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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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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暮色四合,阿城收好摊子,与熟识的居民们打过招呼,一如往日地踱步到家。
他臂下挟着草席,衣襟半敞,眉目倦懒,一身的落魄散漫。若有见过他以前样子的人在这里,恐怕很难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个曾以一已之身搅得江湖大乱的“摧城剑”。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当年风采绝伦的少年,如今也已归于平凡,唯有抬眸转目之际的那点凛冽,一如他初入江湖时。
阿城这夜又起了一炉窑,漆黑夜色,木炭哔哔作响,彤彤火光映在他削瘦侧脸。
阿城少见的冷冽神色,随手往窑里丢了块木柴,砰然打破寂静。
“我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他蓦然开口,没有回头,“我不想多生是非,也奉劝阁下不要多此一举,否则,我不介意让阁下永留于此。”
话音落下,半晌,他身后的黑暗里迈出半个佝偻人影,踏足无声,双目精光闪动,难掩惊异地望着他高大背影。
——是白日跟在队首大汉旁的贼眉鼠目老翁,江湖人称“金算子”,向来以轻功和诡计多端著称,与江洋大盗可谓蛇鼠一窝。
饶是老谋深算的金算子,看清他面容,此刻也不由惊道:“竟真是摧城剑!你当真不是为了那楼兰宝库才隐居在此?”
这样的荒凉边城,若非所为至宝,哪个大人物甘愿舍弃中原繁华,常年在这吃沙?以金算子这等名利之徒,一辈子也是想不通的。
阿城也懒得与他解释,凝视着跳跃的火光,倏尔反手掷出手上木枝,刺破风声,有若离弦之箭。
下一刻身后响起猝然痛喊,那金算子捂着受伤手臂后退踉跄,既恨且惧地看他一眼,再不敢留,纵身离开。
待炉火烧尽,新陶既成,阿城方才转头望向沙漠方向,夜色浓郁,阗然吞没一切。
远离江湖,却非远离纷争。看得透名利,却看不透这无常命运。
阿城心想,他的前半生遇见过太多的人与事,为名为利,为爱为恨,兜兜转转大都脱离不了同一个结局,而这群为着心中宝库而来的寻宝人,到最后,又有几个能安然回返呢?
五
一如每个探险故事所记载的,寻宝人深入地下古城,闯机关过地道,历经艰险,有心怀叵测也有反目成仇的,寥寥几个佼佼者闯到宝库最深处,面对山堆的财宝欣喜若狂。
继而独占之心大炽,相互大打出手。
到最后,只有一个气运之子侥幸存活,满怀金银归去。剩下的无论是名门贵子,抑或冷血杀手,都化作累累白骨的一部分,再未走出这片黄沙。
唯一出乎阿城预料的,是活下来的那个人竟是集市上的布衣少年。
凭借打小混迹江湖的狡黠和难能可贵的一点运气,少年成为此行探宝最大也是唯一的赢家。在某日清晨,满脸是血、怀里鼓鼓囊囊地晕倒在他家门外。
——会找上他这个卖陶人求助,自然不是因为他好心地送了他一双鞋。少年之所以来这,都因偶然偷听到“独臂男子”身份的真相,震惊之余有了主意,活着逃出地下宝库后,第一时间赶往这里请求收留,赌的便是阿城绝不会像旁人那般为财害命。
到了阿城这样境界,也确实极少有能令他动念的事物了。
他对少年也确乎怀着一丝善意,不计较他的小小算计,任他在此养了两月的伤,直到要走那天,布衣少年向他郑重道谢,甚而五体投地,哽咽地想要拜他为师。
“阿城先生,是您告诫小子要记得归途,也是您伸出援手救我于危难,小子愿奉上身家性命,只求能拜您为师,求您切勿嫌弃。”
阿城没有惊讶,将他搀扶起,一声长叹。
“我已不问世事,决意不再踏足江湖,做不了你的师父。”
少年牵住他衣袖,满是不解,“我听闻,您曾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当今武林盟首尚且是您手下败将,您为何要放弃这一切,宁愿隐居在这荒僻小城呢?”
阿城微笑,“焉知我是放弃了一切,还是摆脱一切束缚呢?
“三十年前,我与你一般,不过是个江湖上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和父亲一样,烧陶制陶平稳度日,后来意外踏足江湖,历过险境,也曾为名利遮眼,直到因此断了一臂,终于惊醒,方才有了眼下平静生活。
“如今我已实现我的梦想,只望你也能早日明了心中所求,无论贫富贵贱,不忘初心,心存明灯,便能不迷失方向,终得始终。”
少年听罢,仍是似懂非懂,直到多年后的生命尽头,也不曾忘记一个字。
再后来,阿城赠予了他一开始就想买下的陶埙,少年擦干眼泪,再三与其拜别,怀揣着陶埙与用半条性命换来的金银,去闯荡他注定也将波澜壮阔的一生了。
六
白驹过隙,又是匆匆五六年过去,往来商人带来中原腹地的丝绸茶叶,也带来王朝动荡的不安讯息。
天道不公,百姓为刍狗。内有朝廷无道,外有金人犯边,江湖邪道搅风弄雨,他幼年曾经历过的乱世,度过几番轮回后,竟有隐约重现的势头。
立在风化的城头上,阿城眺望西方的长河落日,隐约像听见开战前的战鼓和长角声,一下下震动他胸腔,泛起绵密悠长的痛楚。
没人比阿城更明白“乱世”意味着什么。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他敢于拿起剑对抗那些恶人强权之前,他与家人是如何在乱世里苟且偷生,及至家破人亡,只余年少无知的他踽踽独行到如今。
在他目光投向的千里之外,有着烟雨江南,红尘阡陌,有着他曾爱过与恨过的一切。而这些,又能在这人如虫豸的乱世坚持多久呢?
阿城猜不到。
他也猜不到,十天之后,一支宝马香车的车队从东南方向驶入城内,径直朝着他的住所而来。
辘辘声止,车队仆从环绕的中心,最为华贵的那辆马车里,一名霞裙月帔的贵妇人掀帘而下,青丝如云明眸善睐,饶是眼角也沾染了岁月痕迹,抬眸间仍是二十年前的似水温柔。
满手陶土的阿城怔楞原地,只能看着贵妇人挥退下人,莲步轻移,迈过院门到他跟前,朱唇轻启,一如从前那般唤他。
“阿城,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这声阿城穿透了数十年光阴,瞬间将他带回到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
在那里,此刻四目相对的二人同一个巷弄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偏生因乱世失散,他误入江湖,迷失于名利纷争;她失落而期冀,在那座巷子里等了岁岁年年,一心以为她的阿城会像承诺的那样,在她及笄那日上门提亲。
可到底,他失信了,失信了整整三年。
待阿城从花花世界里幡然清醒,日夜兼程地赶赴约定时,正是她成亲那日,十里红妆张灯结彩,满城喧嚣里唯有他一个人失魂落魄,永失所爱。
漠北边陲,多年再逢,阿城木讷良久,才沉哑找回声音。
“我很好。月儿,你如何找来这里?”
柳月的目光从他泥泞右手挪到空荡荡左袖,终是唇角颤抖,目中滢光滚动。
“我从近年声名鹊起的闻少侠那,认出了你送他的陶埙——那个落款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因为这本就是幼年时他们一起定下的符号。他们还曾拉钩约定,将来他做最好的制陶人,每天都要为她做最好看的陶瓷娃娃。
柳月再唤:“阿城,看到你如今能实现昔日梦想,我很为你高兴。”
他垂目张握右手,风干的陶泥簌簌斑落。
“所以,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其实,这句话,无须问,他也已知道她的答案。
隔着三步距离,柳月眼里的光暗淡下来。
“……闻少侠对我说,你曾告诫他,此后须不忘初心,心存明灯,方能终得始终。我便记起你曾经对我说的,未来除了要做制陶人,还要凭已之力惩恶扬善,还天下一个太平安稳。”
她切切恳求,“阿城,如今朝廷战败,金人连占北境数城,视我朝百姓为草芥,天下将乱,需要我等挺身而出,更需要你这般英武盖世的侠客重出江湖,为天下百姓求一个安稳。”
毕竟他是曾名满江湖的豪侠“摧城剑”,能凭一人一剑破城斩帅,哪怕如今失了一臂,赫赫威名仍能令敌人闻风丧胆,不敢擢其锋芒。
阿城沉默良久,面对着她期盼目光,再一次沉重地缓缓摇头。
“抱歉,月儿,我不能答应你。”
他早知她的来意,她又何尝不是早就猜到他的回答。
千里迢迢来此一遭,兴许,只是她想见他一面罢了。
到底,迈过这三步距离,她来到他面前,柔声问:“阿城,可以最后再抱抱我吗。”
他牙关紧咬泛出血腥气,终究没忍住抬起独臂,将女人狠狠揽入怀中。
她如同年少时那样依偎在他肩头,笑着落泪,滚烫地跌落他绷紧的脖颈上。
“阿城,当年你在婚礼上问我,愿不愿随你走,我对你说,不愿意。”
“可是,我没告诉你,其实我很遗憾,也很难过。”
遗憾终究错过,难过这只能是此生最后一面,往后天长水长,若非黄泉碧落,再不相逢。