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吉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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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瑞端起身边的烛台，明黄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竟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温柔。
也许是他刚从睡梦中醒来，在这难得的放松时刻不想再演一张假脸，于是气质也温和，整个人显得真诚而无害。
他转身推开房门，站在门口对春生笑了笑，“进来说吧。”
春生没有任何疑问，沉默着走进，那个蒙面男人也默默地跟着进来了。
杨瑞正在点灯，屋内慢慢亮堂起来，春生环视了一圈。
真的很空。
珍宝饰物是没有的，垂珠月纱也是没有的，宗室子弟仪制的紫檀香木更是没有的。
桌椅等都是普通的红木，隔断的屏风是寻常丝质绣的山水图，多宝架上只有书册，唯一显出一点生机的是案几上素白花瓶里被折下的几支垂丝海棠。
皇帝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吗？
好歹是他亲侄子，竟苛待至此。
春生皱了皱眉。
杨瑞在软榻上坐下，先为春生和那蒙面男人做介绍。
指了指那蒙面男人，“符光。”再看向春生，“春生。”
十分简短，不过被介绍的两人好像都不在意。
符光拉下面巾，露出一张削瘦的、棱角分明的脸来，嘴角拉得平平的，配上他那双凌厉的眼，一看就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
两人谁都没说话，春生朝他点点头，就算作打招呼了。
要不要这么话少啊？
杨瑞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人，心中片刻无语，不过他突然想到什么，又对春生道：“刚刚符叔也是担心你的实力，所以才出手试探，还望春生姑娘不要介意。”
说是这么说，但他知道春生肯定不会介意的。
他也算和春生打过几次交道了，对春生的性子也大致有几分了解了，有什么事就是直接和她说就好了，而大多事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果然，春生确实不在意这个，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轻功是他教的？”
杨瑞身手一般，但轻功很好，不说数一数二，至少比春生要好一点，这一点，在他们第一次在皇宫遇到时就有所体现。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在大理寺，春生宁愿把杨瑞堵在停尸房确定他的身份，因为如果采用跟踪的方法，她可能会跟不上。
不过她这种做法在杨瑞那里引起了一个美丽的误会，从而引发了一系列后续的事，春生就不知道了。
而虽然春生还没看过符光使轻功，但从刚刚的对打中就可以看出来，符光的轻功绝对不差。
杨瑞笑了笑，倒也没有模糊回答。毕竟他请春生是来保护自己的，日后若是真遇到什么危险境地，她自己也能看出来。
“是。符叔教的我轻功。”
他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毕竟我身边危险重重，总得有个逃命的手段吧。”
符光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惊讶，不过当着春生的面，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而春生则是自动略过了他后一句话，只道：“轻功不错。”
杨瑞笑着打趣般问道：“比春生姑娘的轻功还要好吗？”
春生点了点头。
于是杨瑞自嘲道，“还不是败于春生姑娘之手。”
他与春生不知打过几次了，就没赢过，刚刚符光来打，也还是输了。
轻功再好，也只能逃命。
春生沉默了一下，才道：“各有所长。”
在杨瑞这个位子，能有如此轻功，已算得上十分重要的保命手段了。
倘若他真练了武，身形必受影响，到时皇帝看他身材强健，手上起茧，指不定还要如何怀疑他呢。
杨瑞自己也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在皇塾里的武术课排名倒数。
此刻自嘲，不过是心有不甘而已。
原本，他是可以随心所欲，受无尽宠爱的，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学武，练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心算计，假面待人。
春生和符光显而易见的，都是闷葫芦，一句好话憋不出来，好在杨瑞情绪匆匆，也并不想被他们看出来，更不需要他们多话。
他问道：“春生姑娘是想像符叔一样隐在暗处，还是安排个身份跟在我身边呢？”
这两种方法，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的坏处。
若是隐于暗处，虽然行动自由，可宫内高手众多，反而不好随意出手；若是有了身份，行动有名，但倘若被发现，主仆并罚，那可真是一锅端了。
春生：“随意。”
她是易了容来的，用的正是他们第一次在皇宫遇到时的那张脸，因此无论是藏于暗处，还是暴露于人前，都没什么影响。
反正在皇宫中，除了杨瑞，也没人认识她这张脸。
至于会不会被发现的问题，她有这个自信，相信杨瑞也是做好了准备的。
“既然如此，”杨瑞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回答一般，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把他身侧一直放着的一个布包拿给春生，笑道，“春生姑娘，明日内侍局会给我送来一批新宫女，希望春生姑娘能混入其中。”
新宫女？
这么说，杨瑞现在身边确实无人服侍。
怪不得她觉得这钟秀宫实在是安静过头了，什么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她还以为是杨瑞为了避免麻烦，给其他人下了药呢。
春生看着杨瑞递过来的布包，接过来，却没急着打开，表情认真道：“我有一个要求。”
“？”
杨瑞看她神情，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眨了眨眼，还是没说什么制止，眼神示意她继续。
春生看了一眼符光，才道：“你知道我与林月华的关系，倘若林月华有事，我不可能不管。”
杨瑞心里早就预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几次接触下来，春生对林月华的重视他心中早有预料，若是春生真的安分地待在他身边，完全不管林月华了，他还要怀疑春生是不是真心与他做交易了。
他甚至安慰自己，起码春生还会提前和他说明，不至于到时候林月华一有事就直接从他身边消失。
于是他接受良好，甚至还有心情宽慰春生，“春生姑娘，你放心，若林小姐需要你，我绝不会扣着你不放。”
他姿态放得很低，“只希望春生姑娘能与我说一声，我也好早做安排。”
这么好说话？
春生盯着他，倒也不是怀疑他说谎话，只是觉得他态度很是诡异，言语之间透露出亲近之意。
是想和她打好关系？
春生没看出杨瑞的内心想法，索性不想了，承诺道：“我会提前言明的。”
双方达成暂时的协定，一切顺利，春生没什么要问的了，便直接去找内侍局了。
等春生离开了，符光才沉声道：“你没和我说她与林月华有关系。”
春生一走，杨瑞立刻就变得有些兴致缺缺，他懒懒地歪在软榻上，漫不经心道：“我以为会有人告诉你。”
符光沉默了一下，才道：“我知道此事有违你的意愿，可太师也是……”
……为了你好。
这话没说出来，杨瑞打断了他，言辞冷漠，“你们也知道我不愿啊。”
他嘲讽道，“你这么听他的话，何必假惺惺的待在我身边。”
符光知他正在气头上，不欲再与他争论这个，道：“林文修是皇帝的人，这个春生不可信。”
杨瑞冷笑道：“总比阴奉阳违的人要好。”
符光沉默了。
杨瑞见他沉默，心下烦躁更甚，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难看，“出去。”
他脸色冷，眼神更冷，“我要睡了。”
符光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着出去了。
杨瑞看着他出去的背影，紧抓着靠枕的手指用力到有些发白，室内重归寂静，烛火无声地摇曳着，照在杨瑞抑郁的眼上。
他也只能这样发发脾气了，但他们依旧会我行我素，没有人会把他放在心上。
他就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掌控的木偶，只能听从他们的命令办事——打着为他好的旗号。
这种谎话他已经听够了！
他绝不，绝不妥协。
*
另一边，春生换上了布包里宫女的衣裳，此外布包里还有一块木牌，方形，周围一圈绿色的花纹，正中心刻着“十八”。
春生到了内侍局，内侍局周遭也安静，侍卫不多，只守在大门口，毕竟只是奴仆，哪有宫里主子们的安危重要。
内侍局多是一排排的厢房，门口挂着不同形制的牌匾以作区分。
春生轻而易举地翻进去，找到挂着绿色牌匾的厢房，仔细对了对花纹，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正中摆着一张长桌，左右两侧用门洞隔开，分成两间卧房，两边靠墙都是通铺，春生打眼一扫，一侧五个，左右各十，正好二十个铺位，此刻都睡着人。
春生走向右侧卧房，靠窗那边中间正空着一个位子，是“十八”号的。
春生正轻手轻脚地爬上铺子，旁边的十九号翻了个身，面向她，像是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问道：“怎么才回来？”
她与杨瑞是盟友，她相信杨瑞不会在这给她挖坑，她顶替的这个“十八”号，估计是个默默无闻的，不与任何人相熟的性子，更大的可能性是，是今日才来的内侍局，与所有人都不相识。
十九号此刻问她，大概也只是睡糊涂了。
于是春生很是淡定，随意扯了个借口，低声道：“吃坏了肚子。”
不知道十九号听到没有，还是又睡过去了，总之没了动静。
春生静声躺好，合上了眼，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今日的事，没什么纰漏，便浅睡过去。
翌日寅时，天将亮，身边便有稀疏的声音响起，春生醒了，但没动，过了一会儿，身侧也有动静了，春生才睁开眼坐了起来。
大部分宫女都在梳洗了，只有少部分像她一样刚坐起来，思绪还迷糊着，身体已经开始穿衣了。
春生只扫了一眼，便不再多看，低着头迅速收拾好了自己，混入人群里。
这批宫女看起来都不相熟，没人聊天，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
等她们都拾掇好，便有两个侍卫抬来了她们的早饭，放在长桌上。
还是没人说话，众人按顺序坐了，用了早饭没多久，便有一个小太监进门来，把她们都领了出去。
她们在院里分两排站着，但是不止她们，还有其它厢房的宫女，春生昨夜看见的黑牌匾和红牌匾厢房的宫女也出来了，也是各分两排，站在她们前面。
众人在烈日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白面蓝袍的太监甩着拂尘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在众人面前站定，先扫视了一圈，才尖着嗓音道：“你们都是被各宫退回来的奴才，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自己心里清楚，今日咱家给你们分配了新去处，自己都仔细着点，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皮笑肉不笑，“再犯了错被分到慎刑司，可别怪咱家没事先给你们说清楚。”
众人唱喏。
于是那太监摇了摇拂尘，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上前来，各自领了十个人作一队走，到了春生这一队，却没有小太监上前了。
那白面蓝袍的太监摇着拂尘上前，扫过她们的眼神别有深意，“走吧。你们才是真正的好去处呢。”
那太监转身往外走，春生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又垂下眼去。
这话，实在是太有深意了，让人不得不多思。
那太监带着她们，越走越僻静，走到了一个春生眼熟的地方。
正是钟秀宫。
那太监也没扣门，眼神一扫，他身侧跟着的小太监便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推开了门，他一甩拂尘，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春生跟着进去，眼睛一抬，就看见杨瑞正坐在那秋千上，他没戴发冠，只用了一根发带将满头乌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一身白袍，更衬得人身形削瘦。
手里拿着一本书，这会儿被他们打扰，书便搭在腿上，一双眼微微抬起，平静地盯着他们，嘴角似笑非笑的，秋千微微晃动，他的衣角也微微晃动。
“全福公公，真是稀客啊。”
杨瑞没起身，也没什么别的动作，脸上倒是有了几分笑意，配上他的语调，听起来便像打趣。
“可惜我宫里没什么好茶，不能招待全福公公了。”
全福一甩拂尘，笑道：“瑞世子说的哪里的话，老奴可没福肖想世子的茶。”
他侧身展示了一下他带过来的宫女们，“老奴可是特意给世子送人来的。”
他一副邀功的样子，“昨日皇上忧心您的安危，处置了您身边所有人，老奴本该及时给您安排的，只是世子身边的人，总要尽心挑选才是，这不，今早老奴一挑好，立马就给您送来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一宫里一晚上一个奴仆都没有吧？
到底是尽心，还是以尽心为借口的怠慢，两人都心知肚明。
好在杨瑞早已习惯了，他扫了一眼站成两排的十个人，垂下眼漫不经心道，“全福公公尽心了，只是我用不了这么多人，公公帮我留两个就是，其余便都带走吧。”
全福一脸不赞同，劝道，“世子，万万不可啊，只两个奴才如何能照顾得过来呢？您之前就是因为身边奴才太少，才会被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害您落了水，如今身子还虚弱着，可不能重蹈覆辙啊。”
他一脸的情真意切，像是真心为杨瑞考虑一般，这谁听了不得感叹一句忠仆？
他把话都说完了，杨瑞还能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五人。”
全福一脸的看孩童胡闹般的纵容感，杨瑞看他那表情就觉得心里直犯恶心，可惜戏还得演，只好强忍着不适，继续道：“全福公公，你知道我喜僻静，不喜人多。”
“好吧。”
全福一副妥协模样，叹了一口气，道，“那世子挑一挑吧。”
杨瑞道：“公公随便留五个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毕竟是要服侍世子的人，总要世子看着舒心才好。”
全福甩着拂尘笑了笑，“世子还是自己挑吧，万一有看着顺眼的呢。”
“……”
杨瑞最终还是看向那两排宫女，全福呵斥了一声，“都低着头干什么，还不抬起头来让世子好好瞧瞧你们。”
他笑得莫名，说的话也格外有深意，“若是被世子看上了，日后可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是什么话？
把他当进花楼挑花娘的浪荡子吗？
杨瑞沉默着，手指慢慢攥紧了手中的书。
全福就是故意的，他的手段使得明明白白，他就是在故意膈应他，要他厌恶这些宫女，要他不敢用人，要他孤立无援。
从小就是这样，每当他与手下的奴仆们相处熟了，皇帝就会找个借口，随便什么借口，换一批新的，完全陌生的人来，反正他是皇帝，他有这样的权力。
所以他从不与任何人交心。
反正都会被换掉的，换掉的人，他也没再在宫里见过了。
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他从来不敢深想。
本该习惯的，可为什么这次让人这么难以忍受？
杨瑞阖了阖眼，掩盖住眼中一瞬间翻涌而起的各种情绪，但很快又睁开，眼神慢慢扫过，然后慢慢与春生对上。
春生现在的这张脸，是一张普通的，毫不出彩的脸，只要不特意熟记，恐怕过两天就会遗忘。
可是那双眼睛，依旧那么亮，那么冷静，好像什么都不怕，无论什么她都可以解决，只要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就会忍不住忘记自己周遭的一切，忍不住想全心全意地相信她。
杨瑞猛然收回目光，低声道：“那就后面那一排的五人吧。”
全福扫了一眼他说的那五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尖着嗓音道：“世子选中了你们，这可是天大的福气，日后便尽心服侍，不要做什么不该做的，知道吗？”
五人唱喏。
“瑞世子，老奴就不打扰您了，您好好养病，皇上可十分挂念您呢。”
杨瑞强忍着情绪，淡淡道：“等我病好，再去拜谢皇上。”
于是全福同杨瑞告退，带着其余五人离开，院里恢复寂静，并且寂静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人说话。
起了一阵微风，不知为何有点凉意，杨瑞嗓子发痒，低咳了两声，才指了指中间的人，低声道：“你上前来。”
春生往前走了两步，直接跪下去，姿态很是恭敬，语气却很平静，“世子有何吩咐？”
杨瑞看她这么自然地跪下，一时有些发怔，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道：“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女，并有掌宫权，钟秀宫的一应事务你自行安排，有难以抉择的再来问我。”
春生很适应，她拜了拜，应道：“但凭世子吩咐。”
杨瑞又沉默了一下，才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你唤何名？”
这身份是杨瑞找的，她又没探查过，她怎么知道。
不过想来杨瑞也不会在其他人面前暴露她，于是春生反应很快，立即伏趴下去，声音被隔得有点沉闷：“奴婢无名，求世子赐名。”
她真的很聪明。
又有脑子又会武功，他真的挖到宝了？他真的会有这样的好运？
她能帮他走出去吗？
他真的可以相信她吗？
杨瑞看着眼前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嗓子发干，他莫名地有点紧张，他咽了一口唾沫，才张嘴道：“吉祥，以后你就叫吉祥。”
他本该就此住嘴的，但嘴巴竟不受控制般追问了一句：“好不好？”
话说完，杨瑞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怎么那么小，像是从嗓子里含糊出来的话，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气音。
可春生听见了，她跪着，眼睛直视他，她不知他心里的一切弯弯绕绕，只言辞清晰，坚定道：
“吉祥，谢世子赐名。”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