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番外：后来的游龙 ...
-
这几十年间，发生了很多事。
非常幸运的是，游龙活到了算是高寿的年纪。
但这也是唯一幸运的事。
他的一生不算漫长，至少对比妖怪那动辄几百几千年的寿命来说，区区八十载实在是不够看的，可是这短暂的一生，却几乎见证了人类世界能有的所有变化。
战争，和平，潮起，潮落，天下多少事，都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轮回。
自打那场大战之后，道门便一落千丈，紧跟着战争爆发，那时候，别说是道门了，就算是那些豪绅世家都不好过，烽烟遍地，人们大片大片的死去，满地都是人们的枯骨。
这样的土地最适合妖怪生长，而天下道门的分崩离析，更加助长了妖怪的肆虐。
那时候，游龙几乎日夜都游走在原野间，四处除妖，四处救人。
但是妖怪是杀不完的，人也是救不完的。
杀完了这个妖怪，还会有另外一群长出来，救完这个人，他们又会生出来另外一堆人出来，继续受苦，继续待救。
时间久了，人间的生离死别看多了，身心都疲惫不堪的他竟然渐渐生出了怨恨，将错误都怪罪到了人类身上，他心想，你们如果不生那么多孩子，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生下来这世上受苦了。
与此同时，风吟真却有另外的想法，或许是年纪尚小，承受的尚不如游龙那么多，他反而认为，人就是要多生，人的群体要变得很大很大，这样才有本事去对抗妖魔，他践行了他的意志，成年后就离开了道门，没多久就结婚生子，他的孩子们也小小年纪就被他教导着要多生孩子才能斩妖除魔。
风吟真刚要还俗的时候，游龙还觉得他是贪生怕死，失了道心，两师兄弟起了很大的争执。
但是后来，时间久了，情绪就淡了，游龙有空还会去看他。
看到风吟真他与他的孩子们和乐融融的相处，孤身一人的游龙难免也会有所羡慕，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自己也能像他一样那该有多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有人在身边支撑自己。
但是想到小畜生，又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实在是过分，实在是太对不起小畜生了。
很快强压下念头，继续孤身一人游走在尘世间。
时间久了，游龙也慢慢习惯了这份孤独，尽管时不时也依然会觉得难以承受，但是人生那么短，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战争渐渐平息，中原的人口损失大半，人少了，对土地的过度垦伐也少了，同时人的尸骨又去滋养土地，慢慢的，土地又变得肥沃，丰饶的土地让妖怪的数量又开始下降了。
游龙曾经日夜奔走，想要拯救的人们，当时机到来的时候，自得拯救。
可以说，他的努力在天下运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天下又渐渐开始复苏，恢复一片欣欣向荣的姿态，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游龙再去看风吟真，那时候，原本只是中年人的他脸上已经布满了沟壑，天下动荡不安的这些年里，他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少时无忧无虑的生活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生了五个小孩，夭折了两个，还有一个成年的孩子前几天砍柴时被野狼咬死，连个尸体都没有找到。
连接来的打击让他很快苍老。
那时候，游龙问他：“有没有后悔选择这条路？”
风吟真的眼神已经浑浊，游龙可以非常确认，在游龙问他那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内心出现了动摇，但是，像是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就无法再去否定自己了，他仍旧是咬着牙摇了摇头。
他说，他不后悔。
他又问：“师兄，你后悔吗？”
游龙一声苦笑，回想至今为止经历的一切，有痛苦过，有挣扎过，而最后，发现自己的努力根本不值一提后，更是觉得一切都好似大梦一场。
他也咬着牙，回答道：“我不后悔。”
每个人都遵循着自己的本心在这个混乱的世道找出路，事实上，当人身处混沌中的时候，谁又能确认哪条路一定是对的呢？就只能硬着头皮一直往前冲。
两个饱受创伤的中年人从天黑聊到天亮，聊起过往的那些岁月，他们聊的最多的还是少时，毕竟那时候的经历才让他们有共同语言，不知怎的，突然就聊到了小畜生。
风吟真忽然问：“师兄，你想他吗？”
这句话，突然将游龙问愣住了。
毫无疑问，小畜生的出现是他全部的人生中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像是心头的一块肉被剜走，每每念及，都觉得呼吸都是带着血腥味的。
可是要说想念，他无法确认。
想念是一种情绪，而情绪是一种太高级的东西，当人忙于奔波，连下一刻会不会还活着都不知道的时候，根本就没空去想念。
他笑着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早不想了。”
风吟真也跟着笑了，说：“哈，我那时候还以为你就要跟着他去了呢，日也哭夜也哭，要不是道门起了内讧，恐怕都没法将你从悲痛中拉出来。”
游龙回忆道：“也没有日夜都哭吧？你师兄我还不至于那么为情所困吧？”
风吟真笑道：“明明就有。”
接着，两师兄弟又开始互相打趣起来，笑着笑着，像是时光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两人都像是一瞬间年轻了好几十岁。
待到一切都静下来，游龙睁着眼睛，望着黑夜中的屋顶，他又想起风吟真的那个问题：你想他吗？
他闭上眼，细细回想，再睁开眼，眼神中又含上了一丝痛苦。
怎么可能会不想了？每到危机关头都会想，要是他还活着该多好，每当被他人感谢的时候，又会想他要是活着，也该可以与我平分这荣誉，而每到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脑海里又会都是他的身影。
思念早已不是一种情绪，而是成了一枚伴随他生长的蛊虫，时时刻刻，如影随形。
见他神情平静，安静许久的风吟真忽然说：“师兄，有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什么事？”
“我听说，小畜生可能还没死。”
游龙大惊，几乎当下就要从床上弹起。
风吟真说：“你先别激动，我也是道听途说，也不知道真假，我听说阎是无一直在找寻换心之法，你说换心，不就只有小畜生需要换心吗？所以我觉得，他很可能没死。”
游龙冷静了一些，他笑了笑：“这也不过是你的猜想罢了，他要是真的没死，肯定会来找我的。”
但是虽然说的这般平静，内心却不可能没有一点期待，鬼使神差的，游龙又来到了花鸟岛。
岛上似是寂静许久，不见人烟，只闻鸟鸣。
岛其实很大，游龙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四处寻找，最后也没在岛上找到半个人影。
待到终于心死之后，游龙又不禁觉得自己实在愚蠢，怎么还信了天下间会有换心这种鬼话。
正是春天，一阵风吹来，吹落了无数花瓣，落在游龙身上。游龙抬头，望着落英缤纷，他突然想，也许小畜生其实从未离去，他一直在自己身边，此后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带着那小子的印记。
天下平静了一段时间，便又纷争再起，事实上，这天下的小仗就从来没有断过，而大仗嘛，每次掀起，都会死伤无数。
许多躲过了上一次战争的人，没有那么好的命可以躲过这一次战争。
风吟真就是那么没有那么好命的。
他年纪太大，身体也不行了，当敌军打进来的时候，他的孩子们没有办法带着他逃跑，他也就自愿留在了家里，等到游龙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战争都已经结束，风吟真的坟头草都已经老高了。
游龙一面怨恨战争，一面怨恨风吟真的孩子不孝，一面又觉得风吟真太傻，他曾经坚信的，最后并没有拯救得了他。
彼时的游龙也已经七十多岁，尽管常年修炼，但是年轻时候经历的诸多战争透支了他的生命里，这让他与寻常老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步履已经蹒跚，再不能斩妖除魔，无法再为风吟真报仇，甚至，他还要靠着风吟真的后代们的庇佑才能活下去。
游龙年轻的时候斩妖除魔，用妖怪们的皮毛和内丹换了不少银钱，大部分都用来接济百姓了，剩下来的也接济了风吟真很多，帮他们家度过了很多的难关，他算是对风吟真一家都有恩，再加上风吟真曾经说过要孩子们将游龙当做自己亲爹一样对待，所以于情于理，风吟真的孩子们都应该接济游龙。
但是恩情这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淡的，更何况风吟真都已经死了，更是连维系的纽带都断了。
孩子们觉得能时不时给游龙一口饭吃都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并且给饭的时候也没有好脸色。
游龙也曾想过一走了之，不受这窝囊气了，但是他已经老了，腿脚也不行了，走又能走去哪里去呢？可能没有走到村口就已经不行了。曾经威名天下的大侠，救世主，如今只能蜗居一隅，狡猾的，卑微的活着，能偶尔吃上一口白饭都很开心。甚至，他曾经的身份也不过是给了别人多一分用来嘲笑他的由头而已。
他一开始身体还算不错的时候，也有脾气，也会反抗，可是知道明确感受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之后，他就不敢再反抗了，他怕自己真的一口饭都讨不到嘴里，那毕竟只是风吟真的孩子，只是因着恩情和对游龙过去的荣誉而害怕他人指责而勉强养着游龙而已，游龙很清楚，如果再发生战事，或者家里再有什么变故，他都随时有可能被赶出去。
每当这时候，游龙就不禁想，如果他当初没有和小畜生定下山盟海誓，而是扭头就忘了那小子，和别人娶妻生子，那么他现在是不是不会这么凄凉？
但是，似乎也不能这么想，人在陷入困境的时候，总是会想，如果从前的自己做了什么什么，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就会有另外的退路，然而现实往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现在的游龙甚至已经算是村里过得很好的了，那些有后代的老人也没有过得多好，比如风吟真，被扔在战火中自生自灭，村子里还有一些老人，明明无病无灾的，只是不能干活了，就被孩子扔到了荒野自生自灭，还有些老人眼见日子没有活头，自觉吊死或者跳河的，都有。
游龙年少时还攒下来一点活命钱，可是身体到了这样的地步，他根本不敢把自己手里的钱露白，连饿得要死的时候都不敢拿出来花，否则他怕到时候别人不仅会谋财，还会害命。
人一旦老了，就是待宰的羔羊，所有事都身不由己。
年少时，他觉得掌门追求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实在是虚妄又愚蠢，可是真等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又是另外一种想法，他想长生不老，想要好好活下去啊。
尽管来这人世一趟不算多么美好，有好几个节点都动了不如去死的念头，可是到了真正身不由己快要老死的时候，又会不断去想活着的那些好处，他想活着，想要长生不老，想要永葆青春。
他开始后悔，后悔年少的时候怎么就那么愚蠢，没有记下常英的那长生不老之术，到如今真正想用的时候已经无力去抢了，就只能望着不断失去的年轻与精力空流泪。
更为痛苦的是，他老来仰仗人的生活足足过了十年，十年的时间里，身体和日子都每况愈下，一天比一天难熬，却也一天比一天更想要活下去。
就是在这样极端的割裂与拉扯中，在某一个冬日，天气突然转凉，他终于阖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过。
他的身体又变得很轻，轻到仿佛不存在，他变成了一只鬼魂。
原来真的有地府一说，走过一道一道的程序，到了奈何桥边，孟婆给了他一碗汤，端起那汤的时候，他又想起曾经对小畜生的承诺——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去找你！
年轻的时候用尽全部力气许下的山盟海誓，在经历了漫长的痛苦的人生之后，只觉得可笑，笑自己那时候实在精力无限。
他老了，而且过了太长时间老去的日子，记忆中最近最清晰的就是那一段老去的岁月，只觉得人生中痛苦的经历比起快乐实在多太多，而与小畜生在一起的那一段岁月，早已在回忆里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一种朦胧的感觉在提醒着他，你曾经很爱很爱一个人。
但是爱只是生命里太小太小的一部分，漫长的人生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痛苦的事，爱无法将其抵消。
游龙最后那几年，渐渐开始老糊涂，忘记了很多事，非常讨人厌，但是如今变成灵体，回想过去的全部人生，竟然觉得遗忘简直是神明给人的恩赐。
是了，遗忘，多好啊，所有的苦难都可以抵消了。
他接过那碗孟婆汤，一饮而尽。
抱歉了小畜生，我可能得忘了你了，做人这一辈子，太苦了。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下辈子做棵树，做株草，做枚石头，没有思想，无法感知痛苦，而你，我亲爱的你，如果再遇到下辈子的我，能以别样的形式与你相逢，也算是兑现了我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番外：后来的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