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游园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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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一出《牡丹亭·游园》唱完，戏台下已是聚集了不少人。
孟含笙三人站在人群中央，个子稍矮的向星衡又被两人一边一个地护着，像是着迷了一般看完了这出戏。
戏唱完，台下观众都散场了，他还站在戏台前不愿离开。
“星衡，星衡？”向月寻轻声唤他，“该回家了。”
向星衡反应很慢，半晌才慢慢将视线转移到哥哥脸上。这样的情景旁人看来或许有些诡异，但向月寻握着弟弟的手，只觉得一阵心疼。
“回家了，好不好？”他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弟弟。
然而向星衡却不像平时一样乖乖听话，他没有挪动步子，而是将目光再次转向了前方。
向月寻正准备再哄哄，就见向星衡望着空荡荡的戏台子，双唇轻轻颤动了一下，声若蚊蚋：“喜欢。”
那声音真的很小，小到几乎被周围嘈杂的声响盖过，但向月寻听见了，一旁时刻关注着他的孟含笙也听见了。
向星衡太久没有说话了，久到他们以为那次落水还伤到了他的嗓子，导致他再也无法出声。
然而今天他却开口了。
向月寻很是激动，但为了不吓着弟弟，只能极力压抑着，引导他继续说话：“喜欢？喜欢什么呢？星衡。”
可向星衡只是讷讷地重复：“喜欢、喜欢……”
“是喜欢刚刚唱的戏吗？”一直没出声的孟含笙此时开了口，他微微躬身，视线与向星衡平齐，语气轻柔。
向星衡再次用那种慢悠悠的速度将视线落在了孟含笙脸上，像极了一牵一动的木偶人，只是此刻他终于不再是眼神灰暗的模样，乌黑的眼瞳中好似亮起了细碎的星光。
在孟含笙温柔的注视下，十六岁的少年很轻地点了点头，声音也大了一些：“喜欢。”
孟含笙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想不想学唱戏？”
向星衡看着他，还没有动作，旁边的向月寻就先开了口，疑问道：“孟先生？”
孟含笙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看看向星衡的反应。
良久，向星衡竟然真的点了头。
“这……”向月寻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
孟含笙却劝他：“星衡好不容易又有了喜欢的东西，让他试试吧，或许可以开心点。”
向月寻就这样被说服了。
恰好这时，刚才那个穿格子西装揽客的年轻人从他们身后路过，孟含笙叫住他：“你好，请问，你们的班主可在？”
年轻人生了个笑模样，很招人喜欢的样子，他咧嘴一笑道：“班主今天不在，先生找他有什么事？跟我说也行，我是他儿子，我叫姜非。”
“噢，是这样的……”
……
那天之后，孟含笙每天都会带着向星衡去这戏班子在泽城落脚的一处梨园，所幸那里离南庭并不远，倒也不算麻烦。
一开始班主是不愿意收向星衡这个徒弟的。
他在泽城混了多少年了，向家这个幺子他是知道的，人长得是极漂亮的，可惜傻了，他都快退下来了，怎么可能还会收一个傻子做徒弟？教不好，岂不白白毁了他的名声？
只是孟含笙风雨无阻地带人来，戏班子的每场演出也几乎都不落下，再加上姜非在一旁说软话，他才勉勉强强地允许向星衡旁听。
真正收下这个徒弟是在不久之后。
那天所有人都如往常一般在园中练习，那日晚集上唱《牡丹亭》的演员也在为下一场演出做准备，练习着将要表演的唱段。
一直练到傍晚，晚上有演出的人都走了，园子里只剩下班主和其他几个后勤人员。
孟含笙正要领着向星衡回家，却看见他站在廊下，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身上，美得像一幅画。
他有些笨拙地做了一个动作，随后清亮的声音传来，竟是在唱刚刚“杜丽娘”唱过的那段唱词。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蝉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宛转悠扬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庭院中，简直犹如惊雷一般传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虽然唱腔十分稚嫩，技艺完全算不上精湛，但……
向星衡可是公认的傻子，大家虽然默许他在这儿旁听，可从来没有人真正教过他什么。
仅仅只靠看和听，就能做到这般地步，可见天赋的确惊人。
戏班班主惊讶地看着他，紧接着才像刚反应过来一般快步走到了他面前：“还会唱吗？再唱几句？”
向星衡却怎么也不开口了。
孟含笙同样很惊讶，他来到向星衡面前，猜到他大概是被班主吓着了，轻轻顺了顺他的背安抚他：“没事的，星衡，大家都认为你唱得很好。”
向星衡微微向孟含笙的方向挪动两步，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从亲近的人身上寻找安全感。
班主也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了，忙放低了音量，也不强求向星衡再唱了，转而对孟含笙道：“没想到向小少爷确实有些天赋，如果他愿意的话，明天开始我来教他。”
“只不过……”他犹豫道，“这学唱戏啊，免不了要吃苦的，就是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啊……”
“你可以吗？”孟含笙看向少年，他知道向星衡是能听懂的。
虽然大家都把他当成傻子，但是孟含笙知道，他其实都懂的，只是被困在了一个盒子里难以挣脱。
或许，如今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出口。
“嗯。”向星衡的眼睛落进了光。
·
此后，向星衡开始跟随班主学习昆曲。
虽然他才十六岁，但在刚入门的昆曲演员中，他年龄已经太大了，有多少几岁就开始学的童子功尚且无法出头，又有谁会看好年纪又大，脑子还不好的向星衡呢？
只是他们都错了，向星衡实在是天赋惊人，他的进步之快连班主都为之震撼。
仅仅过了五年，向星衡不仅能登台表演，还收获了一批戏迷。
只是除了唱戏之外，其他时候他依旧不说话，也不怎么理人。
班主的儿子姜非成了他的头号戏迷，整日里围着他打转。
“星衡，明天我们要去泽城最大的剧院表演啦！”姜非坐在妆台旁，一边看着向星衡日益熟练地卸妆，一边自顾自地和他说话，“相信我，你一定会火遍泽城的，甚至，全国的戏迷都会认识你！”
向星衡并不理他，他也依旧说得起劲。
“对了，孟先生和你哥哥明天会来看你演出吗？肯定会的吧，你哪场表演他们落下过啊……”
“星衡。”说曹操曹操到，向月寻掀开帘布进了后台，身后跟着一身长衫的孟含笙，“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向星衡转过头来看他们，如今他已不再像过去那般木讷呆滞了，望向他们的时候，眼里俨然有笑意。
这几乎给了向月寻一种错觉，一种弟弟已经和正常人无异的错觉。
翌日，向星衡被大老板点名，在泽城大剧院演一出《牡丹亭·游园惊梦》，孟含笙与向月寻与他同去。
一切都无比的顺利，向星衡一登台开唱，便艳惊四座，想必这一晚过后，正如姜非所说，向星衡的名字，将响彻泽城。
可变故发生在戏曲落幕之后。
点名让向星衡表演的那位大老板提出，要在后台和向星衡见面。
他没说要单独见面，所以孟含笙、向月寻和姜非也同时在场。
大老板已年过半百，有些发福，拄着根拐杖，看起来很有气势。
可当孟含笙和向月寻看清他的脸时，神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这个大老板，就是当年害得向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泽城如今新的地头蛇——段家的家主段和。
当初段家借助一些不法生意强势入主泽城，很快便依靠某些政治背景和阴私手段抢占了向家的生意，并处处和向家作对，最终导致向家分崩离析，向家家主含恨而终，夫人也随之而去，大半产业被段家侵吞，日落西山。
向月寻后来才知道，段和之所以这样针对向家，仅仅是因为多年前，他在向家某个商行做事时，因为盗窃客人财物被开除。
仅此而已。
而如今，他又疑似打上了向星衡的主意。
向月寻几乎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只想快点把弟弟带走。
“向家的两个小崽子，”段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脸上是笑着的，眼底却布满阴翳，“还有——孟含笙，孟先生，我想想啊——是云城孟家的吧？”
孟含笙神色微变，但到底比向月寻年长些，并没有那样喜怒形于色，他缓缓道：“段老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哈哈，我能有什么事啊。”段和笑着，“不过是听说向家的小儿子摇身一变成了泽城有名的戏子，闲来无事，听听戏，寻个乐子罢了。”
“你！”向月寻听出他话中的侮辱意味，当即要冲上前，却被孟含笙拦住。
“段老板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地轻贱人。”孟含笙身姿笔挺地立在那里，即使是和在泽城只手遮天的段和对峙，脸上也毫无惧色。
“孟先生是爽快人，好吧，那我也就直说了。”段和往椅背上一靠，神色轻蔑，“大家都知道我段和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就说前几年得罪过我的王家吧，我就随便发了个话，你猜怎么着？”
“没过几个月，王家就破产了，家主跑来我这里求饶，被下人赶了出去还非要在我家门口下跪，一跪就是一天哪，结果一回家，路都走不稳呢，就朝夫人和孩子泻气。”
“你说这人吧，也是挺奇怪的，非要守着这点尊严有什么用呢？我已经跟他说了，让他离开泽城，另寻个好地方安家，他非不干，说什么不想当丧家之犬，哈哈！不想离开也可以啊，你猜他现在在干什么？”
段和笑起来，像是在说什么不服管的宠物：“在我某个手下家里刷恭桶哈哈，好笑吧？我是个好人啊，为了不让他回家欺负妻儿，把他妻儿送走了，你猜送哪儿去了？”
说到这他便收了这话头，但这桩轶闻在泽城几乎无人不知——
王家夫人被他送进了疯人院，一个正常人整日和疯子朝夕相处，不疯也得傻，王家儿子……被送去了南风馆，已是许久未曾露面，据说……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孟含笙眉心蹙起，向月寻则捏紧了拳头。
他们何尝不知，段和这是在借旁人敲打他们。
孟含笙压下心中翻涌着的几欲作呕的情绪，凉声道：“段老板，请你有话直说。”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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