雪回来后,他再把人关起来,远离皇帝的视线,让对方以为迟照雪真的失踪了,然后再想方设法好好将这人磋磨一番,以解心头之恨……但却没想过要让他也去死。
谁想那日漫不经心说出口的话却一语成谶。
欺他瞒他背叛他者,当真选择了一死平他心头恨,还死无全尸。
这是他口是心非、语不对心的报应吗?
陆远鹤执着他的手,坐在围炉边,沉默了很久,有些出神。
他听见迟照雪问:“是为了我吗?”
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连放在他掌中的手也变得僵硬。
说起来,迟照雪这个人真的很矛盾。
他刚进陆府时便能看出长生深受陆远鹤的信任,也看出陆远鹤对待下属并不苛刻,所以会告诉长生,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接告诉公子,他未必会反驳或是惩罚,他也深信自己的判断。
他知道自己一开始并不受信任,所以对陆远鹤避开自己议事的行为虽然失落,但也不至于难受,甚至接受良好地退回了自己该在的位置——被怀疑、被工具化,反倒会让他安心。
可轮到他自己深受信任,却开始变得糊涂起来。
因为确认了陆远鹤对自己的偏爱,却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何“可爱”之处,便陷入了自己怀疑的惶恐之中,害怕今时今日所感受到的温暖有朝一日会被全部收回,所以只好竭尽所能发挥自己的价值去留住这份温暖——不论是带着讨好人性质的暖床又或者是当一个合格的侍卫。
他尽力让自己不去思考这份偏爱来自哪里,总之只要他有价值,就不会被丢弃……这是他前十几年在宫中学来的生存准则,他很聪明,这项准则走在哪里都没有出过错。
但陆远鹤却越界了。
身为主子和下属的关系,除却做那些耳鬓厮磨的亲密之事,还总对他说些“喜欢”之类的话,做讨他开心的事情,送他想要的礼物,接纳他的过往,理解他的一切……这让迟照雪不自觉开始畏手畏脚,向来直来直往的行事准则也变得扭扭捏捏。
迟照雪发觉,在与陆远鹤的相处中,他总是思虑良多……好像变得不再像他自己了。
可是。
他又想,如果能一辈子这样下去,哪怕永远患得患失其实他也甘愿的。
他清楚有些问题问出来了,不一定会是他想要的答案,于是在没有得到准确的讯息之前,他不再去考虑未来的事情,他欺骗自己再等一等,等到将来总会有答案的。
他以为自己还能忍——
他一向很擅长忍耐这件事。
年幼时在训练场被打下台,被罚不吃不喝的苦他可以忍三天,直到打败台上的人为止,喉咙里的涩味儿咽一咽就和着糟糠的饭菜下去了,尝不出囫囵。
十几岁出任务,被人在身上连砍三刀,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在野外行走,差点就死在荒山野岭,疼痛和血水混一混,顺着喉咙就咽下去了,铁锈味儿的,也不是很难。
……后来尹三死了,他又开始忍恨,和谁对视都习惯低下头,将所有情绪都藏在眼睛里,语气无波无懒,训练场上疯狂加训,疯了一样地出任务……对闻晟和对自己的恨,还有对尹三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即便如此,他也咬咬牙咽下去了。时至今日,还能因为陆远鹤的计谋而忍一忍,忍到一切结束,忍到自己能够凭借武力便可以保护陆远鹤、和所有在乎的人不受威胁的时候,再去找对方清算恩怨。
他忍过那么多次,忍过那么多情绪,却只有这次最让他奇怪,不痛,不苦,不是恨,只是哽在心口,见到陆远鹤一次,与他亲密一次,便难受一次。
所以他忍了很久,却还是忍不住要在这个夜晚,在听到陆远鹤的那句“我拒了”之后,向陆远鹤寻求一个准确的答案。
为什么拒了婚事?
为什么不娶妻?
为什么要告诉所有人和自己一个侍卫纠缠不清?
真的只是计谋,还是有那么一丝私情?
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冲动让他开了口,所以这一刻,他只看见眼前人的这张脸,他等待着裁决,或是对方嘲笑他痴心妄想,然后斩断妄念、被迫离开,或是陆远鹤宽宏大量,并不计较他的失言和无礼,他还能有幸被留下来。
但他不会自己离开的,他知道,在陆远鹤收留他的时候,他就决定了效忠这个人一辈子。在陆远鹤为他挡伤的时候,他就决定了跟随这个人一辈子。
哪怕被赶走,也可以继续暗中保护,反正陆家没有比他更武功高强的侍卫,发现不了他。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其他的结局吗?迟照雪想象不出来,但他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告诉他,他有期待。
陆远鹤眨了下眼,答案那样古井无波,好像理所当然:“不然呢?”
“是因为公子……喜欢我吗?”迟照雪愣愣地问。
“嗯。”陆远鹤说。
他低下头,把玩迟照雪细长的手指,语气平静:“你见过我对别人这么亲密吗,不是因为喜欢你还能是因为什么?”
“我是说……夫妻之间的喜欢。”迟照雪磕巴了一下。
陆远鹤抬了下眼皮,看他的眼神更稀奇了:“难道我喜欢一个朋友,会和他亲嘴?”
迟照雪讪讪地抿了下唇。
他后知后觉回想起来。
“公子当时问我那些话,是想确定我的心意吗?”
“哪些?”陆远鹤问他的问题不少,他还真不知道迟照雪问的是哪几句。
“问我喜不喜欢你……”迟照雪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声若蚊呐,脸色更是红得不成样子,“还、还一直让我说喜欢……”
陆远鹤眼神飘了一下。
哦,那次。
“是啊,”他坦然道,“谁让你不吭声,那我就只好逼你说喜欢了。”
反正不可以说不喜欢,陆远鹤就是这么不讲理。
迟照雪不禁试图反驳:“那种情况……也讲不出话啊。”
陆远鹤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那你是替那天的自己后悔了?”
“没有。”迟照雪,“我……确实很喜欢公子。”
陆远鹤静了静,叹了口气,语气都柔和了两分:“真心话?”
“我说过不骗公子的。”迟照雪小声道,“但我也想问……公子当时,为什么只问喜不喜欢?”
陆远鹤一时没有答话,迟照雪的问题问得有点奇怪,但他竟然奇妙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就够了。我不会娶妻,如果你不想太高调,后位会一直空悬,将来若是朝臣有意见,我会去宗室里抱养一个孩子做太子……总之,后嗣什么的该怎么解决我也都想好了,你不用担心。”
他觉得迟照雪不会愿意当什么所谓的皇后,但陆远鹤的这个位置只会为他留着,所以该说的,陆远鹤还是会说。
迟照雪喜欢他,他看得出来,也感受得到,哪怕不信,这么久了,也能从系统冰冷冷的数字里看见。
但他并不确定这是不是爱,这种感情,又够不够让迟照雪在帮助自己完成目标之后选择留下来,继续陪他度过余生。
毕竟上辈子这人赴死的时候也相当从容,毫无留恋。
他不奢求更多,但如果迟照雪未来有天,真的不喜欢他了,要走,他也不会放对方离开。
迟照雪越听越认真,琉璃剔透的眼眸盯着陆远鹤的脸,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其实心底很开心。
这似乎就是他无法想象的那个结局——像一场梦,却比梦美好。
但听到最后默了默,又感到一丝奇怪。
他犹豫着要说点什么,但陆远鹤已经凑近过来,带着冰冷味道的一个吻封住了他的唇,似乎不想让他再聊下去。
“……”
屋里只剩他们交缠的喘/息声和火炉的细碎声响。
迟照雪好不容易才从亲密的纠缠中挣扎着清醒几分,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气喘吁吁道:“等,等一下。”
陆远鹤勉强停下来,不满地抿抿唇。
迟照雪匆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踌躇了下,才塞到了陆远鹤手中,然后低下头,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这是?”陆远鹤打开精致的雕花木盒,看着里头那枚晶莹剔透、刻着“云归”二字的玉佩,愣了下。
翻过一面,则写着“平安”。
“礼物。”迟照雪低声说。“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样的,便……亲手做了一个。”
陆远鹤道:“……亲、亲手做的?”
他看着手中这枚各方面都堪称无可挑剔的玉佩,一边觉得惊诧,一边又忍不住有些高兴。
“字也是你刻的?”
迟照雪点头:“我也没有别的技艺,只是手还算巧,闲来无事,便买了块玉回来,自己打磨。”其实不是闲来无事。
陆远鹤对他向来很大方,时不时给他塞点银子花,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执念,迟照雪几次拒绝都没有,索性默默收下,一直攒着,半年前用这些积蓄买了块价值不菲的玉。
他那时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练了好久的木块才敢对玉下手,用这双习惯杀人的手,拿着刀一笔一笔在玉上刻下满怀心意的字迹时,更想不到还真的能有光明正大送出去的那一刻,一直是在房中自己偷偷做,不敢让陆远鹤发现。
“我原本想着,若是今日,公子的答案是否认的,那我便……”
“你便不送了?”
迟照雪看他一眼,小声道:“我便偷偷送,放在你枕边。”
陆远鹤笑了:“我若是不收呢?来历不明的玉佩,你怎么劝我留下?”
“不收也没关系,”迟照雪垂了垂眼帘,“那便是不喜欢,不适合……我再送别的。”
陆远鹤心头好像被什么掐了一下。
“开玩笑的,不会不收,”他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纹路,轻声道,“你的字,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他是陆远鹤亲手教出来的学生,连字迹都有陆远鹤的味道。
他递出手中的玉佩,温声哄道:“你替我系上。”
也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他就当这枚玉佩系上了,眼前人的这一生,也便如同这枚玉佩一般,和他锁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